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燁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和一直大狼狗分享同一鍋飯,偏偏這一鍋飯……很好吃!
金玉滿堂的確已經吃過飯,可是每每碰到如意的廚藝,就誰都把持不住,這會兒吃多了,由吉祥帶着出去遛彎兒消食了。東屋裡頭,江承燁依舊是那張冷冰冰的臉,手裡端着一碗肉汁飯,機械的一口又一口,而他的目光,正落在已經飽餐一頓,此刻圍着如意身邊打轉轉,時不時的在地上嗅一嗅的“新弟弟”身上。
如意當真是打定主意收養這隻大狼狗,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肉汁飯太好吃,大黃吃完飯之後,就一直圍着如意打轉轉,如意坐在椅子上,嘗試着伸手摸摸它的頭的時候,它便乖順如小貓似的,蹲坐在地上,一邊用大大的舌頭舔着嘴巴,一邊任她摸頭。
“我們大黃真是好看!”如意摸摸它,不禁感嘆。
面前忽的傳來一聲響,如意擡頭,就見已經吃完飯的男人將碗重重放在一邊的矮桌上,她皺眉道:“輕點行不行,碎一個賠十個!”
一整天加一個晚上的怨念似乎都在這一刻聚集,江承燁目寒如冰,忽的擡手拿起那隻碗,重重一扣,只聞的比剛纔更響的一聲,手移開時,那隻碗已然成了一堆碎沫子!
“你!”如意指着那堆碎片,還沒來得及聲討,就見這個男人抽出一張銀票往她面前一扔,悠悠的靠回去,雲淡風輕道:“賠你一萬個。”
看着那一堆碎片,如意隱隱覺得這個男人身上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殺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惹怒了他,也不大能猜出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可即便如意,她也能感覺出這個男人微不可查的殺氣將他與周圍的一切都隔離開來,他明明就坐在這裡,卻讓人覺得無法靠近。
這樣的男人讓如意險些忘記,她們與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有她們的生活方式,他有他的生存原則,本就應當各行其道互不干擾。
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不但性情古怪心思極深,連那份敏銳都極爲厲害,他擡眼看了看如意,忽然道:“你在怕我?”
彷彿是心中最隱秘的一根弦被人輕易挑起,如意終於帶上幾分驚訝的望向她。
她知道一個人不該喜怒形於色,她也以爲自己做的還算到位,哪怕她已經死過一次,她依舊怕死,更怕吉祥她們受到傷害,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讓自己平安幸福的活着!眼前的男人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情緒古怪,讓人莫不透徹,這樣的人,自然是要敬而遠之的。
如意隱隱覺得,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因爲自己讓別人感到害怕而開心喜悅,他……是不是並不希望自己讓別人害怕?
可既然不希望,又爲什麼要做這麼可怕的舉動?
如意正想說話,男人竟忽的笑了起來,一張傾城絕豔的臉瞬間從冷如臘月飛霜變成暖如三月春風,哪怕穿着最粗糙的衣裳,依舊無法蓋住他那傾城獨姿,一雙桃花眼彷彿能見到人的最心底,讓每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都無所遁形,他笑意漸濃,連語氣都溫柔起來:“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繼而將另一百兩銀票拿出來放在一邊的牀榻,語氣誠懇的讓人想落淚:“賠兩萬個夠不夠?”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經過早上的事情,如意只要到這邊,都是抱着手臂站的遠遠地,牀榻上的男人靠着枕頭坐在那裡,昏暗的油燈亮起的微弱光芒中,只能看到他黑眸如星,薄脣微翹起一個弧度,好看的同時,也實在是讓人瘮的慌。
若是他剛纔真的撕破臉皮將她怎麼樣了那也就算了,可他那火氣明明都出來了,卻又生生的憋回去了,這就有些意思了。
他現在斷了腿,又死賴着不肯走,依照第一次見到他他那份傲嬌的氣質以及僕人絕對的恭敬,就能猜出他定然是個不容許被忤逆的人。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不吃飯不喝水一天,情緒應該也糟糕到了一個程度,自己還卯着勁報復他欺負他,都被忤逆到這個份上了他還能硬生生的給憋回去,如果不是他抖M,那就說明他興許真的很需要在這裡靜養一陣子。
這麼一想,剛纔的哪一點害怕和畏懼,忽然就變得淡了些。
“在想什麼?”江承燁掃了一眼如意的臉,淡淡的問。
如意看着面前好看的男人,面帶微笑,語氣誠懇:“沒什麼……只是公子長得真好看,一不留神就看呆了。”她低下頭看大黃:“大黃,你說是不是?”
