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掀開蓋布,放在一邊,對曹包道:“請大夫獻祭!”
曹包依昨日所說,把一簋粟分別倒在兩個筐裡,然後退到門邊。衆長老退出門外,跪在門檻前,恭敬行禮。這一次,鄭安平等只站在一旁,並不行禮。
長老們散在兩邊,一名長老唱道:“獻祭!”
一直跪在甬道盡頭階前的城主和諸家長,各捧祭品,依次上堂,有序地將手中的祭品倒在兩個筐裡。也不跪拜,直接出堂下階。衆長老隨後也下了階,立於臺階前;鄭安平等下階後,立在大鼎旁的坑邊。
長老唱道:“舉火!”
從門外迅速跑進來一名青年,手中舉着火把,把火把投入坑中。隨後凡手中持有枯枝的人依次上前,先把自己手中枯枝點着,再放入坑內。很快,坑內火焰騰騰,周圍空氣的溫度迅速上升,再想把枯枝點着已經成爲一種艱難的事,許多人索性直接把枯枝扔進火坑中。
待所有人的枯枝都扔完了,長老唱道:“獻牲!”
城主出列,來到雞籠旁。這時熊熊的火焰已經讓雞驚恐不堪,在籠內不住飛跳。城主不顧身邊的高溫,左手伸進雞籠裡,一把抓出雞來,將雞頭握在掌中,右手掏出一把刀,向着雞脖子只一勒,鮮血流出,雞發出垂死的掙扎。城主將雞血沿着火坑四下撒着,一圈之後,雞已經停止了掙扎。城主將雞扔進火坑。一股臣焰沖天而起,漫天雞毛飛舞,帶着火星,直衝上天空。隨後一陣陣焦香味傳來。長老唱道:“拜!”
一衆人等就地跪下,隨着長老的口令行了三拜。
空氣中的烤肉味更加濃烈了。跪在地上的人喃喃地念叨着自己心願,慢慢地,喃喃的聲音匯聚成嗡嗡聲,最後成爲轟轟聲,和火焰一起飛向天空。
待許願聲漸漸平息下來後,長老唱道:“起!”衆人起身。長老再唱:“散福!”
幾句家長上了堂,把兩個大筐取出來。大劈柴從門外搬進來,放進火坑中,降降地燒着了。鼎被擡到火坑上,大筐內的祭品被倒入鼎中,一罐罐清水也同時倒入。
烤肉的香味漸漸散去,食物的香味揮發出來。衆人臉上都顯露出期盼的神情,一直等到香味濃郁,火坑裡的火漸漸熄滅。長老一聲唱:“禮成!管祖祐吾!”衆人也齊聲高呼:“管祖祐吾!管祖祐吾!管祖祐吾!”
在院門外守候的女人和孩子一擁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丈夫和父親,把一個個碗送到他們手中。一名家長掌勺,開始分鼎中的“八寶粥”,每戶一小勺。衆人排着隊,依次而前。這位家長十分有分寸,剛好把這一鼎粥大致平均地分給了每一戶。每一個分成粥的家庭,按家庭人數,每人啜了或大或小的一口。有小孩頑皮的,故意喝一大口,被家長狠狠抽了幾巴掌。啜了粥的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鄭安平他們五人,也只分到一小碗,也像管民一樣,每人啜一小口嚐嚐味,五人都讚歎道:“味美!味美!”
管仲明一家的家長是他父親,管仲明和那個小孩一左一右攙扶着老人,排隊領粥。等排到了,領了粥,鄭安平上前行禮。老者和管仲明趕緊回禮。鄭安平道:“前者甚領先生之教,不知可便再聆教訓?”
管仲明道:“大夫召喚,本不敢辭。然夜會未備,敢請大夫容微庶略備餐食,夜間於篝火間相會!”
鄭安平道:“如此,夜間再來攪擾。”
等管民各家都散過福,太陽已經西沉。
如果說祭祀主要是男人的工作,那麼夜間的聚會就是女人當主角。管邑各家女人已經在城外的空地上支起柴木,準備好自己的餐食,共度良霄!
鄭安平等從頭到尾站着,到結束時已經精疲力盡。回到城主府的房中休息,相約月出時再起。曹包建議,乘今夜篝火正盛,索性再放一把火,燒一燒荒。自信陵君祭祀那天放晴後,幾乎一個月,這裡都是晴天,雪已化盡,雜草進一步枯萎,應該是燒荒的好時候。其他四人沒有心情討論,便都答應下來。
鄭安平一覺醒來,天色已暗,肚子開始呱呱叫。他站起身來,閒不住的五旺百無聊賴地在院中撅着柴禾。見鄭安平出來,道:“每日必得如此清閒否?”
