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送馮蘊出西京三百里,才帶着左仲和紀佑返程離去……
他走的時候,馮蘊還在睡。
昨夜,他們投宿在一個叫安定的大驛,卻不十分安定。
臨行前的雍懷王焦渴難耐,一身功夫愣是使出個七七八八,馮蘊幾乎要化在他身上,隔日醒來,整個人仍然覺得溼潤而滾燙,久久無法平息……
裴獗是臨夜走的。
等馮蘊睡下,便踏着夜色策馬而去……
馮蘊醒來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只有鰲崽趴在榻邊看她,委委屈屈的小眼神,不由好笑。
好歹也要讓王妃看看,他都爲她做了什麼再走啊。
馮蘊盯着閃爍的燈火。
“早就說了,娘子是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
“世子……被小人撞痛沒有?”
“娘子,是阿樓、邢叔他們來接你了……阿婆也來了,還有阿萬,管姬,姜姬,應娘子和孔娘子也在……啊,還有楊什長他們……好多人,好多人呀……”
“有。”淳于焰不等她聲音落下,便擲地有聲地開口,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朝向忠使了個眼神,聲音清越地道:
“年節上,我備了焰火,沒人陪我去看。上元節,我做了花燈,也沒有人賞。上巳節,我做了風箏,也沒有人陪我去放……”
馮蘊看着那張生人勿近的面具。
裴獗一來,它便不知躲哪裡去了,裴獗走了,才又出來。
這是馮蘊沒有想到的。
“都往南齊去的?”
衆人跟着起鬨。
“好呀。”淳于焰衣襟風流,笑聲也極爲悅耳,任誰也看不出面具下的臉是何表情。
這是記憶裡熟悉的模樣,好似久別重逢的親人。
淳于焰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冷着臉回頭走向馮蘊。
再歸來,已是人間四月天。
馮蘊將簾子挽起,朝衆人揮揮手,笑道:
“大家都回去吧,今兒夜了,我們明日再見。”
“我們沒料到娘子會在這時回來。戰事一啓,不少人拖家帶口地逃離安渡,往南邊去了。眼下的安渡,人心惶惶啊。”
硯也碎成了兩半。
鰲崽爬起來,離她近一些,又“啪”的一下倒下去,用腦袋蹭她。
“我們都好!”
“這麼晚了,世子爲何還不回府?”
讓偷偷利馮十二,給她那麼多好處,這個沒有心肝的東西,看完賬簿沒有半個謝字就算了,居然提都不提一嘴。
“沒有。我從不祭祖。”
冷漠的山鷹面具下,一雙不羈而野性的眼,爍爍有光,高挺的鼻樑,精緻的下頜線,一個俊逸美妙的側顏……
好心全餵了狗。
“馮十二!”
他登基之初便殺了一大批舊臣,然後減賦稅、善農耕,興水利,利民生,廣納良言,重用賢士,如此大刀闊斧地整頓了一番,不到兩年,南齊便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之態,儘管內憂外患未平,卻空前的得到了百姓的稱讚,朝野上下也極爲齊心。
“王妃歸來,我未及遠迎,自然要在貴府候着,看王妃可有吩咐?”
哼!
不說賬簿,淳于焰還沒那麼生氣。
阿樓拱手,“小人領命。”
“雍懷王妃,久違。”
淳于焰起身,朝她微微一禮。
“難道世子還有事要說?”
確實有些久了。
邢丙報的則是外事、隱事。
“準備起程吧。”
-
再上路,馮蘊除了打尖吃飯,沒有再投宿,日夜兼程地趕回安渡。
說罷,他雙眼冷颼颼地盯住馮蘊。
鰲崽溫柔地舔一下她的手背。
“好你個馮十二,離開這麼久,你竟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向忠眯了眯眼,看着自家主子那一副不值錢的樣子,臉上莫名臊得慌。
她是入夜時分到的。
“好。”
“哎喲!”
“那我便不留世子用飯了。世子早些回去,把賬簿整理好,我們明日對賬吧。”
他撞在淳于焰的脊背上,鼻子發酸,眼冒金星,淚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見淳于焰像個討債的似的,她微微眯眼。
莊子裡早就備好了吃食,茶水,熱氣騰騰的,大老遠就聞到了香。
淳于焰牙根癢癢,一甩袖子,扭頭就走。
若他也是重生……
阿萬應道:“撕你的嘴。偷偷跟左侍衛成了好事,喜宴都不請我們吃,回頭便要收拾你的……”
馮蘊微微蹙眉,搖搖頭。
“我們回來啦!你們好嗎?”
小滿當即羞紅了臉,腦袋縮回來,再不敢和阿萬叫板。
好可怕。
上輩子的蕭呈,登基後雖然也做了許多努力,但遠遠沒有如今這般籌略深遠,治國有方——
“娘子——”
向忠卻樂壞了,屁顛顛的捧着東西,像得了什麼絕世珍寶似的,小跑回府。
衆人前呼後擁,將馮蘊往裡迎。
會不會……蕭呈也有前世記憶?
不然,他爲何沒有她的幫助,就提前找到胡、楚、韓三人併成功策反?