大黃:“汪!”然後它似乎真的看了江承燁一眼,嗚咽一聲,扭過臉去。
“哦……”如意笑着解釋:“大黃說他們當小狗的喜歡的不是您這樣兒的,我現在帶大黃去認識一下村裡的母狗,就不打擾程公子您了,公子您慢慢休息。”她轉身走了兩步,又想到什麼似的,轉過身來,把散着的兩張銀票收拾好,放在他受傷的那條腿邊。
江承燁看着她把銀票還給自己,就急着帶那隻狗去溜達,話到了嘴邊,他終究還是給嚥了下去。等到如意出去了,他看着自己受傷的腿,向來冷清的目光,終於有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黯然。
如意覺得,大黃簡直就是上天賜給她的神犬,領養不到一日,這隻看起來很兇的大狼狗就已經充分的體現了它的忠犬屬性。
比如,如意帶她遛彎回來,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大黃就已經汪汪叫着朝自家門口跑,不偏不倚的認定了自己家的家門!
又比如,如意在後院給它搭了個簡易的小窩棚,它一窩進去就乖乖不動了。如意本不想將它拴起來,可是想到金玉滿堂他們說不定起夜的時候會被它嚇到,還是用了一根繩子將它拴住,活動範圍有整個後院那麼大,它愣是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願意,如意關後院門的時候,它已經窩在自己的小窩睡覺覺了。
如此妙犬,真是極其合如意的心意!
睡覺之前,如意把今日那個鄭夫人給的五十兩拿出來,和家裡的存款一合計,已經將近一百二十兩,看來明日可以和何元吉商量一下買材料的事情了!
心情忽然就變得明朗輕鬆起來,連同對面那個怪人帶來的不爽快一併給忘光,如意剛一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
夜漸漸深了,蟲鳴間歇,犬吠漸沒,似乎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楚。
一記聲響從東屋傳過來時,如意幾乎是立刻就醒過來了,她坐起身看了看一邊,吉祥她們還睡的很沉,她想到對面那個男人,最後還是拿起了牀邊的一棍燒火棍,悄悄地打開門湊了過去。
東屋的燈隱隱的還亮着,如意走到門口,將擺在門口的椅子挪開,撩起門簾,推開一條門縫往裡面看,這一看,她不由得一驚。
裡面的男人上身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胸前纏着的雪白繃帶上帶着殷紅,而他此刻正湊到前面,手裡拿着繃帶,在自己給自己換藥。
昏暗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黃泥牆面上,他的身上,臉上,手臂上,都鋪上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偏生他似乎在忍着,緊咬着的腮幫子終於還是顯露出了他此刻的痛苦,全然不似她白日裡爲他換藥時候的雲淡風輕。
似乎是同一時間,當江承燁感覺到門外有人的時候,如意也推門而入。
如意沒有看他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腿,轉身出了房門。好半天,再回來的時候,她手裡多了一盞油燈,還端回來一盆清水。
“熱水沒有了,我先幫你換藥。”她動作利落的將矮桌子搬到兩人身邊,兩盞油燈放在一起,光線稍微好了一些。
“不必。”男人低沉的聲音帶着些暗啞,如意忽的望向他:“腿是你自己的,如果真的斷了不能用了,最後吃虧的那個是你!”
江承燁拂開她的手:“滾出去!”
