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聽到魏王爲了圃田,不惜完全放棄南陽,心裡感到十分痛苦,但又無可奈何。道:“諸卿所議若何?”
魏齊道:“南陽諸城,溫最大,城堅而地庶。若能留溫,餘者盡棄可矣!”
信陵君強忍着自己的衝動,道:“諸卿所議,必無差也。”
芒卯道:“晉鄙大夫奏,願王早定大計,營中頗有凍傷者。武卒自出陣以來,野宿幾二月,皆有怨。遲恐有變!”
信陵君道:“全賴衆卿維持。”
魏齊道:“惟願段子使命得成,秦人早退。啓封、圃田兩處受敵,今歲之薪,不知尚餘幾何!”
信陵君有意轉移話題,不想在戰事上多煩心,見說到啓封,便問道:“啓封自彌兵之後,所餘幾何?”
魏齊道:“幸賴將軍之威,大王之福,於兵亂之中,啓封水道不斷。楚之材,源源不絕,雖賈略增,猶能足數。啓封商賈,經營如常。只……”突然停住了。信陵君奇怪地問道:“只如何?”
魏齊見信陵君注意到自己說漏之處,只得硬着頭皮道:“只吾軍入啓封后,徵用商宅,稍有小損。”
信陵君道:“秦人入啓封,不入商宅乎?”
魏齊道:“秦人入啓封,盡屯於啓封城內及河東,河西商宅一應經營皆無所礙。”
信陵君想了想,道:“卿言是也。孤往啓封,乃往城中。於途穢濁之氣,幾難呼吸。雖築臺於城東,猶未清靜!”
魏齊見信陵君沒有再追究魏軍入商鋪的事,趕緊轉過話題道:“啓封穢濁之物,亦意外之喜!”
信陵君道:“喜從何來?”
魏齊道:“其猶佳者入圃田,其次者散諸君,其下者與散民。若能不誤農時,來歲收成定增!而薪米之奉,亦可因之而出也。”
信陵君道:“區區啓封,焉得許多糞土?”
魏齊道:“秦人屎尿之時,皆深坑填埋,惟時日久,層層相因,皆成糞土,深可三尺!啓封無男畝,棄之無用;其氣穢濁,早除爲善。臣欲令諸商賈各籌其資,掘土四運。糞土之用非必屎尿,必加水而後得用,直灑於地,翻耕即得,地力之長,可延三歲。公子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孤少力田,難通南畝之事。然信陵之地百里,皆平野,所需必不爲少也。”
魏齊道:“公子之地百里,有田千萬畝,以糞土養之,畝增三鬥,歲增三百萬石!豈千金可比!”
信陵君道:“孤何德,承魏相之惠!”
魏齊道:“非敢惠也,但有所求耳!”
信陵君道:“魏相但言,敢不從命!”
魏齊道:“圃田累遭兵災,恐稻米難敷。願公子於朝稍自貶抑,免今歲之稻,則幸甚。圃田得啓封之糞土,年必大豐,復得加焉!”
信陵君道:“焉敢勞魏相之請也。孤往軍中,舉止失措,動累三軍,勞而無功,皆無忌之過也!正要於朝中自請責罰。”
魏齊道:“公子知臣,臣必志之!”
旁邊的芒卯見這兩人說得熱鬧,也插進來道:“魏相勿怪。陳留之地五十萬畝,雖少,亦願得魏相之糞土也。”
魏齊道:“將軍之封,焉敢不與!”
芒卯道:“必得歲增三鬥而後可!”
魏齊道:“必得佳者,必得佳者!”
信陵君懊悔道:“華陽吾軍,糞積亦不在少也,皆爲太宰所賈矣!”
魏齊道:“華陽者,韓地也;若得積糞,正利韓也;太宰所賈,利在於魏!公子勿悔!”衆人皆笑。剛纔討論獻城時沮喪的氣氛一掃而空。
但該來的究竟要來。午後,段子幹回來了,報告了穰侯開出的價碼:穰侯要求得到煮棗。
這下幾個人都感到困難了。穰侯提的要求恰到好處地打在魏國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邊緣上:煮棗本處魏、宋、齊三國邊界,宋國被滅後,宋國的部分土地歸入魏國,但煮棗還是邊邑,談不上有多重要,但也不是可以輕言放棄的地方:它的旁邊就是一個富庶的商業城市陶。陶是古曹國的封國所在。自從出了陶朱公,陶作爲“天下之中”的地位不可動搖;曹、宋兩國懷玉其罪,先後因此被滅;而陶現在是秦國的領土,秦相穰侯魏冉的封地。秦索要煮棗,毫無疑問是要擴大陶的範圍;煮棗作爲一座邊境城池,防禦力量自然也是強大的。這麼一分析,幾個人都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把煮棗讓出來,否則,魏國所得的原宋國的邊郡宋郡也不安全了。
但如果爲了一個區區煮棗就要與秦在大梁城下、圃田之內開戰……如果拒絕,要用什麼理由呢?交換條件又是什麼呢?
