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輒對呂不韋道:“不韋不有慮,但直言其心。出爾之口,入吾等之耳,定無他哉。”
呂不韋道:“小子姑言,將軍姑聽。華陽者,城小而堅,兵不過千,無錢糧之富,無人民之庶,蓋邊邑戍城也。軍過而不攻者,得之而不爲利,失之而不爲害。秦人輕軍而入重地,華陽、尉氏皆糶之糧也。雖然日運百乘,不過秦人一二日食也,何能爲也?若華陽城中屯糧百萬,而以輕佻無能者守之,則秦之難得解也。”
猛聞呂不韋這番充滿陰謀論的推論,衆人雖覺可能,但均不敢相信。信陵君問道:“韓所謀者何,寧以王孫陷之?如欲獻華陽於秦,奈何秦過而不攻,反徑取啓封?”
呂不韋道:“秦人所圖,固不在華陽邊邑,而在啓封、大梁。華陽者,備糧於道也。”
仲嶽先生道:“華陽城中何得百萬糧?彈丸小城,何以儲之?”
呂不韋道:“小子雞鳴隨車入城,見城中積糧,在在皆是,非在屯中,不知其幾萬石也。”
仲嶽先生道:“華陽小城,戍衛不過千人,縱日食一斗,年耗不過三四萬。以囷屯之,約十囷也;以窖藏之,約四五窖。華陽小城,必不能以囷,乃以窖也,二三窖,其幾矣,蓋二萬石也。戶收三十石,蓋七八百戶,庶幾可也。”
信陵君道:“若得百萬,需屯窖幾何?”
仲嶽先生道:“百萬糧,非百窖不可。華陽非糧倉,蓋邊邑也。百萬糧,非其能藏也。如以車載,約四萬乘,亦非所能也。”
信陵君問道:“依諸先生之見,華陽城中,糧幾何?”
白艮道:“不韋所見不差,華陽城內在在積糧。吾等百乘,不過什一。”
仲嶽先生道:“千乘之糧,不過二三萬,蓋華陽所能有也。華陽之車,不出諸君,敢問諸君,年來完其令,所納幾何?”
幾位先生相互看了看,還是由白艮出面道:“吾等車行,日有其貨,不可一日絕也。多十餘乘,或數乘。少則一卒,多則五卒,經年以來,不下千卒。可十餘萬錢。似呂伯計百乘者,近來稀有。”
仲嶽先生又道:“千乘之糧,於大軍雖杯水車薪,然亦動靜非小。先生可知何時運至?”
幾位車行老闆又相互看了看,白艮道:“微庶等實不見其詳。”
呂不韋道:“華陽四野,人民數千戶,租稅多居華陽,稍稍轉運鄭國。小子以爲,此蓋今秋之租稅也。”
仲嶽先生道:“豈意華陽租稅至此哉!”
衆人沒有什麼再問的,相互說了些閒話,信陵君道了乏,衆人辭去。呂伯被委派去送諸先生回營;夏侯先生自言不諳軍國之事,只會養馬,堅決不入帳討論。
和張、嶽、郭三先生回到帳中,信陵君道:“呂不韋年雖少,其識不淺。”
仲嶽先生道:“一語道破韓王欲棄華陽,見識獨高。”
郭先生道:“華陽城內有糧不下四五萬,君上其有意乎?”
其他人聞言一愣,皆不知其意。郭先生解釋道:“以輕軍取華陽,可得五萬糧。”
信陵君道:“如此豈魏背盟乎?”
郭先生道:“君上不取,寧奉於秦乎?”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不可。華陽以糧奉秦,未暴於天下,而魏伐其邑,不義也。”
郭先生道:“雖然,其無暴之於君!華陽糧車,出入啓封,糶糧於秦,其糧車見在魏營。君公之天下,不亦宜乎。”
仲嶽先生忽然悠悠地道:“魏韓一體。秦欲攻華陽,魏軍守之,不亦宜乎?”
張輒眼前一亮,讚道:“仲嶽先生果老成謀國。”
信陵君道:“名不正,言不順,事必不成,吾不取也。以事論之,欲勝秦兵,必賴韓兵;韓王如怒,事必賁也。”
張輒道:“不然。王請韓兵,韓王必百般推託;君上一旦據其城,韓必出兵,以贖其城也。”
信陵君道:“先生奈何言此?”
張輒道:“華陽,彈丸之城,兵不滿千。以數萬之衆臨之,城必不守。城破,雖以數萬精卒,猝難收復。兩難相薄,韓王必不背魏親秦,而發兵攻秦也。”
郭先生道:“華陽雖彈丸之地,然居天下之中,城堅溝深,當鄭之衝,非尋常可比。韓欲買之於秦者,秦必不據,而韓可復也。如爲魏所據,而鄭危矣!”