如意並沒有因爲他突如其來的暴躁而生氣,她眼疾手快,在他的傷口的邊沿處飛快一按,使得力道雖不大,卻讓這個男人再沒來得及掩飾和僞裝,那一聲悶哼清晰明瞭的進了如意的耳朵。
江承燁咬着牙:“鬧夠了嗎?可以滾了嗎?”
如意伸手將帕子打溼,擰乾淨:“你不是想在我家休養嗎?你不是想給我銀子讓我照顧你直到傷好嗎?怎麼,不過是被我冷言幾句,奚落幾聲,你就連一句麻煩我幫你換藥都說不出了?”
她直起身子,將帕子攤開放在手裡:“我既然讓你住下來,就不會不管你。倒是你,雖然我很認同在敵人面前萬不可輕易地顯露出自己的軟弱,但是在一個明顯可以幫你一把的人面前,哪怕你再會忍,都不該讓自己平白受些苦。”她說完,將手裡的帕子遞了出去。
燃燒着的油燈忽然發出“啪”的一聲,芯子炸了一下。
半晌,垂眸的男人緩緩向後靠着,一頭如瀑黑髮散在身後,身上的粗布短褐已經半溼,那張好看的臉上,因爲光線的原因,看不出是否蒼白如紙,他擡了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腿:“上藥。”然後似乎想到什麼,看着如意,聲線清朗道:“有勞。”
這句“有勞”還真是來之不易,卻也顯得他不那麼蠢頓頑固,如意不由得一笑,拿着帕子在牀沿坐下,對着光幫他把傷口邊先清理了一下。
清理的時候,如意發現其實他的確毅力驚人。
傷筋斷骨的,身上還帶着刀傷,身子往前夠一夠,只怕渾身都該扯着疼。可即便是這樣的情況,他包紮傷口的手法也十分有條不紊,除開散在席子上的些許草藥,大部分都被他完好的敷在傷口上。
如意看着那有些滲血的傷口,動作不經意間就輕了下來,因爲已經有過一次經驗,這一回包紮的也就更加順利。
不稍片刻,傷口就包紮好了,如意滿意的看着自己成果,擡起頭對着這個男人無意識的露出一個笑容來,邀功似的指着他腿上的大蝴蝶結道:“怎麼樣?”
江承燁略帶鄙視的看了一眼那花裡胡哨的蝴蝶結,言簡意賅:“不怎麼樣。”
如意瞌睡已經醒了,這會兒過去也睡不着了,索性坐在牀邊和他談起了養生之道:“你可知道,這養病養傷的人,不止需要好吃好睡,還的須知一個‘情趣’的重要性。就好比喝茶時的青釉盞,對弈時的瑪瑙棋……”她看一眼他的腿,理直氣壯地說:“還有包紮時候打上的一個蝴蝶結!這都是一種情趣,是十分有利於你養傷的!”
聽起來似是胡說,可細細咂摸,卻覺得有幾分道理,江承燁看着她的目光微微帶起幾分笑意:“你胡說八道起來真是認真。”
如意拍拍手,將東西收拾好,又將矮桌放到一邊:“認真也好胡說也好,你儘管好好養傷,養好了趕緊走人。”
江承燁緩緩閉上眼,沒有說話,如意收拾好東西的時候,以爲他已經睡過去,便熄了房中的油燈,將另一盞拿走了。她剛一出去,江承燁閉着的眼睛緩緩睜開。
月光從窗戶透進來,灑下一室清輝,窗戶的上的橫欄倒映在有些裂縫的黃泥牆面上,江承燁隱在暗夜中的眼眸,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得暖意。
一夜好眠,第二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金玉滿堂昨夜睡得早,今早不需人叫,起牀起的十分溜巴。可是等他們興沖沖的衝到竈房的時候,只有一條大黑狗在那裡,嚇得他們一股腦衝回西屋,發現西屋沒人,又跑到東屋去偷看那個哥哥。
江承燁因爲受傷之後就一直在牀上休息,他身後墊了棉被枕頭,天氣熱睡覺也不需要被子,他就這麼一直靠坐着,累了就躺下休息。