他又爲何會對自己青睞有加,一改上輩子的冷漠和絕情,又是規勸回國又是小意溫柔。要不是她重生,只怕也會誤以爲,蕭呈對她也是情根深種了。
哼!
淳于焰微微擡手,拱了拱,“告辭。”
淳于焰眼睛微撩,一說話就感覺他的嘴脣帶笑。
幾個月不見,這破嘴更討厭了?
馮蘊累了,乏了,飢腸轆轆,沒有那個精神頭跟淳于焰鬥嘴。
不料,剛進入花溪的官道,就看到一片火把的光,在夜風裡悠悠盪盪……
馮蘊:“不送。”
馮蘊撇一下嘴,“我餓了。世子想吵架,煩請另約時日。”
那他惺惺作態地關心,就更是令人作嘔。也讓她更是懷疑,他所有的好,都是居心不良,有所圖謀。
宛若隔世。
馮蘊莞爾,“嚇我一跳。我還以爲世子心存不滿,準備祭我……”
馮蘊打個寒噤。
別看蕭呈在當年的戰事上軟弱,選擇了結盟乞和,治理國家卻很有一套。
馮蘊用完飯出來,就見向忠候在外面,帶着兩個僕從和一堆東西……
馮蘊揚了揚眉,不發一言。
她淡淡一笑,從淳于焰身側走過去,坐到擺好的席上。
“娘子到了!”
淳于焰看着她略顯憔悴的臉,心裡的委屈和不滿,煙消雲散。
淳于焰一愣。
向忠趕緊跟上,看着世子今日換上的新衣新鞋,不由唏噓……
世子賜,不便辭。
馮蘊一邊走,一邊跟人說話。邁入客堂的門檻,這纔看到裡頭坐了一個熟人——
淳于焰咬牙切齒,“向忠,你死定了!”
-
馮蘊並不知道隔壁的雲莊裡,有那麼多戲。
向忠沒注意,直接撞了上去。
一種詭譎的想法,突然從心裡跳出來。
“前方怎麼回事?”
“你慢用。我先走了。”
“世子,世子……”
衆人嘴上應着,可還是一路跟着馬車行走。
也有人嗟嘆。
她聲音剛落,那邊便傳來一聲。
這是一隻懂人性的大貓。
淳于焰勾脣,慢慢走過來,半是調侃半認真。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
在她看來,只是有來有往。
馮蘊嗯聲,“你告辭吧。”淳于焰氣結。
淳于焰?
馮蘊止住腳步。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喊聲,帶着驚喜、興奮,人羣潮水似的往前擠,擁向馬車。
哪裡有這樣攆客的道理?
“阿樓——”
馮蘊擡眼。
“所以,清明節你有人陪着燒紙錢嗎?”
她興高采烈,從車窗伸出半個身子,揚起手臂朝人羣大喊。
淳于焰腳步突然一停。
蕭呈今世的變化,以及裴獗的重生,讓馮蘊突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錯覺。
她吃飽了在院子裡消了消夜,看了一眼月季花牆和圍牆外茂盛生長的野薔薇,一時沒有睡意,又將邢丙和阿樓幾個召到書房裡,詢問近況。
“偏有那些嘴碎的狗東西,胡說八道,要讓我聽見,撕了她的嘴。”
“那馮十二,你要好生等着。”
墨摔斷了。
馮蘊笑一聲,躺在那裡摸了許久鰲崽的腦袋,這才強撐着起身,吩咐下去。
然後在淳于焰的房門外,踢着門檻摔了個狗吃屎。
“我是我做得不夠明顯,還是馮十二你腦子愚鈍?”
好險,幸虧沒有紙線。
小滿驚喜地道:
向忠瞪大眼睛,愕然。
料想中,這個時辰,人都睡盡了,入村會十分安靜。
馮蘊:“你大晚上,上門找岔來的?”
向忠很會說話,“世子說,全是自家做的小玩意,不值當什麼,給王妃拿去耍子。”
淳于焰側目擡頭。
淳于焰走了。
年前離開,尚在寒冬。
他氣恨恨地盯住馮蘊,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邢丙點頭:“雲川路途險阻,不便前往……而南齊,自從蕭呈登基,可謂是萬象更新。”
阿樓稟報的是莊子裡的內事。
“你明兒一大早,去請任先生。就說,我找他有事相商。”
好多熟悉的面孔,小滿數不過來。
馮蘊打着簾子張望出去。
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焰火、花燈、風箏。
馮蘊微微頷首,讓人收下,又從庫房裡挑了一套文房四寶,當着回禮。
馮蘊思忖片刻,側目吩咐。
小滿笑嘻嘻地道:“我們家阿萬越來越厲害了,這是要撕碎哪個的嘴啊?”
回神才發現她在調侃。
淳于焰氣血浮動,那種讓她氣得發不了脾氣又壓不住火的熟悉感覺,回來了。
“你們兩個莫非是冤家對頭。有他沒你,有你沒他啊。”
馮蘊被夾在中間,如同衆星捧月一般,終於在莊子門口停下。
那頭有人笑嘻嘻地迴應。
“壞人走了,我崽還不高興呢?”
馮蘊又看向邢丙。
“勞煩邢大哥再上一趟小界丘。我要見侯準。”
邢丙心下微凜,看着馮蘊清冷的面容,“屬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