衆人都沒了主意。
信陵君忽道:“若車先生,當以何策?”
芒卯道:”臣願往諮之!“在得到大家默許後,芒卯辭去。不久回來道:”秦人之難,車先生亦難能也,願熟籌乃獻。“
於是事情就僵在哪兒了。大家看聚在一起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前線眼看也打不起來,只是僵持着,不會有什麼緊急事情,索性各自回家。
一到魏公子府,仲嶽先生立刻找到曹先生,讓其請幾名隱蔽跟蹤能力強的先生,盯住芒府的車右先生。
曹先生問:”若有所爲乎?“
仲嶽先生道:”無需。但知其所往而已!“
曹先生道:”此易耳!“
不久曹先生即回報仲嶽先生,車右先生已經離家,不知所之。
仲嶽先生讓派出門客,於大梁城各門門衛暗訪,適才可有持芒府節符出城者。
不久回報,未見也!
仲嶽先生也感到事情蹊蹺了:車右先生隱形!他這是要去哪兒?
從一開始,仲嶽先生就認爲車右先生所謂”熟籌之“就是想找人商量,但車右先生的刻意隱瞞反而激起了仲嶽先生的好奇心:能讓車右先生這麼孤傲的人都要折節請問的人到底是誰呢?爲何車右先生要隱瞞他呢?仲嶽先生的第一反應是,這可能會傷車右先生的自尊,讓他顯得不那麼智慧。現在看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僅僅爲了避免傷自尊,完全不必要動這麼大的手腳,除非車右先生是個自戀狂,但他顯然不是!沒有任何人懷疑車右先生的智慧!
仲嶽先生找到張輒商量,張輒馬上想到那個在啓封見到的老者張祿。仲嶽先生聽了,也覺得有可能,畢竟車右先生和那位老者十分輕易地就將啓封令、尉說動了。仲嶽問張輒道:“是子春秋幾何?”
張輒道:“鬚髮皆白,身軀佝僂,似將入木!”
仲嶽先生惋惜道:“可嘆英雄,終埋沒泥沙矣!”
兩位驚天動地的門客相互感嘆之時,車右先生正在夷門衛所準備出城。突然,一名武卒過來報道:“適有公子府門客查問有執芒府節符出城者否?”
侯贏笑道:“汝何德,能令公子加眼!”
車右先生道:“何所德也,夜來但斥其愚人耳!”兩人皆笑。
侯贏道:“速往,遲則爲人所知。出城後尋酒肆暫歇,至暗乃投逆旅借宿。……公子門下皆愚人也,竟以芒府節符爲事!”
車右先生道:“彼何知夷門衛之節符哉!”
車右先生背起一個包袱,從夷門而出,往一個酒肆而行。在酒肆中,他言有事請教,邀請了一名老者與其共席,問了些風俗人情,家長裡短。老人自然知無不言,直到天晚,方纔各自歸家。
車右先生復依言找了家逆旅住下。告訴堂上,不用過來侍候。堂上自然心領神會,也落得清閒。
車右先生打開包袱,換上黑衣,飄然而去。沿途仔細觀察,沒有發現有人跟蹤,乃直往東鴻裡之後而來,於後門敲了暗號,得到迴應,才翻進籬笆,進了廂房。
張祿坐在草蓆上,罐裡的火種一明一暗閃爍着,照得張祿的臉也詭異地一明一暗。車右先生罵道:“老兒,亦能弄鬼也!”
張祿道:“汝自心虛,何待吾弄!”
車右先生道:“吾心虛何來?”
張祿道:“孰能道也!”
車右先生道:“說來汝亦當驚!秦伏殺韓卒四萬,汝驚之乎?”
張祿道:“有心算無備,無驚也!”
車右先生道:“秦人復至樑郊,汝驚之乎?”
張祿道:“敝邑人皆往囿中守戰,何驚之有!”
車右先生道:“魏復與秦和,汝驚之乎?”
張祿道:“戰又不能,守又失所,不和奈何!”
車右先生道:“汝道秦以何以和?”
張祿道:“必也得城!”
車右先生道:“何城?”
張祿道:“但南陽之城而已,其溫乎!”
車右先生道:“汝失之矣。秦索煮棗!”
張祿想了想,道:“妙哉,其索也!”
車右先生道:“其妙何在?”
張祿道:“妙在毫釐不差。多一分則貪,少一分則怯。以煮棗易圃田,正相當也!”
車右先生道:“魏主不欲,奈何?”
張祿道:“其可御秦兵乎?欲以圃田殘破,而保全煮棗耶?”
車右先生道:“得煮棗而廣陶,其穰侯之謀乎!未必得之於秦王,或有可爲。”
張祿道:“秦以煮棗退兵,其意在和不在戰,正好因其勢而利導之!奈何計不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