發現到門口有人的時候,金玉滿堂已經站進來了,金玉怯生生的看着這個好看的哥哥,滿堂則是站在她後面偷偷看這個好看的哥哥。
江承燁瞟他們一眼,兀自閉目養神。
“哥哥,那邊有一隻大狗。”金玉小聲的開口。
江承燁不答,繼續閉眼。原本以爲不理他們他們就該出去了,可是一陣腳步聲後,再睜眼,兩個孩子已經站到他面前了。
“哥哥,你怕狗嗎!?”依舊是金玉問的話。
江承燁細細看了兩個孩子一眼,兩人都生的不錯,只是男娃娃要更加瘦小一些,而女娃娃……壯實一些,他們就撲在牀沿,各自手裡都抓這一把果脯,一會抓在手裡,一會兒又把果脯放在牀沿邊上一一擺開來數數,數到最後,抓起一個喂到嘴巴里,一隻腳還一翹一翹的。
江承燁看着他們手裡拽着的果脯,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們二姐呢。”
金玉歪歪腦袋:“不知道呀。”
說話間,後院的大黃忽然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再一聽,是如意她們回來了!金玉滿堂二話不說跑了出去,才發現元吉哥哥和何遠哥哥也跟着一起過來了。
何遠手裡抓着一尾魚,嘚瑟的不得了:“你們咋不早點找我!我家就有人送魚來,新鮮的不得了,那河裡的魚渾身都是小刺,有啥吃頭!”
然後是何元吉的聲音:“行行行,都是沾了你何小少爺的光,不過這尾魚哪裡都買得到,‘口福’這種東西,可就不是哪裡都買得到了。”
然後是一陣笑鬧聲,人就進了屋。
大狼狗汪汪汪的直叫,何遠一想到它昨天忘恩負義,心裡就揪了起來,對着它也叫了幾聲,大黃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和他對着叫。
如意拎着魚進了竈房,回頭看一眼還在和大黃對着叫的何遠:“昨天帶它去遛彎的時候,有母狗叫它都不搭理,我還奇怪呢,原來是好你這一口。”
“唔……”何遠的叫聲被卡在喉嚨裡,口水險些嗆着。他在一看那大狼狗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都在發光,頓時渾身汗毛豎起,指着何元吉驅趕它:“別看我!看他!”
吉祥幫着生火,何遠和何元吉陪着金玉滿堂玩兒,如意洗了黃瓜,清理了魚,又把何遠帶來的香菇洗乾淨,開始切菜。
吉祥原本看多了她切菜,可是看到如意切出來的黃瓜,一片切下去並不切斷,留下了一部分,一條黃瓜切下來,每一片都是均勻厚薄,等切完兩條黃瓜,盤旋着拼在一起,那黃瓜身就猶如一條盤旋着的蛇,好看極了!
“這……這是啥啊!”吉祥看的新奇,忍不住問。
如意細心解釋:“這個叫‘蓑衣黃瓜’這樣切好了擺着,再將蒜末幹辣椒切碎撲在上面,放些調料,用油一淋,保管吃的清爽可口!”
她看一眼吉祥眼中的好奇,問道:“大姐,你想學嗎?”
吉祥自然點頭,可是又有些猶豫:“可我切的不好,昨個的肉也切得沒有你好,還……還是算了吧。”
如意拿過一雙筷子,平行放好,將黃瓜四十五度角放在中間:“其實也不是沒有竅門,你這樣用筷子夾着切,刀鋒快捱到筷子的時候,就收到,且將黃瓜這樣斜放着,你切的慢一些,自然能切得厚薄均勻,等切好了,再翻過來同樣切一遍,後頭的工序就簡單了。這叫”
吉祥越聽越認真入迷:“可……可你咋不用筷子啊。”
如意一怔:“呃……練得多了,自然就不用了。”
吉祥更奇怪:“可你啥時候練過刀啊?”
