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兄見鄭安平突然問起豕三,便問道:“鄭兄欲見豕三何事?”
鄭安平道:“吾居管邑數日,頗有人稱豕三忠義豪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或當見之。”
城主道:“豕三前爲事所迫,張皇離家,至今未歸。”
鄭安平道:“若得其便,可遣信人告以心腹之言。”
城主道:“定不負管令尉之託。”
鄭安平復對粟兄道:“廢城之內,大興土木,兄其觀之?吾往觀數日矣,正營兄之房基也。”
粟兄道:“正有此意。”
兩人與城主告辭,各自叫來自己的隨從。粟兄復的是自己的幼弟,同樣沒有學名,只呼爲五兒。兩人是管邑的令和尉,分居於大堂兩旁的兩間耳房中。日後其他人來了,就只能住在廂房內了。
兩人帶着隨從出來,過了橋,進入廢城。鄭安平帶着粟兄登上高臺,俯瞰整個工地,果然第二片房基也已經初具規模。鄭安平道:“城內地界甚巨,乃故國都邑,爲一縣邑必無所限也。吾意驛館就築於城內,兄意如何?”
粟兄道:“吾觀城中,舊基非少,就以舊基起建,事少而功倍,可以爲之。惟驛吏之選……”
鄭安平道:“粟兄乃管尉,驛吏之選,一就粟兄決之,弟亦無人選。”
粟兄道:“樑西驛已選五人,吾邑複選五人,恐難當也。”
鄭安平道:“驛站未備,人選可不即任。兄其觀之可也。管邑孤懸城外,盜賊公行,非勇武者莫能當也。雖曰驛卒,其實吏也。”
粟兄道:“鄭兄明見。弟當細覓其人,必得允當。”
鄭安平道:“城內房基衆多,若閒置空費,不若用之以取利。”
粟兄道:“要以何利之?”
鄭安平道:“多建逆旅,及爲倉廩,以爲商賈之便也。”
粟兄道:“大興土木,所費非少。何得其財、其人?”
鄭安平道:“若以修葺城牆爲名,順手建之,其可乎?就如今者,明以修南關,暗以百人修房舍。事既不誤,成功必多。”
粟兄道:“兄計若行,吾邑當大興矣。”
見說動了粟兄,鄭安平心中定了一些。接下來就是和粟兄商量驛舍的位置。由於魯先生已經把四座官宅建在四門附近的房基上,他們要建驛舍就只能在哪家的官宅的旁邊修建。由於西邊有河流,人行的大致走向是從南門入,東門出。南門是管令的大宅,不方便在旁邊建驛舍,就決定把驛舍建在東門旁邊。東門的官宅,預定是給小四的。他們決定,還是先與小四商量一下再下決心。
第三位到的就是小四。他同樣拉了滿滿一車粟米過來,還有他的衣甲弩戟。不過他沒有隨從,孤身一人到任。見鄭安平和粟兄都領了隨從,心下甚爲不平,道:“邑尚未成,先有大夫之氣!”鄭安平爲了安撫他,待其收拾好東西后,專門領他挑選了一間他還滿意的廂房。
在城主邀請下,三人一起入了大堂,商量邑中治理之事。
首先就討論設立驛站的事。不料小四對此十分熱心,不僅一口答應了把驛站設在他的住宅旁邊建議,而且提出,如果沒有特別人選,他願意出任驛吏!
小四的提議讓鄭、粟二人都難以理解。因爲驛吏僅僅相當於伍長,而小四現在擔任的是夥長,整整高出兩個級別。放下夥長不當,寧願去當一名驛吏,讓兩人疑惑不解,但又不好問,只能含糊地回答道:“驛舍修築恐將一歲,明歲再議不遲。”
小四對治理地方沒有什麼興趣,對鄭、粟的提議一律贊成,並不提什麼建議。很好幾人就感到無趣,鄭安平道:“天色尚早,吾等且往廢城,再觀宅室修築。”粟兄也覺得沒有什麼好的節目,只能附議。小四無可無不可。由於小四沒有隨從,鄭安平和粟兄也就不帶隨從,免得惹小四不快。五旺不堪空閒,主動要求去城外整理荒地,鄭安平只得同意了,帶了五旺到南城外的荒地裡,留下五旺整理荒地,三人進城,登上高臺,觀望施工進展。
對第二片房基的施工已經到了尾聲。諸位先生拿了麻繩和規矩,在第一片房基上忙碌着。鄭安平他們發現,這次有人從河裡摸了河卵石,堆在工地上。
鄭安平很投入地觀看着施工的過程,但粟兄,特別是小四明顯提不起興趣。鄭安平察覺到這點後,也只能作罷,隨着他們在城裡城外四下閒逛。
金水河邊是光禿禿河岸,河水兩岸少見人家。小四道:“自大國入小邑,弟心有不平。今房舍不備,糧秣不足,皆仰於故宅。而故宅遠在百里之外,緩急實難濟也。大國之鄉,人家聚集,凡有所需,多所援者。今身居小邑,邂逅有事,何人可依,但吾五人相依爲命耳!”
