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傳音。
自茶山島崖頂之上傳遍四方。
剎那間,山中各處,凡是有修爲在身的衆人,皆是眼前一亮。
嗡!
崑崙一把抄起大戟,戟身上寒光凜冽,一聲錚鳴炸開,轉身看了眼不遠外的楊方,咧嘴一笑。
“走了,獵龍去!”
“來咯。”
楊方則是從地上一躍而起。
隨手拿起被他放在一旁的打神鞭以及金剛傘,一一負在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
斂起周身鼓盪的氣血,大步朝着山下走去。
“師兄,陳掌櫃傳訊了。”
古洞府外。
聽到那道熟悉的聲音,老洋人眉頭不由一挑,下意識握緊蛟射弓,扭頭看了眼身側的鷓鴣哨。
後者垂手而立,款袖長袍,微微閉着的眼睛緩緩睜開。
一縷精光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過。
眉宇間殺機暗伏。
除此外,那張冷峻的臉龐上再無半點變化。
只是一步踏出。
從洞府中闖入雨幕當中。
頭頂雨水嘩啦啦灑下,很快,便將他一身長衫打溼,但鷓鴣哨卻恍若未聞,身形挺拔如槍,只是大步往前。
緊隨身後的老洋人,亦是如此。
即便身負鏡傘。
但兩人卻半點沒有撐傘避雨的意思。
等師兄弟二人,消失在山谷密林深處。
石筍山上。
兩道倩影也從樓中走了出來。
一個古靈精怪,青澀中透着少女明媚,另一個如落日紅翎,英姿颯爽。
“紅姐姐,喏,傘。”
花靈撐開一把傘,卻不是搬山一脈傳承下來的鏡傘,而是一把坊間常見的青竹傘,她先行一步走出樓外。
朝身後的紅姑娘盈盈一笑。
後者也不遲疑。
輕輕一步走到她身邊。
漫天雨水落下,打在傘面上,發出一陣噠噠的清脆聲,沿着四周甩開,在雨幕中劃出一道道弧光線條。
雖然共撐一把傘。
但兩人速度絲毫不慢。
沿着山中青石小徑,一路直奔龍舌山的鎖龍井而去。
遠處大湖上煙波浩渺,天地間春雨如幕,恍如煙雨江南,只是誰又能想得到,兩人可不是踏青賞景,而是去……圍殺蛟龍!
一過石筍山與主島間的拱橋。
前方山林陡密。
兩側則是一段高崖絕壁,猿猱難度,幾株老樹破巖而生,半壁處隱隱還能看到一座巖洞。
兩人經過山下的一剎。
一道白影出現在洞口處。
很難想象,它是如何攀爬上去。
不過……
身處半空的它,卻沒有半點畏懼,縱身一躍,尚在半空,雙手便已經拽住了一條樹枝,接着反震之力,輕輕一晃,身形再度劃過數米。
頭頂上的動靜,很快便引起了山谷中兩人注意。
下意識擡頭望去。
花靈眸光微微一亮。
“是白猿前輩。”
紅姑娘則是目露感嘆,“好伶俐的身手。”
兩人也沒急着先行。
撐着傘站在雨幕之中,靜靜的看着那道黑影閃電般穿梭在絕壁之間,轉眼間,白猿嘭的一聲撞入地上。
水花四濺。
等到煙塵散去。
它看上去竟是跟沒事人一樣,毫無受傷的痕跡。
見兩人候在原地,下意識拱了拱手。
“見過花靈、紅姑兩位姑娘。”
“前輩,我這有傘。”
花靈笑吟吟的摘下鏡傘,就要遞過去。
不過,袁洪只是擺擺手,“這點雨不算什麼,老猿早都習慣了。”
雖然已經入世,不過它骨子裡還是那頭在山野間長大的猿猴,風裡來雨裡去,撐傘反而不太適應。
“那就聽前輩的。”
“那頭湖中蛟龍差不多已經登島,兩位,可不敢耽擱了。”
袁洪回過頭去,望向遠處,君山島另一頭,天地間雨幕彷彿都扭曲起來,彷彿有什麼將其撐開。
這等氣勢,在此之前,它幾乎聞所未聞。
“好。”
“前輩儘管帶路,我和紅姐姐一定跟上。”
花靈點點頭。
將鏡傘重新收起,負在身後。
那張青澀可愛的臉上,神色凜然沉凝。
袁洪咧嘴一笑,微微沉身,就像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咚的一聲,便化作一道黑影從原地縱身衝出,幾如貼地飛行一般。
見狀。
兩人也不遲疑。
一步縱身追了上去。
不多時。
等三人穿過密林,攀行至山崖間的亂石中站定,隔着數十米,遠遠就感受到一股宛如天崩般的威勢撲面而來。
狂風呼嘯,雨水如箭。
吹得萬木傾伏,鳥獸蟄伏,三人幾乎都睜不開眼。
此刻頭頂烏雲更低,彷彿隨時都會坍塌下來。
壓抑、沉重、喘不上氣。
說不出的難受。
刺啦——
終於。
不知道多久後。
一道弔詭的動靜傳來,藉着青石藏身的花靈小心看了一眼,一隻利爪竟是生生將雨幕從中撕開。
那刺啦聲,赫然就是從虛空中傳出。
然後……
一道漆黑巨影從後緩緩出現。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便是一頭大如山嶽的腦袋,虯髯飄蕩,兔眼牛頸,龍首蟒身,滿是壓迫之感。
饒是她也曾見過無數大妖。
但此刻,仍舊只覺得心頭一震,下意識擡手捂住嘴脣。
蛟龍?!