再說下去就真該穿幫了,如意找了個藉口讓她快去燒竈火,吉祥雖心有疑惑,可是想着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便不再多問。
如意過了這一關,暗暗吁了一口氣。 Wшw_ ⓣⓣⓚⓐⓝ_ ¢ ○
很快,竈房飄出了香味,金玉滿堂自動自發的開始拿板凳搬桌子。何遠嗷嗷叫着跑過來,哪曉得他一動,大黃也跟着動,目光從剛纔的發光變得兇狠,還發出一種處於警戒狀態的哼聲,嚇得何遠再不敢動。
大黃瞅了瞅不再動的何遠,搖搖尾巴跑去了竈房。
切得如蛇盤旋的蓑衣黃瓜擺在桌子中間,如意給每個人都盛了一碗粥,心思一動,把香菇片擺在粥面上,擺出微笑,生氣,哭泣的表情,她想了想,又擺了個木然的表情,幾碗粥一端出去,何遠看着那個笑臉的粥,伸手就要去搶:“我要這碗!”
“大黃!”如意喝了一聲,就見大黃從她身後竄出來,對着何遠一陣狂叫。
如意把那碗擺着生氣表情的粥給他,何遠一看就不樂意了,如意看他一眼,涼涼道:“看到你就來氣,這碗粥很寫實,喝吧!”
一聽到這碗粥的表情就是如意對自己的看法,何遠越發的覺得伐開心!
吉祥和何元吉都分到了微笑着的粥,金玉滿堂瞪着大大的眼睛,卻拿到了哭臉粥,兩個人頓時就垮下臉來:“二姐,我想要那個有笑臉的粥!”
如意明知故問:“爲什麼要笑着的呀?”
金玉哼哼:“這個哭着的不好看!”
大家圍着一個四方桌子坐下,如意分給他們筷子,道:“既然哭着不好看,你們爲什麼遇到什麼事情就愛哭?二姐看着你們就想到你們愛哭,這碗粥只能你們喝!”
滿堂抿着嘴脣,低着頭喝粥,倒是金玉,嘟着嘴巴,自己把那幾片香菇擺成了一個笑臉:“我再也不哭了!笑着纔好看!”
聽着她稚氣的自言自語,一邊的吉祥和何元吉都笑了,何遠悶悶的喝粥,那幾片香菇早就被他率先吃掉了!
一行人正要吃飯,如意卻並未落座,而是又端了一碗粥折進了東屋,吉祥恍然——她又忘了家裡有個人了!
江承燁一早就醒了,聽着外面嬉笑玩鬧,他靜靜地坐在屋裡頭,彷彿外面的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而外面也不曾有誰想起他。
他的一隻手放在肚子上,輕輕揉了揉。
就在這時候,門被打開,一陣陣香味爭先恐後的溢了進來,江承燁擡眼,就見到何如意手裡拖着個小木盤子,木盤子上面放着兩碗東西。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受了傷的腿緩緩地在牀榻上拖動,如意索性把矮桌放到他面前,讓他的兩條腿穿過下面,桌子兩邊的角正好落在他兩腿邊,將香菇魚片粥和分出來的蓑衣黃瓜放在他面前,放上筷子:“吃吧。”想了想,又加了句:“是魚片粥。”
她還記得他喜歡吃魚?且她今天沒忘記給自己送早飯?還是說,這是她專程給自己做的?
江承燁神色淡淡的,拿起筷子卻沒有動,皺着眉頭看着撲在粥面上的幾條香菇,其實他想問這屬於什麼表情,可是又想自己若是問出來,好像是在偷聽他們講話一般,於是他硬生生的將問句去掉幾個字,神色高冷的問:“這是什麼?”
如意:“你不會連香菇都不認識吧!?”
江承燁嘴角抽了抽,耐着性子:“我自然認得這是香菇,只不過……”
如意明白了:“哦,你是想問我爲什麼這麼擺是吧?很簡單啊,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你的表情嗎?”
江承燁:“……”
如意以爲他還不能明白,於是木着一張臉演示給他看,一邊演示,一邊保持着僵硬的表情說:“看,就是這樣,整日冷冷清清,寡淡無趣!”
冷冷清清!?
寡淡無比!?
