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城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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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安平一覺醒來,感覺全身疲倦盡除。身下的秸杆很厚,很軟,略有些扎。屋裡很暗,但這裡靠着窗,一片陽光已經照到自己的臉上。鄭安平從沒有起得這麼晚,每天踏着晨曦,甚至星光出門,是他的常態。

“太累了。”他原諒了自己,伸伸腿,從腿到腰全是痠痛,略略轉動一下身子,全身骨節咯吧吧發出一連串爆錯聲。

在疼痛的刺激下,鄭安平眼前閃過昨天的經歷:他頂着月亮出發,在一片廢城外停下,隱藏起來;然後發現一隊秦軍銳士……

鄭安平猛然坐起,然後他記起自己的弩、箭和戟都還在信陵君的車上,自己完全是赤手空拳。他擡眼望了望,皮甲和兩隻糧袋還踡在秸杆旁的牆邊。

門外閃過女人的身影,她顯然在忙着什麼。

鄭安平從草墊上站起來,拍打下衣裳上沾着的秸杆,準備離開。女人似乎聽到屋內的動靜,走了進來,在門邊跪下:“爺晚上睡得真甜!在空閒常來小奴這兒,每晚都能睡得香甜的。”她一邊說,一邊推過來一隻瓦罐。

鄭安平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夜間和自己一起睡的女人,瘦瘦弱弱的,身上穿着三層襦衣,都破了,這裡那裡露出肉來,滿臉堆着笑。

“你今年多大了?”鄭安平回身去取糧袋,口裡不經意地問道。

“小奴孤苦,不知有多大。一直被鄉里養着。”

鄭安平把小罐裝滿,穿上皮甲,把糧袋背上,走出門去。

門前視野開闊,裡前的廣場、廣場上的草垛、廣場邊的大樹都歷歷在目。鄭安平心中一動,覺得現在就去管城,也不知該找誰,總不能直接說見信陵君吧,還是等麻三等來了,一同進管城比較合適。於是對那女人說:“敢請再借一宿,明日再走!”

女人眼中掠過一絲驚恐:“小奴家中沒有糧,恐怕……”

鄭安平答道:“我只吃自己帶的餱糧,再給你一罐粟米可好?”

女人遲疑地看着鄭安平,緩緩點點頭。

鄭安平又道:“擔水啊,打柴啊,我都可以助力。”

女人臉上閃過一絲紅潤,低頭道:“不敢勞動爺……”

這時,一個小男孩巔巔地跑過來,手裡捧着一隻小罐,裡面盛着剛打出的水:“娘,又一罐水。”卻猛然間看到門邊的鄭安平,一臉笑容凝成了驚懼。

鄭安平看一眼一臉驚恐的小孩,從他手裡接過幾乎要掉的瓦罐,把水倒進一個大罐裡。

女人先回過味來,照着小孩的頭拍了一巴掌:“傻伢!這是大!”

鄭安平說:“去給大拿一個大罐子,我們一起去汲水。”

小孩疑惑地看了鄭安平一眼,又看看那個女人,走到房檐下,抱過一個又大又髒的瓦罐,大圓肚,小小的口,讓人覺得像是裝酒的。鄭安平接過罐,用手掂了掂,有些份量。他脫下皮甲和糧袋,把手伸進罐口裡提着,對小孩說:“帶大去汲水。”

小孩看了看鄭安平,又看了看那女人,也抱起水罐,向河邊走去,鄭安平隨後跟着。

河離小屋有好長一段路。小孩抱着水罐,不敢走快了;鄭安平也耐心地跟着他慢慢走。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小孩不答。“你幾歲了?”小孩也不答。鄭安平又問:“你家經常有大來嗎?”小孩似乎很生氣,跺起了腳。“他們都對你們不好?”小孩終於狠命地擠出兩個字:“不好!”

鄭安平說:“你放心,大會對你們好!”

小孩委屈地說:“你欺負我娘!”

鄭安平答道:“沒有啊,我給了一罐粟,啊不,兩罐!”

小孩狠狠地瞪了鄭安平一眼,說:“那也欺負了!”說着加快了腳步。

鄭安平頗覺無奈,只得跟上,嘴裡說:“大從來不欺負人的,……大不騙你,……騙你不是人……”

說話間,兩人來到最近的一條小河邊。時近初冬,水已經很淺了,兩岸長滿了乾枯的蘆葦。小孩下到河邊。這裡由於經常有人汲水,葦子都被拔掉或踩倒。鄭安平跟着下到河邊,覺得手裡的水罐實在髒,就拔下幾根葦子,結成一束,放到河溝中,用力刷起來。小孩汲好水,蹲在一旁靜靜地等着。

鄭安平把水罐裡外刷遍,汲了水,提起來,覺得些沉重,一隻手是提不多久的,決定學小孩那樣,抱着回家。

他脫下上衣,紮在腰間,準備去抱水罐,突然感到一絲恐懼,好像一股威脅正在襲來。鄭安平一驚,四下看了看,聽了聽,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

他走到小孩身邊,說:“這裡坡險,你空手先上去,大把水罐遞給你!”

