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報晉鄙大夫有軍使到,正在左營勞軍的信陵君和司莽急忙乘車返回。進入城門時,司莽大呼:“將軍入城!”守城的武卒認得是司莽的聲音,並不阻攔,直衝入城,到華陽尉府門前,戛然而止。二人跳下車,早有門客迎上來,幾人把車接過去,剩下人陪着往裡走。張輒邊走邊道:“大夫言,前軍迭經奮戰,多有亡失,願調中軍武卒上前。”
信陵君道:“臨敵換陣,不亦危乎!”
張輒道:“故大夫令諸軍將往中軍商議。”
信陵君道:“軍使何在?”
張輒遂道:“傳軍使。”
聽到的門客一起叫道:“傳軍使~!傳軍使~!”
在府門邊休息的軍使急忙出來,轉過照壁,信陵君一行已經於階下列好。軍使敬禮後,信陵君道:“大夫何言?”
軍使道:“前軍迭經奮戰,多所亡失。願諸軍將前往中軍議事!”
信陵君道:“敬喏!大夫現在何處?”
軍使道:“行前乃在前軍巡查營壘。”
信陵君道:“少時便往。”軍使行禮而去。
信陵君道:“寧有他乎?”
司莽道:“但往中軍便知!”
信陵君道:“吾意引三司同往,可乎?”
司莽道:“各軍議事,營司無得預焉。但爲隨從可也。”
信陵君道:“願三司勉爲吾門下,同往議事。”
司莽道:“豈敢望此!”
信陵君道:“此夜所議者,必關重要,如無三司相助,恐有疑難。願勿辭!”
張輒也道:“急則從權,願勿辭也!”一邊叫人急請左營司勝、右營司空入城,一邊命人再備車馬。少時,司空、司勝皆到,而三乘革車也已準備就緒。這次出發比較正式,故三乘車都備有御手,實際上只有六人前往,除信陵君和三司外,實際跟隨的門客只有張輒和仲嶽。司莽從中營調了三十名武卒護衛,而仲嶽則另安排了三十名門客馬下相隨。
等三乘車到達中軍大帳前時,前、中軍的主將已經到了,他們也都帶來了自己的左右偏裨、武卒校尉以及得力的家臣或門客。
簫間先生在帳前用土堆、土坑、木棍、石頭等物,擺出一個簡易的沙盤,各軍官都在帳內,沙盤旁邊由武卒守衛,一應閒雜不得靠近。
見信陵君等到達,親自到營門守門的營司直接命人接過車乘,引着九人進帳。進入大帳才知道,信陵君帶來的人並不算多,另兩人,每人都有十幾位隨從。
見過禮後,信陵君雖領後軍,但仍是將軍的身份,與晉鄙一起坐在中間,前、中二將分列左右,倒也對稱。只不過與諸將龐大的參謀集團相比,晉鄙大夫的隨從顯得很寒酸,只有簫間一人。——晉鄙隨信陵君出來時,一名家臣也沒有帶,簫間還是找芒卯借的。
晉鄙沒有多說廢話,直接轉入主題:“且由前軍將略述今日之戰。”
簫間出來道:“諸將且往帳外同參!”把一衆軍官和幕僚請到準備好的沙盤前。
前軍將一直在晉鄙身邊,自然說不出什麼,左右偏裨也沒有出面,而是由一名家臣代爲出面講解。家臣和門客在服裝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分出:門客自由着裝,家臣則要在外面套一件統一的“家服”。
這名家臣似乎早有準備,引着幾位家臣和門客在沙盤前各就各位。主講人負責口述,其他人則在沙盤上用石頭擺出雙方的行動,令所有參會者一目瞭然,包括三司在內,信陵君一行都感到收穫不小。
“秦人以四時爲二攻,師老兵疲,不得已退去。”主講人最後總結道。
晉鄙大夫道:“衆卿何疑?”
有幾個人提出了一些細節上的疑問,自然,他們都是隨從,那些主官們通常只能坐而論道,對這些技術問題一竅不通。主講人也耐心一一作了回答。十分明顯,主講人對日間戰鬥的進程有着透徹的瞭解。
這時,前軍將開口道:“吾軍竟日奮戰,疲罷已極。秦竟日不克,來日必倍力出戰。以疲兵當倍力,其勢必不敵。願諸君憐之。”
中軍將也開口道:“日來大戰,雖曰全勝,吾等盡知,實未交兵,焉得疲罷已極?”
前軍將道:“咄!此何言也!兩軍交鋒,箭矢如雨,鋒刃交睫,焉得謂‘未交兵’哉?”
信陵君道:“臨敵變陣,爲兵家大忌,將軍其勉之!”
前軍將道:“君上明察,臣自出大梁,即爲全軍突前,至今已十餘日。晝夜不息,糧秣不繼。日間一戰,吾軍以疲兵敵強秦,秦人再入而再敗。此有目者皆見。衆士卒自隨臣出師,日不得一飽,夜不得一眠。雖受滎陽之敗,而挫而後勇。然勞者益勞,此豈用兵之道耶?”