所以,她給自己的粥上面的蘑菇表情就是一張眼睛橫成一條線,嘴巴也橫成一條線的表情!?
江承燁沉下一張臉,擡手拿起筷子。開吃之前,他動作一頓,道了句:“多謝。”
如意本就沒指望他能多麼的感恩戴德,雖然這句感謝讓她頗爲意外,但總歸她受得起,見他吃的歡騰,她也不再說什麼,轉身出去了,以至於沒有瞧見,江承燁將香菇片夾起來恨恨的扔在了裝着黃瓜的盤子裡,喝了兩口粥,他又恨恨的將那幾片可憐的香菇悉數放進嘴裡,嚼了個粉身碎骨……
這一邊,吃完了早飯,吉祥和金玉滿堂收碗,如意則拉着何元吉說起了蓋房子的事情。
“我倒覺得現下可以開始慢慢準備了。盛夏多暴雨,這個屋頂不怎麼牢靠,回回刮個大風下個大雨,金玉滿堂都不敢睡覺,吉祥也擔心的很,我在想,要不要先動工。”如意掃了一眼自家的房子,開始構造:“蓋出來之後,還是東西兩個屋,中間是堂屋,加上後面的竈房和後院,哦對,還得加一個火籠屋,冬天燒火烤火熏熏臘肉,茅廁另起,最好再砌一個豬欄出來,挨着東西屋,或者建在後院。”
何遠聽完,卻是皺眉頭:“你想着的時候自然是好的,可你看看,你這房子統共才這麼大地兒,照你這麼說,興許還不夠!”
如意自然曉得。他們家這邊,東屋那邊是挨着二嬸家的菜地的,西邊這邊卻沒了人家,再往前一些便是村頭了,背後靠山,所以她的想法是把地方擴大了建房子!
“我想把地方擴大,是不是還得去官府走一趟?”如意問道。
何遠一聽,立馬來找存在感了:“這事兒我來!我跟我爹說一聲,把房契上頭改一下就成!”
何元吉比他想得多:“咱們這邊到底是鄉野小地方,蓋房子沒有那麼多規矩,再說各家也不富裕,想蓋的大也沒那個銀錢,不過總該在衙門那裡打點打點纔好,你爹雖是里正,可這個念頭,找誰辦事能不拿點東西?”
何遠還想辯解,如意卻點了頭:“元吉說得對,無論如何,打點也該是我們自己來,只是里正貴人事忙,改房契的事情,倒是要真的麻煩你跟你爹提一提,儘早辦好!辦好之後咱們就把這邊上的地給開開!”
幾個人一合計,這件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洗完碗的吉祥出來,聽到如意想把地方擴大,登時有些吃驚,驚訝過後,既開心又免不了有些傷感,開心的是,他們總算能住的好一些,難過的是,爹孃卻沒法子與他們住在一起。
知道吉祥又想起了爹孃,如意給何元吉使了個眼色,帶着何遠到後院逗大黃不打擾他們。
後院裡,金玉滿堂的小雞已經長大了些,似乎是他們家的伙食特別好,水土養人,十五隻小雞,竟然就死了一兩隻。金玉滿堂原本害怕大黃晚上把小雞都給吃了,哪曉得大黃乖得很,愣是連叫一聲嚇唬它們也不曾,而它一見到如意,就會噌的一下站起來,搖着尾巴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嗚嗚咽咽的很是可愛!
又是孩子又是雞,何遠覺得這個後院很不浪漫,想和如意說說話還有一隻大狼狗搶在自己面前搖尾巴。
如意逗着大黃,目光不經意的落在她們二嬸家的方向。
自從分戶以後,他們幾乎就與那邊斷絕了來往,可是上回後院被丟石頭,除了這個二嬸,如意還真想不到誰會這麼無聊!
如意眼珠子一轉,落在圍着自己轉悠的大黃身上,忽的展顏一笑,蹲下去摸它的頭:“大黃!報仇雪恨也好,殺雞儆猴也好,一切就拜託你了!”