錯不了。
這絕對就是洞庭湖下那頭老蛟。
雖然之前在龍潭山時,便見過一次,但二者之間完全沒有比擬性。
那頭黑蛇消瘦無神,被密宗法術鎮壓的幾乎形銷骨立。
哪像眼前這一頭。
只是呼吸間,彷彿龍息下一刻就會將整座君山島傾覆。
不僅是她,身側的袁洪和紅姑娘,明顯也察覺到了,呼吸聲都變得急促了幾分。
尤其是白猿前輩。
畢竟是妖物,來自血脈上的壓制更爲劇烈。
所受到的壓抑也同樣更恐怖。
若是換做它人。
面對一頭老蛟,估計早已經逃之夭夭。
它還能鎮守在此,甚至接下來還會參與廝殺,放到瓶山時已經是難以想象。
與此同時。
以古井爲中心,方圓數百米內。
還有一道道目光,正死死盯着老蛟的一舉一動。
“這就是蛟龍?!”
一株古樹上,崑崙和楊方藉着樹冠藏住身形,遠遠望着那道足有十多米長的恐怖巨影,楊方臉上滿是驚愕。
它行走江湖這些年。
倒是聽過不少蛟龍傳聞。
尤其是黃河兩岸,自小在那長大的他,耳朵都要聽起繭。
傳言無數。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見過蛟龍走水,還有什麼龍骨、龍棺,聽得多了,他都已經免疫。
沒想到,時隔多年。
自己竟然真的有朝一日,見到一頭活着的蛟龍。
乍看就如一頭巨蟒。
不過,無論蛇還是蟒都無足趾,但遠處那頭妖物,不但頭生雙角,腹下更是長出了四隻利爪。
一身漆黑鱗甲,重疊交織,數之不盡。
“是。”
崑崙點點頭,並未遲疑,而是認真迴應了一句。
“崑崙哥,上次在岳陽樓上,老洋人那小子說龍肉味道很好,是不是真的?”
楊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沉默了片刻,忽然舔了舔嘴角問道。
“確實還不錯。”
崑崙無奈一笑。
不過,真要比較起來,還是遮龍山深潭裡那頭青鱗蟒吃起來帶勁,肉質細膩,烤起來香味撲鼻。
以至於到了沙漠中。
再遇到那些黑蛇,他都忍不住想要打幾條回來吃。
“那今天必須得嚐嚐了。”
“孃的,總聽說天上龍肉,蛟龍也是龍,吃不到真龍,嚐嚐蛟龍也好。”
楊方一咬牙,眼底閃過一抹狠色。
這種東西錯過了可就真的錯過了。
再想尋一頭蛟龍,絕對是難如登天。
既然陳掌櫃都說了今夜吃龍肉,那接下來……肯定得拼命。
一行人裡,也只有他不曾吃過,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一定要把握住。
想到這。
楊方忍不住緊緊攥住打神鞭,心神提到極致,死死盯着那頭蛟龍一舉一動,身形更是緊繃如弓,隨時準備動手。
在另一處山頭。
一株參天古樹上。
陳玉樓負手站在樹冠之上,疾風驟雨從身邊吹過,但奇怪的是,他身形卻是一動不動,哪怕一滴雨水都不曾打落在身上。
羅浮則是站在他左肩上。
慢條斯理的梳着一身翎羽。
鳳冠如火,眸光冷峻的可怕。
“別急,嚇破了它,今天可就開不了葷了。”
似乎察覺到羅浮身上的殺機,陳玉樓輕輕摸了下它腦袋,溫聲安慰道。
羅浮點了點頭。
收回目光,慵懶之意再度回到身上。
嘩啦啦——
密林中。
隨着蛟龍身軀遊走。
大片古樹紛紛折斷坍塌,都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從高處看去,蛟龍所過之處,就像是硬生生在草甸裡踏出一條路來。
一雙琥珀龍目中,寒光四溢。
此刻它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找到之前看到的那口古井,將烏衣那個逆子從中揪出來,一身筋骨打斷,然後一點點吞下嚼爛。
讓它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場。
子就是子。
有他在頭上,它就一輩子別想翻身。
咔嚓——
終於。
橫在身前一株大可數圍,腹中半焦,樹皮上隱隱還能見到火燒痕跡的古樹,被他蛟尾一掃,從中一下斷成兩截。
秦皇火樹。
兩千多年前,先秦往事,它也是有所耳聞。
若是平日,喜好藏寶的它或許還會珍視幾分,但眼下……殺機漫天的它,哪裡還會顧得上一株老樹?
