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禮後,車右先生推張輒入客席上座,張輒再三不肯,定要在張祿身下坐下。一名妖嬈的美女從屏風後轉出,深深一揖。東席首座的啓封令一指張輒,道:“尊客上門,大梁張先生。”
美女飄到張輒跟前,深施一禮,道:“張公子萬福!”
張輒自知囊中羞澀,不敢答禮,只得含糊道:“潦倒之身,不敢當之。”
美女道:“公子衣冠楚楚,何潦倒之有!”
張輒道:“他日得意,皆拜所賜。”
啓封令似知張輒要故意裝個落魄公子,遂出來解釋道:“但敬一尊,決不令缺。”
美女這下飄到啓封令身邊,挨着坐下,道:“人爲公子,卿乃臣僕,孰爲主,孰爲客?”
張輒感到自己這身裝束過於不合時宜,看人啓封令、尉,入花坊不着衣冠,但一領長衫而已;車右先生和張祿亦是簡短衣裳。只有自己“衣冠楚楚”,到哪兒都引人注目。雖說事起倉促,但終究是考慮不周。
啓封令美女在懷,臉上嘻嘻哈哈,道:“有臣如此,公子可知。得勿上酒!”
美女站起來,走到屏風後面,走出來時,手裡已經捧着一個酒尊,款款到張輒前,雙膝跪下,袖子一滑,露出纖纖玉手,把尊舉至眉前,口中輕道:“公子尊客,清酒一尊,聊爲洗塵!”
張輒瞥見那雙玉手,不敢伸手相接,故意慌亂地避席道:“辱沒人也,何以當之!”
美女也不再作態,把酒放在張輒面前的案上。啓封令道:“公子此來,定有囑咐,汝且暫避。”美女白了啓封令一眼,走到屏風前,又回頭深施一禮,退到屏風後面去了。
車右先生回頭對張輒道:“二公臨變起機,入於女閭,以存其身。幸得見之!”
張輒不明其意,只能順着車右先生的話往下道:“臨機從權,實乃上策,足見機變多謀。”
車右先生見張輒上道,再往下說道:“啓封兵亂之地,二公貴體,安可長駐,恐有參差。公家於魏,當急謀脫身之策。”
啓封令望了望車右先生,又望了望張輒,道:“車、張二公,吾深知矣。府上尊貴,難能下顧。今幸得二公宣旨,理當從命。惟今動亂,身不由己,奈何?”
張輒隱隱明白了車右先生的來意,是要勸啓封令、尉回大梁,似有求於己,遂道:“二公如有意,臣當一力當之。”
啓封令望了一眼張輒,道:“公子何旨?”此言一語雙關,明着好像是在徵求張輒的意見,其實在問信陵君的態度。張輒自然知道這一點,但信陵君並不知道啓封令、尉在此,行前也根本未提過這事,自己不好回答,只能含糊道:“見近啓封。”不料此言一出,不僅啓封令、尉顏色變更,就連車右先生也身體一顫,只有中間的老者神情自若。
車右先生回身對張祿敬禮道:“果如兄所知。”
張祿回了一禮,輕道:“所援在側,尚有何疑!”也不知是對車右先生說,還是對東席二人說。
啓封令還是一臉狐疑,問道:“啓封兵亂之地,車先生既至,公子何來?”
這裡還是明裡問張輒,實際暗指信陵君,但這一問頗不易答——總不能在青樓裡當着頭牌說信陵君已領大軍將至吧?還是張祿會說話,道:“兵亂之世,正車、張二府勞心竭力之時也。”明說生意,暗指兵事,也是明者自明,昧者自昧。
啓封令道:“兵亂無長,吾二人稍避一時,自當無事。奈何棄溫柔之鄉,而就亂世?”
張祿道:“否也,二公。秦人入啓封,不殺不掠,但開軍市,其志不在小,非旦夕可退。恐難得志。”
久不開言的啓封尉突然開口道:“兵聞拙速,不聞巧久,安有居敵國而能持久者乎?”
張祿道:“以公之見,秦人居啓封,意欲何往?北則大梁,南則韓楚,均非旦日可下。掠之於野則近於國,必也久屯堅城之下。”
啓封尉道:“公欺吾之甚也。攻啓封則不言矣,欲攻大梁,豈此區區數萬秦人所能爲也!”
張祿道:“公言是也。不攻大梁而佔啓封,設軍市,臣愚昧,敢啓明公,秦人慾何爲?”
啓封尉一時語塞,良久道:“此非吾所能知也。”
張祿換了個話題,道:“秦人初至,尚欲安民。久屯堅城,攻則無果,掠則無野,其軍必弛。那時二公奈何?”
啓封令道:“正因如此,吾二人斷定秦人不二日必走也。”
張輒插言道:“定非如此。周圍尉氏,遠至華陽,已各有萬石糧至。”
啓封令聞言大驚,道:“奈何如此?尉氏,魏縣也,奈何資秦?華陽,韓邊邑也,亦資秦乎?”
老者接口道:“即如某等,亦從水路運糧而來。想四鄉來運者,將不絕於途矣!”
啓封令道:“秦人將長駐於此乎?”
張輒回道:“然啓封城外秦營,日但一餐。”遂轉向啓封尉:“依公之計,秦人有幾,日需糧幾何?”
啓封尉面露尷尬,道:“臣聞秦至,即潛至此藏身,並不聞秦人幾何……”
車右先生嘲諷道:“二公大才,預聞秦人將至,早已至此,豈但秦人突至而已。”
張祿卻不嘲諷,安靜道:“時不可緩,願二公早定之計。見有張先生等一干壯力在此,事尚可爲。若稍遲疑,恐失機矣。”
啓封令向張輒道:“張先生所來何事?”
張輒也不隱瞞,道:“隨尉氏、華陽運糧至此,運畢即返。”
啓封令道:“願俟之以夜靜。”
張輒道:“否也。公等早定計,某且相助;稍參差則無及也。”
啓封令道:“計將安出?”
張輒道:“某等,運糧啓封也,人不下百,夾雜一二,無人能知。但求其速也。”
啓封令道:“無錢脫身,奈何?”
張輒驚詫道:“何也?”
啓封令道:“倉促而至,焉得餘金。”
張輒望向車右先生,車右先生道:“不妨,米鋪櫃上可以支錢。願公早定之計。”
啓封令道:“待吾入內與之議。”
車右先生哂笑道:“與老丈議之?”
啓封令聞言,知道不得體,拍拍手,讓那位美女進來,道:“目下諸公強吾離去,可請老丈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