法空獨自坐在小亭裡。
於湖光山色中,他感受着周圍的寧靜,享受着詳和,身心俱寂。
這種絕對的安全感,是在金剛寺外院沒辦法享受過的,儘管外院現在有四位大宗師。
四位大宗師是不少,可比起金剛寺這邊的大宗師,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絕對的差距造成了安全感的差距。
他因爲是孤兒出身,缺乏安全感已經深入骨髓,即使他現在已經是一品大宗師,金剛不壞神功有成,自保有餘,還是照樣缺乏安全感。
沒有練成金剛不壞神功,沒有成就金身,藥師佛像給他再多的壽元,也沒辦法完全放心。
而想成就金身,就需要足夠的功德,海量的浩瀚的功德,不能放過任何機會。
祈雨大典與祈福大典相輔相成,一起增加信衆,信衆越多,功德越多。
他現在甚至已經不太滿足於神京,需要獲取更多的信衆,那就不能只盯着神京。
這一次,是他讓林飛揚暗中找的人,充當了這根導火索,忽然喊出祈雨的請求。
於是引爆了人們的渴望,大願頓時成。
不過大願雖足,這一次的祈雨大典還不到火候。
“師兄。”法悟輕飄飄而來,無聲無息掠過湖面,落到小亭裡,合什一禮。
法空從沉醉中醒來,合什笑道:“法悟師弟,閉關得如何了?”
法悟仍舊長身玉立,神采奕奕。
雖然他法字輩第一人的名頭被法寧所奪,卻絲毫沒有損傷他的心境。
心境穩固,神采飛揚。
法空判斷是因爲他經歷生死磨礪,受過斷臂之傷,所以對這些看得淡了。
名聲只是虛妄,修爲纔是真實。
“大有精進。”法悟道:“我想再去一次大永,再看看大永武林的動靜。”
“我覺得比起大永武林的動靜,我們大乾武林的動靜才更大。”
“大乾武林麼……,應該不會有太多變化的吧。”法悟道:“南監察司雖然成立,短時間內是打不開局面的。”
法空道:“法悟師弟你是想通過遊劍大永武林,打磨心性,從而明心見性達到一品?”
“是。”法悟坦然承認:“我覺得在生死之間,才能得見自己的本來面目,平時是沒用的。”
“就不怕像上次那樣,甚至比上次更嚴重,丟了性命?”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輪迴不休,更何況有師兄你在,即使死了,我也能進入西天極樂世界。”
“師弟既然舍下心,那便去吧。”
他目光忽然得深邃。
法悟強忍不適,任由法空觀瞧,心頭頗爲緊張。
說不怕死,可如果能不死,最好別死,看法空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沒什麼危險。
法空臉色平靜:“現在看,你這一趟去了,恐怕性命難保,我要去替你收屍了,施展大光明咒送你上西天極樂世界。”
法悟一怔。
“師弟還是三思吧。”
法悟遲疑:“我在何處遇險?”
法空搖搖頭:“看不出在哪裡,只看到你死在一個和尚手上。”
“和尚……”法悟沉吟道:“如果我避開和尚,是不是就能避免殺身之禍?”
法空深邃的目光再次照到他身上。
他覺得渾身難受,暗自決定再也不讓法空施展天眼通了,太折磨人。
法空收回目光,淡淡道:“你避不開。”
“……哪一個和尚?”
法空搖頭:“沒露出他的臉,唔……”
他頓時陷入沉思,沉吟道:“兩次天眼通皆如此,這個和尚很不尋常,好像能避開我的窺探,……或者身懷寶物,或者身懷秘術,能掩飾住自己的氣息與天機。”
他隨即笑了笑:“師弟你現在的修爲已經足夠高,想想也對,能殺死你的,豈能是尋常和尚。”
“我只要進了大永,就會被這和尚所殺?”
“嗯,目前看是如此的。”法空頷首:“依我看,還是緩一緩,練上兩年再去大永不遲。”
“兩年……”法悟搖頭。
自己等不了兩年,兩個月都等不了。
法空道:“那你要強闖,試試看,死便死罷?”
“……是。”法悟輕輕點頭:“事在人爲,我未必就一定丟命。”
“你且回去想清楚吧。”法空道:“命是師弟你自己的,去不去送命且由你自己決定!”