何遠:“你腦子有問題麼……”
大黃舔着嘴巴:“汪!”
前邊吉祥和元吉怎麼溫聲耳語了一番如意沒興趣,等到吉祥終於重展笑顏,如意開始和他們商量起今天晚上燒烤的菜色。
如今天氣炎熱,烤串吃多了必然上火,所以今晚的菜色必須增加花樣。
鄉野小地方,大魚大肉不敢說,青菜果蔬是管飽的。如意不顧吉祥阻攔,從二嬸家的菜畦弄回來了茄子,洗乾淨從中間切開,在茄子面上劃了幾道,生了炭火,烤了幾個茄子,幾個人嚐了嚐,味道竟然十分的好!
如意跟她細數:“不僅是茄子,還可以把饅頭切成片,烤出來的饅頭片可以做成甜鹹兩種口味,外酥裡軟,饅頭的成本比肉串低,咱們自己就可以做,再加上每日來這裡的有許多是做力氣活兒的,饅頭便宜又飽肚子,加上我們味道一絕,賣的肯定多!”
吉祥一下子就興奮起來:“這麼說,還有許多菜都可以做出來了!不只是肉串!你說的也對,常常我們的肉串賣完了,就沒東西可買了,若是帶着這些一起賣,一定可以賣的更久!啊,那土豆芋頭也可以一起烤了!”
何元吉跟着吉祥的路子走:“我記得蓮嬸子家就有土豆,好像她有個親戚就是種這個的,每年給她背一口袋,她還嚷嚷着吃不完!”
何遠也摻和:“這樣蓮嬸子肯定願意賤賣給我們!”
吉祥連連點頭:“我改明兒就去跟蓮嬸子說說!”
商量完了,吉祥準備去鎮上買肉,何元吉自然是和她一起去。而如意害怕夜長夢多,當即讓何遠領着去了一趟里正家說一說改房契的事情。
何里正曉得如意的來意,倒是吃了一驚——原本以爲他們分出去,一個女人掌家,弟弟又年幼,日子當不會好過,可沒想到人家今兒個就來說蓋房子的問題了!
何里正活了大半輩子,倒是真的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難免就震驚了些,如意說着蓋房子擴地的時候,他一臉聽神話故事的表情,何遠在一邊看着自己向來穩重的老頭被如意說的一愣一愣的,尤其是老頭聽了如意的話,忍不住說這可得要很多錢,如意那一句“都是小錢”讓他震驚無比的時候,忽然覺得幫着如意做生意的自己……昇華了!
何里正到底是個幹實事的,收了如意的房契,向她許諾會早日辦這件事情,如意道了謝,也不耽誤,離開了里正家。
殊不知,她前腳剛從里正家的前門離開,里正家的粗使婆子就跟得了個驚天秘密一樣去了何婆子那裡。
她和何婆子都是一輩兒的,先前王鳳嬌打了何遠,何婆子來求原諒的時候,曾給這婆子塞了好些紅包,讓她勸着點裡正夫人,是以這婆子與她也算是有些交情,而這次這婆子將消息帶給了何婆子,正在牀上逗孫子玩兒的何婆子險些把小福壽給扔地上了!
“你……你你……你說啥!”何婆子愣了,連老三一家都跟着愣了!
老大家……要重新蓋房子了!?還要擴地!?
何婆子心中對她們分戶奪田的怨恨和對她們要擴地蓋房的嫉妒在此刻混合爆發,她猛地一拍桌子就開罵,什麼難聽說什麼,提到她們爲啥那麼有錢的時候,更是說了些難聽的話,直說那些錢都是不乾不淨的,這如意整日往鎮上跑,最近似乎連吉祥都常常跑出門,晚上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曉得,這錢肯定是她們做了不知廉恥的事情換來的!
何婆子越說越氣,李秀娥給老三使了個眼色,老三雖不情願,倒也安慰了幾句。
何柳兒還在和家裡人賭氣,對這樣的場合絲毫不關心,下了牀就往後面走,李秀娥看在眼裡,追了過去將她拉住:“還在生孃的氣啊!”
