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一通馬屁,拍得華陽尉不知天高地厚,口無遮攔,毫無顧忌,各種話信口而出,端着盞,猛喝棗水。
須賈乘機道:“臣奉魏王命,欲聯韓擊秦,今聞公子之言,其奈使命何?”
華陽尉端着盞,兩眼盯着棗水沉默片刻,道:“王雖親秦,然非背義,但爲利耳。但得其利,擊秦非難也。”
須賈道:“魏韓交親,但以義也,何以利爲?”
華陽尉道:“大夫差矣。王爲利而親秦,必也爲利而攻秦。若以義相迫,道在邇而求諸遠,不亦勞乎!爲利便宜。”
須賈道:“秦以倍價糴韓糧,其利多矣。魏,小邑也,有利幾何,而能令大韓出兵?”
華陽尉道:“以臣之見,十萬石糧足矣。大夫其觀之,但以十萬石糧入言,王必允諾而無辭。若以他言進之,王必顧左右而言他。”
須賈拜道:“世使命得通,全賴公子成全。”
華陽尉道:“休言吾汝欺也。王命臣資秦糧而取其利,今華陽已失,糧盡與無忌,其奈吾使命何?必也得無忌兄救我!”
信陵君道:“魏韓,盟邦也;代韓守城,義也。今者魏韓聯軍共擊強秦,豈資秦而背盟可比,弟何憂也!”
華陽尉道:“臣守華陽,糶糧於啓封,乃取利也。今利若不得,於義何爲!若魏以大利,則臣雖不資秦,而大利於王,非但無罪,且有功也。韓出其兵,魏解其患,一舉而二得,不亦善乎!”
須賈道:“今魏小年,田產不豐,各出難足,卒以十萬石入韓,恐難能也。願公子再思其計,少減其利可也。魏承公子之恩,自不敢有所隱。”
華陽尉又想了想,道:“資秦取利,其計實出於陳筮,而成於韓相。大夫但密計於韓相,或有一二少減,亦未可知。”
須賈再拜道:“魏得韓援而保宗廟,臣通使命而保首領,皆公子之賜也。然臣與韓相少謀面,願求公子一牘,以通之耳。”
華陽尉道:“此何難也。少時歸府,即書與大夫。”
座上衆人皆擊膝讚歎。華陽尉大喜,又猛喝了幾口棗水。幾人又在閒話之間,雜着問些要害問題,華陽尉皆能一一解答,令衆人十分滿意。最後,信陵君道:“華陽尉助大夫之力非淺,時日已西隅,大夫寧以肉食饋之!”
須賈道:“臣夜來孤身赴召,所有車仗皆在南關,賴大梁尉與晉鄙大夫監押。”
信陵君道:“非大夫之言,吾其忘之。樑尉與晉大夫其至乎?”
仲嶽先生望了望日光,道:“或將至矣。”
信陵君遂道:“南關之卒將至,吾等且辭。待車至時,再來攪擾大夫。”
華陽尉道:“吾觀其棗水頗甘,願留長飲之。”
須賈及衆人皆笑,須賈道:“公子留此,臣父子二人侍候。君上勞于軍務,不敢再留。”
須氏父子只將信陵君等送於階前,即相辭進門招待華陽尉。兩人皆疑惑:“華陽尉難道連棗水也沒喝過,竟然這麼饞?”進門後,見華陽尉早已放足而坐,快樂地叫道:“汝等勿拘禮,且爲庶人之飲!”父子倆相視一笑,各自上前,盡出手段……
信陵君和仲嶽先生回到華陽尉府——自然是繞的前門,見到張輒,問道:“大梁尉和晉大夫何在?”
張輒回道:“午後有報,囿中武卒已於食後拔營,晡時可至。”
仲嶽先生又看了看日光,道:“日已昳,或將至矣。接應者誰?”
張輒道:“左右二營各遣一伴相迎。”
信陵君道:“吾等其往城上望之,諸先生在府內無司者,盡皆整束,至則出城相迎。”
張輒道:“喏。”便下去安排。信陵君叫上曹先生,連同仲嶽先生三人往北城樓而去。
華陽城以倉城爲中心,與城門正對的是“十”字形驛道,皆與倉城各門相對。倉城之南是華陽尉府,府南是校場,城北是低矮的房舍,那便是軍營。軍營嚴格按建制修建,伴、隊、營各級長官所駐的房舍,門庭依次高大,顯示出森嚴的等級;長官們的房舍皆面向道路,其他軍營間以小道相通,如同街坊, 一什一院,一隊一坊。倉城的東西兩側,是冶煉、木器等作坊,主要用於修繕損壞的兵器鎧甲、弓弩箭矢,軍營和府邸的房屋修繕也配備了專門的工匠。校場兩側,則有馬廄牛圈,有馬十餘匹,畜有廄人。信陵君入城後,士兵大部給錢遣散,工匠、廄人則一例保留,命其職司依舊,錢糧照例給付。
時已日昳,沒有值守的武卒都在營房中休息,城南的校場顯得空空蕩蕩。由於城北是軍營,爲了避免麻煩,三人直接穿過校場,先登上南城,再沿着城牆往北而來。城牆上間隔十步,即有一名武卒戍衛瞭望。信陵君一行見值守完備,盡皆滿意。來到城北,遠眺南關方向,隱隱似有塵土揚起之象,但並不明顯。隨着塵土漸近,張輒也帶着沒有職司的三十來名門客來到北城下。張輒上城,信陵君道:“二千餘人,作何安置?”