“師兄告辭。”法悟一合什,轉身飄出小亭,腳尖在湖面上輕點一下,悠悠飄出了山谷,不見蹤影。
法空雙眼深邃,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視野裡。
他露出一絲笑容。
自己撒謊了。
不過看起來是很成功的謊言,這纔是天眼通的最正確利用方式。
自己看到的未來,法性險死還生,有驚無險的安然回到了金剛寺。
可自己若這麼說了,法性心有懈怠之下,膽子更大,危險也自然加大,很可能真沒命。
自己說他性命難保之後,再看他的未來,仍舊有驚無險的安然返回。
而他臨走之際,自己又看一眼。
最終法悟還是選擇進入大永,抱着必死之心,終於克服了內心的恐懼。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
這一步跨出,他的心境經歷了最徹底的一次蛻變。
進入大永之後,他歷經兇險,屢被追殺,常被圍剿,最終在最兇險的一次廝殺中,在重傷的情況下忽然頓悟,一舉踏入一品。
正常情況下,他激戰中突破,接下來應該是大殺四方,威風八面,痛快淋漓。
可惜,現實沒有那般美妙。
他已經惹毛了大妙蓮寺。
大妙蓮寺的元德神僧親自追殺他。
他是一品大宗師,而元德神僧比他早一步踏入了一品大宗師之境,修爲更強,金剛寺的武學厲害,大妙蓮寺的武學則更厲害。
他這個一品大宗師在元德神僧的追殺下,狼狽萬分,最終僥倖逃回了金剛寺。
如果不是金剛寺早有長老們在金剛峰上接應,他真要命喪於元德神僧掌下。
看到了未來的元德神僧,法空心情肅重。
沒想到這個元德神僧已然如此厲害了。
看來自己在突飛猛進,旁人也沒閒着。
這世間的奇才多的是,天賦好,修煉又刻苦,當真是不給一般人活路。
——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
夜色深濃。
一座樹林的深處,篝火熊熊。
幾株老樹被天雷所擊,焦黑乾枯,已然死去多年,木質已然發朽。
如今被斬斷,清出一塊地方。
樹樁恰好成爲凳子,容李鶯坐着不必沾泥。
枯木易燃燒,火焰熊熊,驅趕着夜晚的寒冷,驅走寒霜的降臨。
李鶯一襲黑衫,晶瑩的瓜子臉一片寧祥,正盯着熊熊的篝火出神。
紫金影子忽然一閃,法空出現在她身邊,坐到旁邊另一個樹樁上,微笑看着她。
李鶯凝視着篝火,沒有轉頭看他。
法空看她的眼神由虛返實,笑道:“別來無恙?看起來容光煥發,修爲大進,可喜可賀。”
李鶯扭頭看向他,輕哼一聲道:“還以爲大師貴人事忙,忘了我呢。”
她猜到法空會施展神足通找自己,可沒想到兩天過去,他才找過來。
第一天的時候,以爲他來,竟然沒來,第二天暗惱,還是沒來,第三天更惱,終究還是出現了。
法空從篝火裡添了一根枯枝,令火焰更旺:“沒烤點兒東西吃?”
“沒有胃口。”李鶯道。
法空忽然一閃消失。
片刻後,他再出現,手裡則是四個紅薯。
每個都有拳頭大小。
他用木棍將它們串起來,拋給她兩個,自己一手一個,將紅薯伸到火焰邊,隔了一段距離。
李鶯接過來,也一手一個,伸到火焰旁邊烤它們。
兩人一邊烤着紅薯,一邊閒聊。
李鶯這會兒的情緒已經調整過來,淡淡道:“今天怎有閒暇搭理我了。”
法空笑道:“你剛走,忽然有人懇求我再次求雨,神京已經旱得很厲害,這一下算是點燃了乾草堆,越來越多的人圍到寺外,逼我答應。”
“你準備再次祈雨?”
“是。”
“……你知道現在的形勢,可不是祈雨的好時機。”
“嗯,現在時機確實不對,太惹人注目,尤其是惹端王爺的注意。”
“你想加入南監察司不成?”
“呵。”
“就怕你一旦祈雨成功,端王爺便親自請你加入南監察司,並許以高官,你抗拒得了?”
法空微笑:“現在想想,在南監察司做一個供奉之類,其實也不錯。”
李鶯斜睨他,似笑非笑:“對你來說確實不錯,你跟我不同,與南監察司並無宿怨,……端王爺應該是用你的神通,而不是武功,可以悠閒的過自己日子,施展一下神通便是,就是不知道你的命還能支撐多少次的神通!”
“唉——,神通的代價啊!”法空失笑:“所以很可惜,註定是跟端王爺無緣了。”
李鶯搖搖頭。
她一直覺得法空神通的代價絕沒那麼嚴重,未必是消耗壽元,即使消耗壽元,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否則,他斷不會如此隨意施展,神通順手拈來已經融入了平時的一舉一動中。
“我可以讓父親帶人過來幫忙。”
“不必勞煩道主。”法空搖頭:“這一次我會請寺內的一品高手們過來幫忙押陣,足夠了。”
“金剛寺……”李鶯輕輕點頭。
自己閒操什麼心,他還有一寺爲後盾,甚至整個大雪山爲後盾,怎麼可能缺人。
但往常的時候,金剛寺高手可不會輕易離開大雪山來到神京,這一次打破常例,是別有深意吧?
她扭頭凝視法空,想看出究竟。
法空坦然相視。
熊熊火焰下,李鶯瑩白瓜子臉變得嬌豔欲滴。
法空目光在她玉臉上轉了轉,露出笑容:“好吧,也有示威的意思,亮一亮我們金剛寺的家底,讓端王爺老實一點兒,免得真以爲他可以爲所欲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