何柳兒扭過身子不理她,李秀娥嘆了一口氣,將她拉扯過來:“聽娘說一句,你不是想去什麼女子宗學嗎,這會兒有機會了你是不想去了還是咋的?”
何柳兒一聽,眼珠子都亮了:“娘你讓我去了!?”
李秀娥沒好氣的點了點她的腦袋,看了看前面還在罵罵咧咧的何婆子,說道:“你也聽到了,你吉祥姐那邊都要蓋房子了!這事兒你可長點兒心!”
何柳兒一聽,臉色一垮:“這事兒關我啥事兒!?”
李秀娥可比何婆子的腦子清楚:“你別盡聽你奶奶在那胡扯八扯。娘倒覺得,這如意自從身子好了後,人也變了,你瞅瞅她哪有從前那個藥罐子的樣子!?她的手藝你也知道,聽說她在什麼……百味樓做廚子,這姑娘家在那樣的大酒樓做廚子,賺的錢自然多!她有沒有做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可有一點你得曉得,哪怕她們分出去了,你們都是流着一個家門的血的姐妹!你奶奶二嬸讓他們寒了心,你要是去示示好,他們要真的變得有錢了,指不定還能送你去那個宗學,你自己好好想想!”
何柳兒咬着脣,半晌道:“我還得求着她們幫我!?”她更希望的,自然是自己家堂堂正正的送自己去。
李秀娥的笑容淡了些,道:“娘給你的法子就這一個,你要是想去,就和她們親近親近,再說了,分戶這件事情,你奶奶落得名聲不好,你和她們親近,左鄰右舍的反倒得說你是個講人情味兒的,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再仔細想,即便什麼都不想,那個如意的一手廚藝可是實打實的厲害,你要是能和她一樣,哼,這往後你的夫婿都能閉着眼睛來選!”
李秀娥算是用了大力氣來說服女兒,可何柳兒根本不吃她這一套:“我幹啥要跟她學,我自給兒多練練自然能和她一個樣子!”她又想了想,咕噥道:“可那個女子宗學……我一定要去!”
何柳兒看了看李秀娥,低聲道:“我會過去跟她們走動走動。”
李秀娥這才滿意的笑了笑:“女兒家,眼光也得看的長遠些。我等會包幾個雞蛋,你給他們送過去。”
何柳兒扯扯衣角,勉強的點頭。
這一個上午,各人有各人的謀劃,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唯有何老大家的東屋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吉祥去買肉,如意給江承燁換了藥也出了門,大黃在後院玩,剩一個金玉滿堂在家看家,兩個人打掃了屋子,就開始玩跳房子扔沙包,最後兩個人玩累了,就跑到東屋來看這個好看的哥哥。
江承燁養傷期間,原本他以爲自己沒有公務,也就沒有什麼好煩惱的事情,可是今天早上這碗香菇魚片粥,卻讓他耿耿於懷了很久!
金玉滿堂進進出出的玩兒着,江承燁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把兩個孩子叫到面前,問:“今早的粥味道好嗎?”
兩人異口同聲:“好吃!”
江承燁點點頭,有意無意的問他們兩個粥面上浮着的是什麼表情。
金玉話多,搶先說了是個哭着的表情,因爲二姐說他們愛哭,哭的樣子又醜。
江承燁覺得心裡平衡了些,點點頭,又問他們那個叫何遠的男人是個什麼表情。
金玉答是個生氣的,二姐一看到他就生氣!
江承燁對這個答案也很滿意——呵呵,這個女人只怕看什麼都看的不如意,都不會有什麼表情!
江承燁正準備終止這個話題,後院忽的響起一聲狗叫,他一震,忍不住問:“那隻狗是不是也吃了粥?它的粥是不是也有表情?”
金玉重重的點頭:“恩!大黃的粥是個大大的笑臉!”說着,她還做出了誇張的笑臉。
江承燁緩緩靠回去,面無表情的看着兩個孩子,心裡卻不由自主的蹦出一句罵語——這隻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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