信陵君默默地聽着衆位先生的議論,最終道:“吾不攻華陽,但居華陽之外,而助其城守,奈何?華陽尉粗懦之人,必不敢抗。吾不據華陽,而全同盟之誼,韓王雖怒而不敢言,必起兵而就同盟之道。”
衆人聞此,皆讚道:“君上之策,一舉而二得矣。”
張輒道:“華陽之事已決,繼之以芒氏。”
信陵君道:“當會車右先生。”
仲嶽先生道:“天色將明,寧勿眠乎?一時整軍,恐難不及也。車右先生,芒氏之智囊也,不可以客卿目之。依臣之見,可會大夫、簫先生及芒公子等,同往訪之。”
信陵君扶額悔道:“夜來芒公子正在行中,便當引見之。”
郭先生道:“非也。芒氏雖魏卿,其心腹難測也。以智囊一人暗訪啓封,深入重地,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援出啓封令、尉。以臣之不才,斷不敢爲也。臣固阻車、芒交通,以防其變。”
郭先生的話又引起帳中的沉默。仲嶽先生道:“今夜難眠矣。願聽郭先生高論,以醒心神。”
張輒道:“芒氏總大梁城守,魏王於廟拜之將軍,授以斧鉞,得專權於外,雖君上亦從之。不得易視之。”
郭先生道:“此吾之所以惕慮者也。芒氏總司大梁城守,軍事繁冗,日以萬計。車氏其肱股也,使居其外,必也首要,非車氏不能成也。此何事也?援啓封令、尉出啓封!此事雖非小,然必萬機中之最要者乎?此臣之不解者一也。車氏久在廟堂,隻身孤影,深入女閭、商舍,左右逢源,是何人也?此臣之不解者二也。啓封令、尉,失陷城池,其罪當誅。觀二人之情,其有待罪之意乎?此臣之不解者三也。”
仲嶽先生道:“先生有三不解,吾有三解釋之。啓封令、尉,奇人也;車氏,奇士也;守大梁者,首在啓封令、尉,而不在車氏也。”
郭先生道:“先生此解,正釋吾疑。惟啓封令、尉,棄城守而歸女閭,重地失陷,於二人則不思退身之策,於芒氏則似欲委之以重任,此二人果何人哉!車氏於萬軍叢中,從容鎮定,出入商坊,非久耕深植,何能至此?此必謀之於異日,而成功於今時也。”
信陵君道:“先生可得其行跡之疑乎?”
郭先生道:“張先生見鄭公子,知車氏與二公乃在女閭,吾便動疑,乃與唐叔等謀。唐叔久在市坊,啓封內有舊也。遂以訪之,以求其情。惟二公欲離,情急事迫,不得其詳矣。來日臣再赴啓封,密訪之必得。”
張輒道:“車氏在啓封,非孤身也,有二人相隨:其一,陳四,武卒也,見在營中,隨衛車氏,靈動機警,非尋常人也;其二,老者張氏,車氏稱爲‘故友張祿,當今賢才也。’此二者,吾皆不識,亦未聞其名。仲謹隨之堂下,亦當不識。”
郭先生道:“此二子,吾亦未聞其名。陳四於行間得睹其面,進退得宜,舉動應便,而年少。吾觀其意,常在車氏。張祿,非只未聞其名,亦未見其人也。”
信陵君道:“當世奇才?其人若何?”
張輒道:“鬚髮皆白,身軀傴僂,似不良於行。鬚髮雖白而濃密,幾不見面頰。尋常長衫,長於言語。——知吾出君上之門。吾觀其意,似啓封令、尉有不願回城之意,於女閭中隱伏數日,待秦人自歸,乃出也。張祿乃以理動之……似知君上將大軍臨啓封也。”
信陵君道:“何出此言?”
張輒道:“臣助張祿說二公,言公子領大軍近啓封。車氏道:‘果不出先生所料!’是必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其先知吾軍至,以此說二公,必有策破秦!……其人何在?”
張輒道:“車氏與老丈同出銷賬,臣等即被分開:二公與張祿至後室,臣與仲謹乃在塾內。至老丈歸,只見迎出二公,張祿則不知所終。”
信陵君讚歎道:“真神人也!其必也從車氏,吾當諮之。”
仲嶽先生道:“君上不可。君上縱有敬賢之意,寧不備小人之心乎?張祿高才,世所不知,惟車氏能用之。君上問之,豈不害之!”
信陵君道:“微先生,無忌大謬矣!關心則亂,直此也。先生何策可得而訪之?”
仲嶽先生道:“此隱士也。車先生既知之,必再訪之,吾可得而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此全賴先生之功。”再轉向張輒道:“以先生之見,車氏實得二人之助,方得建此大功。車氏能用此二人,亦非尋常也。依先生之見,此二人所建何功,而令二公欣然出啓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