張輒道:“城外二營,各二百五十人,皆什伍長也,令其各立營火可也。”信陵君順着張輒的指示望去,城北道旁的田野中,的確已經紮起兩座營柵,可容千人。信陵君道:“大梁尉其無他議?”
張輒道:“大梁尉,貴人也,但得其營司足矣,焉以什伍爲!”
信陵君道:“城中本有精銳武卒千人,復得二千,則有武卒三千矣。操演得法,可當萬人。”
張輒道:“願竭其力!”
南關方向的塵土越來越明顯,信陵君道:“盍其出城相待!”一行人下了城,武卒打開城門,三十多人蕩蕩地出城,直往大道迎去。
當一行人走到大道邊立定後不久,就聽到遠處隱隱傳來鼓聲;而身後的營寨中隨即也傳來鼓聲。信陵君等回頭看時,見營中武卒開始列隊。現在北城外一營武卒二百五十人,已經派出五十人前往南關迎候,剩下二百人分扎兩營,每營僅百人。列隊後,每營再分出五十人到道邊迎候,也就在信陵君等身邊立下,彷彿是信陵君一行的衛隊。張輒小聲解釋道:“於道邊相迎,武卒迎卒入營,而君上邀住將率……”信陵君會意,更挺直了身子。
鼓聲中,一支隊伍從大道走來。聽到這邊的鼓聲,那邊一聲金鳴,隊伍停下。一名軍使跑上前來,問:“前立者何人?”
張輒主動上前道:“信陵君勞軍!”軍使聽完,轉身離去。少頃,隊中鼓聲再起,隊伍重新行進,隊伍前面,一乘車急駛而來,於道邊停下。車上三人,正是樑尉公子和芒氏二公子。三人下了車,車左樑尉公子和車右芒辰趨步而前,馭手芒亥則挽着繮繩立於車邊。信陵君見兩人趨前,也走出隊列,三人相距兩步時,信陵君深施一禮,兩人立定回禮。張輒在身後道:“信陵君勞將軍!”樑尉公子和芒辰同聲道:“臣不敢!”
信陵君拉着兩人的手,來到芒亥跟前,信陵君再施一禮。芒亥手握着繮繩,無法回禮,只側身道:“臣不敢受!”
信陵君問道:“前隊以三公子主之?”
樑尉公子道:“臣奉大梁尉及晉大夫命,引精壯千人以爲前營,糧秣輜重盡由後隊押運。幸賴公子洪福,得以歸營。”
信陵君道:“大梁尉與晉大夫見在後隊?”
樑尉公子道:“然也。須賈大夫輜車亦在後營。”
說話之間,隊伍已經走近。樑尉公子示意本隊鼓聲停息,而營中的鼓聲則轉換鼓點,成爲歸營鼓。在道旁迎接的武卒走上前去,分別與各自的聯絡者接上關係,把相應的武卒引往各自營中。
信陵君見入營過程順利,只約住三人在道邊觀望。張輒問道:“聞貴府家老、家臣亦在營中,公子盍並邀之!”
樑尉公子道:“臣家人俱在後營,侍候家父。臣以軍事,不敢以家孝而廢國事。”
信陵君讚道:“公子大義,既勤王事,復分父憂,可謂忠孝兩全!”
前隊只是帶械的武卒,並無車仗,很快就被引導到兩座營盤中,各就火堆而坐。這邊剛剛消停,又有一隊武卒走來,帶隊的竟是一名營司。這一隊人比較多,除了城南一營外,還從民軍中抽調了二百人,準備押送車輛。
當前營中開始生火造飯時,後營的鼓聲傳來。城南的沒有帶鼓車,早由營司從城北營中借出一乘。聞見遠處傳來鼓聲,這邊也敲奏起來。
經過例行的軍使查問,大梁尉、晉鄙和簫間也同乘一車過來。見禮畢,也一起立在道旁。城南營司這次沒有敲歸營鼓,而是一棒金聲,把隊伍停下,自己帶人迎上去,直接接管了旗鼓車;武卒和民軍也分別找到了各自的接管對象。隊伍呈現出短暫的混亂。不多時,隨着鼓聲再起,隊伍重新整好,復向城南而進。所有車仗則由民軍推着,直入城中,由中營武卒安排停止處,再行歸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