無論是古樹、山石,還是百獸或者人。
只要敢擋在它跟前的,無一例外,統統要死!
拖着身軀從秦皇火樹中綿延而過。
一片熟悉的山崖瞬間出現在它視線中。
幽泉、亂石。
還有……一道雖然在刻意壓制,卻根本眼藏不住的恐懼氣息。
“烏衣,找到你了!”
老蛟眸光一閃,磅礴殺氣幾乎凝成了實質化,化作一把把刀兵,朝着那口幽泉劈砍而去。
泉水深處。
感受着老蛟氣息越來越近,烏衣混身顫動,恐懼到了極點。
它敢殺老黿、斬黑蛇妖魚。
那是因爲揹着老蛟,它什麼都不知道,又在陳先生逼迫之下,不得已而爲之。
但如今……那老傢伙都已經追上了門。
生死懸於一線。
它哪能不恐懼如死?
可是。
方纔陳先生已經下過死命令,讓它就是死也不能動。
若是因爲自己驚走了老蛟。
壞了大事。
後果自負!
陳先生和老蛟誰更強,它不敢保證,但……老蛟隻身一人,陳先生身邊卻是強者雲集,單單是通竅大妖就有好幾頭。
至於那個道袍男人、背弓青年、持戟大漢,甚至兩個姑娘,每一個人身上散發的氣息,都足以讓它心驚膽戰。
最爲關鍵的是。
陳先生養了一頭天鳳。
那可是絲毫不弱於龍屬的存在。
以十對一。
誰勝誰負?
這麼簡單的問題他還是會算的。
所以,就算此刻再如何恐懼,烏衣也一步未動打算死扛。
嘩啦——
就在它胡思亂想間。
幽泉的寂靜忽然被打破。
烏衣整個身形一下僵住,它能清晰感覺到,方纔有什麼闖入了水中。
可是它又感受不到妖氣殺機一類。
是老蛟麼?
還是因蛟行震動落下的山石?
烏衣眼睛一轉,好奇驅使之下,竟是鬼使神差一般擰身擡頭看了一眼。
但就這一下。
差點沒把它三魂七魄都給嚇得脫離身軀。
一雙恍如燈盞,幽暗不明的眼睛,懸在水中,近在咫尺,就那麼死死盯着自己,眸子深處金光璀璨,血絲如線,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漠、兇殘和嗜血之色。
“老……不,父親大人!”
烏衣如墮地獄,渾身血水一瞬間彷彿都徹底凝固下來。
身軀瘋狂抖動。
連帶着一池泉水都在顫慄。
“老黿何在?”
老蛟死死盯着它,許久才吐出幾個字,明明是暮春時節,烏衣卻有種寒冬如獄的感覺。
“不……我不知道。”
咬着牙,它拼命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一旦泄露半句,等待自己的絕對是死路一條。
不……
它深知眼前老蛟手段。
絕對是比死還要恐怖的存在。
“死到臨頭了,還在嘴硬?!”
老蛟眸光一寒,龍頸上虯髯無風自起,讓它看上去更是可怖,駭人的氣勢,讓整池泉水一瞬間彷彿都要爲之凍住。
說話間。
不見它任何動作。
烏衣卻感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一下狠狠拍在自己龜甲上,讓它下意識張開了嘴,然後一道幽光從腹中飛出。
於老蛟身前懸住。
赫然是一枚漆黑如墨的鱗甲。
“這是我賜給老黿的鱗甲,爲何在你這?”
老蛟更是震怒。
聲音不大。
落在烏衣耳中,卻彷彿是裹挾着破天之怒,凝成一道又一道的水流,要將它拍成一堆肉泥碎屑。
它再忍不住巨大的恐懼,拼了命的擡起頭,衝着幽泉外大喊。
“陳先生……救我!”
“陳先生?”
見它死到臨頭,還在掙扎,老蛟更是憤怒。
早知它這麼個逆子。
當初就該一口給它吃了。
省得釀成今日之禍。
不過……
它倒是想看看,這位陳先生究竟是誰,給了它這麼大勇氣,竟敢忤逆自己。
“今日無論是誰,你都必死無疑!”
這話一起。
下一刻。
一道溫和的笑聲,忽然從老蛟身後傳來。
“那陳某要是說……你帶不走它,烏衣死不了,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