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箱子裡邊傳來幾聲輕響,包頭緊張的看了韓喚枝一眼,手下意識的扶住箱子,額頭上的汗水已經很密,片刻之後箱子裡又傳來幾聲響動,韓喚枝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有人敲門。”
包頭緊張的手都在抖,將大箱子上邊的鎖打開,箱子裡鋪着厚厚的稻草,所以在箱子裡坐起來的人頭髮上衣服上也有一些,人看起來就顯得有那麼一點狼狽。
船已經駛出了碼頭,河道很寬,對於包頭他們這些人來說還有的選擇,不打的話可以跳船,他剛纔已經想過了,雖然算上他手下自己這邊一共九個人,可在船上和韓喚枝動手確實沒有什麼勝算,但只要跳到河裡,韓喚枝就不可能把九個人全都抓住。
“扶我出來。”
沐昭桐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口大箱子,輕輕說道:“把箱子打開,讓她透透氣。”
包頭他們扶着沐昭桐從大箱子裡出來,看起來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朝着韓喚枝歉意的笑了笑:“抱歉,讓你跟着辛苦了。”
韓喚枝道:“閣老到現在還不忘維持風度,難得。”
沐昭桐笑着搖頭:“哪裡是你想的那樣,剛剛聽到你說話的時候嚇得要死,想着若不是甄末那個年輕人太冒失太沖動,這個時候最起碼還有個打得過你的人擋一擋,可甄末也死了,我身邊就沒人能擋住你,有那麼一個瞬間怕的恨不得能化作一股氣逃走纔好,忽然間醒悟過來,雖然還有一件事沒做到,可一直都在做,也算沒那麼大遺憾。”
他問韓喚枝:“急嗎?”
韓喚枝道:“此時,不急。”
沐昭桐嗯了一聲吩咐手下人:“去找船家泡一壺茶來,如果有點心之類的東西也買一些,給足了銀子,別讓人家虧了,從昨夜到現在沒睡也沒吃東西,精神不夠,應付不了韓大人,也是失禮。”
韓喚枝看向那包頭客氣的說道:“記得要買兩人份的。”
不多時,包頭的手下搬了兩個小馬紮過來,又把那口沐昭桐藏身所用的箱子放在兩個人中間,箱子上擺了一壺茶兩個杯子,還有幾樣粗製的點心,沐昭桐從袖口裡摸出來一把牛角梳子,很認真的把自己的頭髮梳好,又整理了衣服,讓手下人洗了毛巾過來,擦手淨面。
都做完了之後捏了一塊點心看了看,問韓喚枝:“你小時候吃過嗎?”
韓喚枝道:“進留王府之前沒吃過。”
沐昭桐道:“這種東西在長安已經見不到了,做工太粗,也不算太乾淨,和長安稻荷記的點心相比是雲泥之別,可是這麼多年我一直都不愛吃稻荷記的東西,做的太精緻太乾淨,所以味道不對,比如這棗泥的點心,如果沒有淡淡的土味反而不好吃。”
韓喚枝也捏了快點心吃:“閣老說吃的不能太精緻,可這難道不是活的精緻?”
“我到這個層次了,得精緻。”
沐昭桐小口小口的吃着,喝了口茶,茶自然也不是什麼好茶,跑船的往往帶的都是最便宜的茶碎,便宜的不像話味道卻更足,只是喝起來麻煩些,喝一口要啐幾口碎茶葉。
所以再精緻的人,吃一口粗糲的點心喝口茶然後啐啐啐,也就不那麼精緻了。
“我覺得這豆沙的比棗泥的好吃。”
韓喚枝把自己掰開的半塊豆沙糕遞給沐昭桐,沐昭桐接過來聞了聞,放在一邊:“韓大人說好吃就肯定是好吃,我聽聞韓大人活的比我精緻,吃穿住行,都講究。”
韓喚枝笑道:“我到這個層次了,得精緻。”
沐昭桐笑起來,笑着搖頭。
他看了看那半塊豆沙糕:“留着吧,一會兒夫人醒了吃,她愛吃豆沙。”
韓喚枝問:“所以,閣老說你未完成的事,是要帶老夫人去一趟桑國?”
沐昭桐道:“是這麼打算的,就是不確定以我們兩個的身體狀況能不能到得了,我仔細問過,坐船要很久很久,她從離開長安之前就越發迷糊,身體很差,很多時候竟然記不住我是誰,也認不出,嘴裡來來回回嘀咕的是我兒沐筱風的名字。”
韓喚枝嗯了一聲:“應該是因爲擔驚受怕和失去太多所以落差大的難以接受導致。”
沐昭桐道:“韓大人還懂醫術?”
韓喚枝認真的回答:“不懂,不過聽人說過有因果報應。”
沐昭桐沉默下來。
他看了看擺着熱茶和點心的大箱子:“其實這裡邊裝了火油和一些小機關,如果我遇到什麼危險,發動機關,箱子裡的火油和火藥就會爆開,我死應該也能帶幾個人陪葬,在聽到韓大人說話的時候我本想就此結束算了,可後來沒這麼做,韓大人覺得是爲什麼?”
韓喚枝搖頭道:“應該不是良心發現。”
沐昭桐道:“因爲我忽然發現自己做不到,怕死啊......當然也是因爲想讓你帶我回去見見陛下。”
韓喚枝看着他:“閣老知道的,我應該帶你回去見見陛下,如閣老這樣的分量,如閣老這樣的罪人,帶回去接受國法的審判是必要的。”
沐昭桐眼睛微微眯起來:“你這樣說,就說明你不打算帶我回長安?”