鄭安平和粟兄這才明白小四不快的原因所在,原來是離開了繁華的大梁,來到荒僻的鄉邑,從人煙繁茂的都市,來到荒無人煙的遠郊,引發了小四深深的失落感。
鄭安平深感無力,他並不覺得人煙稠密的大梁有什麼好的,反而覺得人煙稀少的管邑能有一番作爲。他勸小四道:“管邑雖僻,管國舊都,四方輻湊。不過十歲,必當繁庶。方其時也,四兄居功,不亦悅乎!”
小四道:“弟素慵懶,不似諸兄心懷宏圖。惟願一粥一臥,安適舒暢,勿得勞心費神,寢食不安。”
粟兄也勸道:“丈夫立世,建功立業,義也。昔者,雖有其志,未得其時。今逢其時,焉得負之。自當竭心盡力,一展懷抱。”
小四道:“兄等皆英雄也,必能統領千軍,決勝疆場。惟弟則不然。未言千軍,只五十軍,亦足厭之。若非感鄭兄擡舉,曾難爲也!”
小四的表態,讓鄭、粟二人均感意外。鄭安平小心翼翼地探詢道:“四兄其有適意處?”
小四道:“惟弟之願,與兄等復居樑西驛,每日當值,值畢飽臥,豈不樂哉!奈何離繁華之都會,入窮鄉僻壤之中!”
粟兄道:“若論飽臥之福,倒以管邑爲優。何者?管邑衆少事簡,但有疑難,皆託於鄭兄與曹先生。吾等便如今時,逍遙閒話,豈不樂哉!”
小四道:“誠如粟兄之言,事猶可也。然魏王封管於信陵君,其志豈在小也!信陵君,天下之志士也,總攬英雄,布仁義於天下,意之所向,自不待言。兄等爲其所募,其氣洋洋,若得其志;煥然如得明君,而欲爲之死也。此弟所不能解也。”
小四說出這番話後,三人沉默了一會兒,鄭安平開言道:“四兄所言是也。魏王以五十里封君上,其意自非管邑一城也。管邑居韓魏之衝,當天下之中,得之而天下動,失之而爲人所挾。信陵君得之,若能保之,則天下之明君也;若其不然,必爲天下棄也。吾等微賤,本同糞土,活則無名,死填溝渠。適值其會,託風籍雲,以爲施展,成故一世之丈夫也,敗亦不枉活一世。非敢獨行其道,願諸兄助我!”
粟兄道:“鄭兄所言是也。以吾等微庶之身,值逢其會,過則無留。焉得不以命相搏,以圖一逞。”
小四忽然嚎咷大哭,道:“管邑之兇若此乎!四戰之地,無險可憑,無兵可用。但無其利,則猶糞土矣;若得其利,則四方來襲,身死命消,同於塵土。是進亦得死,退無安逸也。兄等何甘之若飴耶?”
鄭安平招呼兩人於河邊席地而坐,良久,指河中而言道:“吾三人,只粟兄世居大梁,根基穩固。吾等寄食,如無根浮萍,旦夕身填溝渠,身化塵土。如弟自爲大夫所徵,幾死數矣。諸兄亦身被數創。麻兄身死,已入土矣。四兄以爲安否?若等難安,與其身死名滅,何如浩蕩一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結四海之兄弟,大梁豈能當乎!”
粟兄道:“吾雖世居於樑郊,兄弟繁茂,猶一草也,隨人踐踏,任人棄取。吾家有六丁,地才三百,食難飽,寢難安。今籍鄭兄之力,得復一弟,期於管邑百畝,或稍得溫飽。積功而前,略得積蓄,則幸甚矣!”
小四道:“兄等之言,皆有大志者也。如弟,有份田五十畝,稍耕即得活命;有錢半金,衣用不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甘同草木……”
粟兄打斷道:“四兄若甘同草木,何棄管邑而向大梁耶?其必有所意也。”
小四竟然臉紅了,嚅囁道:“卻有何意。大梁繁榮,管邑偏僻,人向高,水望低,故向大梁而棄管邑也。”
鄭安平意味深長地看了小四一眼,道:“大梁繁榮,必有勾魂之處。四兄其舍其魂耶?”
粟兄也領悟到其中奧秘,道:“敢道是誰?”
小四道:“有甚誰!吾與汝等正言,汝等以吾爲笑……”
鄭安平道:“非敢笑也。此大事,不可不言,不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