小孩依言爬上岸坡。鄭安平把小水罐遞上去,小孩彎腰去抱。鄭安平不經意似地問道:“周圍有生人嗎?”

小孩一邊抱水罐,一邊拿眼四下望了望,說:“大道上過來幾個人。”

鄭安平說:“你等會,幫大把大的接上去。”

小孩答應着,眼睛還四下看着。

鄭安平一邊去提水罐,往岸上舉,一邊問:“有幾個人?”

“五個。”

“看得見腰上掛東西了嗎?”

“好像掛着劍。”

“你還認識劍!”

“當然。”

鄭安平好像撐不住沉重的水罐,手一鬆,水罐突然側倒。鄭安平忙抓了一把,還好,水罐沒碎,但水全灑了。

鄭安平只好對小孩說:“你先抱着小罐回去,大汲完水再上去。”

小孩答應着,抱起水罐先走了。

鄭安平見小孩離開,立即閃到旁邊蘆葦深處,從河岸上探出頭去觀望。果然見大道上過來五個人,腰中懸着劍,其中一個還有些瘸,似乎就是昨夜打過交道的那五人。

“他們受了傷爲什麼不離開,而是繼續深入。莫非他們不是一般的奸細,而是刺客?”這一閃念,令鄭安平渾身發冷,汗水也淌下來。他們帶着劍,肯定不是爲了打探消息,而是要殺人。

鄭安平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逃”。這些人不管幹什麼,只要自己不干涉,他們絕不會對自己過不去。

但是……如果他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那爲什麼要逃呢?這不是引火燒身嗎?鄭安平心中自然又打起一個念頭。

就躲在這裡,等他們過去了就行了。他們絕不是衝我來的,我這條賤命還不值五個銳士出手。信陵君還差不多。

信陵君!這個念頭又把鄭安平嚇了一跳。如果他們是衝着信陵君來的,昨夜躲在橋下就是最好的行動位置。

他們行刺失敗了,按理應該回去,爲什麼要繼續深入呢?信陵君已經進了大營,難道……

鄭安平腦海裡閃出昨夜信陵君和晉鄙決絕的面色。按計劃,信陵君應該現在剛出長城,這五名銳士應該是前往另一個伏擊地去解決信陵君。而信陵君顯然也事先得到消息,才冒險星夜單車趕赴軍營,躲開銳士的伏擊。

鄭安平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僅僅是這個念頭就已經讓他渾身震顫:這意味着有人把信陵君出使軍營的消息傳出去了,而且傳得那麼及時,秦軍竟來得及佈署下殺手。

但現在的情況是信陵君已進入軍營,看來秦銳士的刺殺任務徹底失敗了。但他們渾如不如,還繼續趕往下一個伏擊點,等着信陵君路過時,發出雷霆一擊。

“你們沒機會了!”鄭安平幸災樂禍地想着,但馬上又自嘲起來,信陵君的死活又與你何干!他是王子、王弟,大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信陵君,門下門客數千。自己不過是一介武卒,雖然比下有餘,但也不過爾爾。魏軍中武卒五萬,每次出戰都會死傷成千上萬,然後再補充上相同的數目。基本上命如草芥。

“你爲什麼在這兒來?不就是想躲過戰事麼!”鄭安平在心中對自己說,“你還去管信陵君的死活。”不過他裡始終有一個感覺在升騰,那就是昨夜,他,鄭安平,當上了信陵君的車右。

“哼哼,信陵君的車右,自然會關心他的安危了!”他好像在爲自己解釋。臨時當了一夜車右,竟然喚起如此強的責任感,真真可笑。

鄭安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盯着道上五人的動靜。

道上五人順着大路走來,竟也在邑口樹下坐下,似乎在商量着什麼。突然其中一人似乎看到了那個小孩,指了指那間孤懸在邑外的茅舍。不久,五人紛紛站起來,向着那間茅舍走去。

血涌上了頭,鄭安平發現情況不妙:他們不是路過,而是要在這裡行動!而行動的據點,就選在那個女人住的茅舍;而那裡還留着自己的皮甲,只要一眼就能認出,這些東西絕不是一個女人所應有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一名魏國武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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