鄭安平道:“但過今日,必有勞碌,恐汝難支。”五旺不信地撇撇嘴。
聽到鄭安平的說話聲,其他人也紛紛出來。七人結束了裝束,坐在階前,等城主過來邀請。少時城主過來了,十分客氣地道:“大夫連日辛勞,小睡尚能安否?”
鄭安平等皆道:“覺後自然神清!”
城主大笑,道:“如此,請大夫與民同歡。”引着衆人出了城。
城外已經聚滿了人,火堆也已經點着,鼎中散發着香氣。一個家族男人一個火堆,女人一個火堆,人多的,甚至半大的小孩也有一個火堆。現在的火堆燒的是劈柴,火焰不大;但旁邊高聳的枯柴預示着夜間巨大的篝火。
食物還沒有準備好,女人們把男人們全都趕得遠遠的,不許他們靠近;男人們也樂得三五成羣,聚在一起閒話,不和那幫婆婆媽媽扯到一起。
城主把鄭安平一行引到男人堆中,一一向他們引薦每個男人。
像管仲明這樣女人在外面住,家裡只有男人的,火堆旁邊的活自然由同族的女人代勞,祖孫三人都近不得火堆。小孩自然是去找同齡人去玩了,這是他們爲數不多可以自由玩耍的快樂時光。老人和老人聚一堆閒談。管仲明身邊圍了一羣年青人,聽仲父講着外面生動的故事,以及經營之道。見城主帶着鄭安平等人過來,管仲明連忙站起身來。身旁的年青人也一起站起身來。城主略過管仲明,只引薦了這羣年青人。
相互見禮後,鄭安平道:“先生訓導孺子有方!願得其便謹聆教誨。”管仲明連稱“不敢,大夫呼喚,自當承應”。
鄭安平問這羣年青人道:“其有隨仲父遠行而致富者?”
這羣人面面相覷,一人道:“欲隨仲父者,非聰明伶俐不辦。吾等皆難能也。”
管仲明道:“遠在他鄉,禍福難保,非自家之子,孰能爲之!”
鄭安平對管仲明點點頭,復問這些青年道:“其有願於管邑力田者歟?”
這些青年同樣面面相覷,還是那人回答道:“力田勞苦多,獲利薄,皆不願也。”
鄭安平道:“其有身捷腿快,力氣攸長,能充驛者乎?”
這些青年還是面面相覷,那人回答道:“若論身捷腿快,吾邑中非季子莫屬。”
鄭安平道:“季子何人?”
那人道:“城主之季子,復有何人!”
聽那人提到季君,城主和鄭安平都有些掛不住,草草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與管邑中人一一見過面,鄭安平等各以言語試探了管民的態度和能力,雖有心理準備,還是感到有些失望:這些被生活放棄的人,基本上也放棄了生活。
月亮爬了上來,女人們終於允許男人圍坐到火堆前就餐了。城主家族自然是城內大族,擁有三個火堆。城主和他的三個兒子與同族男人圍坐在一起。城主的一妻二妾爲他們盛上各種粟菽混雜的粥,甚至帶加了棗和梅——這不是每個家族都有的東西。城主的正妻看上去比城主要老上不少,基本水能幹活,站出來只是一個象徵。幹活的二妾可能比城主要年輕一些,但也歲數不小,好在身體健壯,幹起活來十分利落。每人一碗粥,每碗粥中都有一顆棗,二妾的分配十分公平。將粥分完,三人各福一福,回到自己的火堆邊了。
這頓飯吃的時間被有意拖長,因爲大家都相互交談着,甚至端着碗在各個火堆間遊走。鄭安平一行各自默契地分散到各個火堆,以致敬的名義留在各個家族中,觀察各人的言談舉止。
鄭安平也乘這機會來到管仲明的家族中,與管仲明家族的家長再次見禮。與管仲明相互品嚐了對方的粥,讚揚了幾句。然後悄悄地把管仲明帶到火堆的外圍,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衆人,而衆人只能看見他的身影。
鄭安平悄然問管仲明道:“若於管邑設車行,利弊何如?”
鄭安平明顯感覺到管仲明的神色變得嚴肅了,問道:“大夫欲行之乎?”
鄭安平道:“有此議也,然未知利弊。”
管仲明道:“車行費多,兼以縱橫四方,非豪傑巨賈難行也。”
鄭安平道:“華陽城下,車行有四,皆巨賈耶?”
管仲明道:“凡立車行者,皆富且有力者也。試以華陽四行解之,白氏,白圭之後,行商二百餘年,所業遍於天下。呂氏,洛陽巨賈,其先乃太公尚,富甲一方。陳氏,乃陳國所出。陳初爲國,後爲楚所滅。秦入楚郢,楚遷都於陳。陳之所居皆豪族大家,非止富也,且貴也。巴氏,出於巴地,雖偏在一隅,然其地產丹砂,質冠天下。古來礦藏,必公之於衆;然巴之丹砂,乃出一家。據天下之富而若定,其家豈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