衆人見前軍將連信陵君也敢頂撞,而且說得如此悲情,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也就都沉默不語。
信陵君身後的仲嶽先生出來道:“將軍所謂前軍不得一飽,微賤忝列營務,卻有不解。寧接濟不至乎?”
前軍將道:“臣引軍出陣,士卒各攜十日之糧。出師不利,得滎陽之顛仆,迤邐至今,不啻十日。臥土枕坷,警訊日夜不息。方是時也,全軍只得餱糧隨身,何有糧秣爲養?軍至華陽,吾爲前驅,離城最遠,而輜車不備,運糧不及。而民軍甚衆,有逾中後,雖均分猶有不備,而況不及乎!”
信陵君聞言道:“前軍糧秣不繼,孤之罪也。今願以實補之,以贖其過。議畢即同大夫及諸先生爲將軍解憂。將軍其恕焉!”
信陵君攬下了全部責任,並表態願意解決問題,前軍將只得見好就收,道:“君上施恩,臣感激涕零,敢不效犬馬之勞。”
信陵君道:“前軍奮戰竟日,秦人不得寸進,皆將軍與大夫統御得法,守備有方。已報大梁,王命將至。”
前軍將與晉鄙一齊謝道:“承王洪福,臣豈有功!”
搞定了攪局的前軍將,剩下的事就比較容易了。晉鄙主動提出,前軍日間勞頓,全軍警戒的事就交由中軍派人完成,前軍只承擔自己營區的警戒任務。日間作戰被損毀的戰壕、壁壘,要組織民軍迅速修補,不可懈怠。果然,所有任務還是落在前軍的身上。
大約直到夜半時分,會議才結束。信陵君直接找到前軍將,對他日間的英勇戰鬥表示獎勵,詢問他可什麼需要支持的,並決定和他一切到前軍,實地解決具體問題。隨從分了一下工,三司返回華陽城,落實會議決策,——反正門客們也不懂。門客們都跟着信陵君往前軍實地考察。武卒中,十人隨衛三司回城,二十人隨衛諸先生往前軍。知道信陵君要往前軍,晉鄙放心不下,也要前往。信陵君本來要邀請前軍將與自己同乘,見晉鄙要去,只得邀請晉鄙與自己同乘。
路上,信陵君詳細地詢問了晝間的戰事進展,晉鄙也十分明確地給予回答。這使信陵君對戰事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當問道明日作戰時,晉鄙擔憂地道:“晝間秦人未盡全力,吾軍出擊,秦人即退,實不足爲據。且秦人二來,只是一軍,恐彼大軍未至,兵力不足。若秦以全力相逼,事在難料。”
信陵君道:“秦人未盡全力?願聞其詳。”
晉鄙道:“敵只一隊推進,跨溝過坎,屢被箭矢。雖傷亡不著,甚沮士氣。雖然,每戰必克諸壘,而近營寨,必吾精銳盡出,乃退焉。退而不亂,陣型整齊,從容優遊,傷亡者盡皆攜去。此其欲探吾守禦之道,而未盡全力也。”
信陵君道:“吾軍亦未全力相搏,然乎?”
晉鄙道:“然也!敵陣不亂,無可乘之機,倉促交鋒,恐爲所乘,故雖出擊,而嚴陣持重,不貪戰功。”
信陵君道:“大夫之言是也。旦日作戰,秦人若盡全力,奈何?”
晉鄙道:“稍增其力而已,必不敢盡全力。”
信陵君道:“大夫何以知之?滎陽城外,五千武卒一陣盡爲所屠,秦人何不依法施之?”
晉鄙道:“滎陽之失,在出吾不意。若兩軍對圓,旗鼓相當,秦人焉敢如此!今則不然,吾三軍嚴整,步步爲營,互爲救應,秦雖欲盡功,豈得如願!”
信陵君道:“賴大夫之謀也。”
晉鄙道:“旦日戰啓,恐秦將以二排推進,前者破吾溝壘,後者敵吾精銳,陣前必有殺傷。”
信陵君道:“彼勞吾逸,彼寡吾衆,當得其勝算也。”
晉鄙道:“夫戰,勇氣也。秦人嗜殺,以斬首爲功,而論妻孥田產,鄉里序次。秦人爭先奮勇,雖死無退,此吾所不能及也。”
信陵君道:“孤聞吳子將兵也,士皆死不旋踵,奈何武卒反不及秦人也?”
晉鄙道:“武卒雖在,而吳子逝矣!死不旋踵?吮瘡之人何在哉!”言下唏噓慨嘆不已。
信陵君聞言,心中也生起少許不安。轉了話題道:“大梁軍使發否?”
晉鄙道:“已發。君上覆有言乎?”
信陵君道:“可盛讚前軍之功!”
晉鄙道:“正如君意。然吾小戰小勝,恐朝中以爲大勝,反令吾擊賊,以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