“不打算。”
韓喚枝喝了口茶,語氣有些輕鬆的笑着說道:“閣老這麼會算計,應該很容易就幫我算出來一筆賬,從西蜀道回長安最快要走近一個月的時間,晝夜兼程的趕路太辛苦,我前陣子有些累,最近也貪睡,所以不想那麼趕了,此間事了一路遊山玩水的回去更舒服,當然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路上以閣老的心思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又有多少閣老的孝子賢孫想把你救出去,一路走一路廝殺,我的兄弟們在長途縣的時候被數以萬計的叛賊圍攻,死的已經很多了,我不想他們再多死一個。”
沐昭桐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我這樣的人只要活着就會讓人不放心。”
韓喚枝道:“閣老還想吃什麼?”
沐昭桐沉默片刻,擡頭看向韓喚枝認真的說道:“肉。”
韓喚枝看向沐昭桐的那幾個手下:“還不去準備?跑原路的船帶着的東西足夠多,雞鴨魚肉都會有一些,只要給的銀子足夠多,船家會賣給你,甚至還會把他自己都捨不得喝的好酒也賣給你,你銀子再給的足一些,船家會幫你把雞鴨魚肉都收拾出來,漁家飯菜,味道還不錯。”
包頭看向沐昭桐,沐昭桐點了點頭:“斷頭飯,總是要豐盛些才行。”
包頭臉色有些難看的應了一聲,剛要走,韓喚枝卻伸手把他攔住,包頭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手扶着腰,可想而知腰部一定藏着匕首之類的東西。
可韓喚枝攔着他卻不是打算動手,而是從自己懷裡取出來一張銀票遞給包頭:“這頓,算我請。”
那包頭眼神疑惑的看着韓喚枝,又下意識的看了看沐昭桐,沐昭桐笑道:“韓大人請客可不多見,我與韓大人同朝爲官二十幾年,還是第一次吃到韓大人請客的飯菜,所以不能拒絕。”
包頭伸手把韓喚枝的銀票接過來,看了看,居然只是一張十兩銀子的,這時候居然還想到了韓喚枝真是小氣,可他還沒走又被韓喚枝攔住,韓喚枝看着他認真的說道:“記得找錢,然後給我送回來。”
包頭一愣。
韓喚枝轉頭看向沐昭桐道:“我與閣老同朝爲官二十幾年都沒有請你吃過飯,看來我還真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好官。”
沐昭桐忍不住笑:“你我不一樣,我是很多人的後臺,所以很多人都恨不得傾家蕩產的巴結我,而韓大人何必要巴結我?你的後臺是陛下。”
韓喚枝先是笑了笑,然後往前壓了壓身子,眼睛看着沐昭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可是閣老想過沒有,如果人心正常些,沒有那麼多腌臢心思,就會明白一個道理......陛下是所有人的後臺,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文武官員,可是太多人不懂這個道理了。”
“哈哈哈哈哈。”
沐昭桐大笑起來:“怪不得陛下一直都覺得韓大人你是廷尉府都廷尉的不二之選,也怪不得陛下能對韓大人你這麼多年來始終不疑,韓大人你真是個理想者,你說的沒錯,理想狀態下,陛下就是每個人的後臺,國法之內人人平等,不偷不搶不霸不佔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多理想多美好,是事實上是這樣嗎?韓大人啊,你抓了二十幾年的人,還看不透人心?”
沐昭桐抿了一口茶:“你說的那種理想狀態永遠都不會出現,人一出生就沒在一個平面,有的人高有的人低,你被陛下找到了所以你有了今日的成就地位,大寧之內還有多少孤兒活的辛苦?陛下是他們的後臺嗎?陛下不是,我可以是,我這一生,沒少收人家銀子,有錢人送給我的我當然來者不拒,沒錢的寒門子弟求到我頭上來,我就用我收來的銀子接濟他們,他們就懂得感恩,這樣一來給我送銀子的人和我送銀子的人都能爲我所用。”
他看着韓喚枝的眼睛:“人心沒你想的那麼單純,也永遠不會單純,連野獸都懂得走捷徑何況是人?人是最會走捷徑的,我也很希望將來能出現韓大人所說的那種理想世界,人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可是韓大人啊,人會服氣嗎?憑什麼有的人在高處有的人在低處?就算是高處的人和低處的人在將來得到的俸祿報酬是一模一樣的,那憑什麼我受你指揮調遣支配?”
韓喚枝看着他,依然平靜的回答:“閣老問,大寧之內那麼多孤兒,陛下都是他們的後臺嗎,難道閣老忘了,如果沒有你們這樣的人,大寧之內所有應該得到朝廷幫助的人都會如數得到,大寧富足,朝廷重視,分發下去的錢糧足夠多,你們這樣的人不克扣不貪佔,每個人都能衣食無憂,孤者,少有所養老有所依。”
沐昭桐楞了一下,眼神閃爍。
許久之後,沐昭桐謝意的看着韓喚枝說道:“謝謝你能在這種恨我的情緒下還能如此冷靜客氣的和我聊這麼多,還有些更直接更醜陋的話我就不說了,這樣的結局也很好,我死在韓大人手裡用以證明你是對的,做錯事就要受到懲罰是對的,警世所需,也不錯。”
兩個人相對而坐,不再說話。
小半個時辰後,酒菜擺在桌上,沐昭桐端起酒杯道:“請。”
韓喚枝卻沒端酒也沒吃菜,只是那麼看着他。
沐昭桐忽然間醒悟過來,笑道:“我忘了,斷頭飯當然只能是我一個人吃。”
他吃的狼吞虎嚥。
韓喚枝面無表情的把飯菜分出來一份,沐昭桐疑惑的看着他:“韓大人不是不吃嗎?”
韓喚枝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給老夫人留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