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裡燒着地龍,很是暖和。
馮蘊說罷又關切詢問:“夫人可是覺得熱?”
塗夫人左手拿一本《農事要術》,右手拿一本《精煉紀要》,激動得手都在顫抖。
“這些全是阿蘊的孃親留下來的?”
馮蘊看出她的異常,疑惑地點點頭。
“夫人有何指教?”
“不曾。”塗夫人道:“你阿母極是神秘。她與常人是不一樣的。”
札記?
馮蘊挽脣而笑,“塗堡主怎麼說?”
馮蘊皺起眉頭。
塗夫人知道她想聽,笑了笑,點頭。
塗夫人扯了扯嘴脣,撲哧一聲。
說到這事,塗夫人就忍不住嘆息。
“與她相識那天……我極是不堪,你阿母與我素不相識,卻不惜冒險救我……”
塗夫人眸光裡滿是懷念,“你阿母當年的德行人品,才幹本事,當真是無可挑剔……”
塗夫人拉着她的手,走到窗邊坐下,又朝馮蘊使了個眼神。
可不就是神秘嗎?
阿母身上,處處透着未知的詭秘。
她沒說是怎樣的不堪。
塗夫人道:“三年。”
當然,她也沒有特意去打聽過……
馮蘊依稀記得今生第一次去塗家塢堡,那些頗爲自傲的老匠人,在提到自己的師父時,流露出來的崇敬之情……
馮蘊:“願聞其詳。”
“她是在我成婚後的第二天,不辭而別的。那三年裡,我們在塗家塢堡,同進同出,同食同宿,很是快活,唉,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三年……”
馮蘊抿着嘴,靜靜望着她。
“後來,我問老塗。”塗夫人侃侃而談,聲音越發溫柔,“我說,我一個孤女,要什麼沒什麼,處處不如她,少堡主爲何棄明月而就螢火?”
說罷又笑了一聲。
“她沒有騙你。”馮蘊垂下眸子,目光幽幽地道:“我阿母的乳名,就叫鳳兒。我外祖和外祖母,當年確實帶着我的兩個舅舅離鄉別境,從此再沒回來。”
“要是沒有你阿母,世上早已沒有倪蓉,也不會有如今的堡主夫人,只有塗山下慘死的……一個孤魂野鬼。”
馮蘊道:“那我阿母……那三年裡,除了教夫人學習,收了兩個老徒弟,就沒有乾點別的什麼?也沒有提出回家?甚至連真實名諱和身份都不曾提及?”
馮蘊以前不知道塗夫人的身世,在叢文田的嘴裡,也沒有聽過半句。
她已經記不清阿母的長相了。
許是想到過往,突生情緒,塗夫人輕輕勾了勾嘴角,流露出幾分黯然。
這事是他們當成逸事來談論的,
府裡原本的畫作,也在陳氏過門後,付之一炬。
塗夫人道:“一時半會難以說清,等他們把札記送到,你一看便知。那札記上的字跡,與你阿母所書,一模一樣。”
塗夫人道:“所幸老塗來得及時,她也聰慧,懂得與賊人周旋,她當時並沒有受傷……”
“你阿母怕人知曉,只好答應下來。她真的是個好人,只要別人誠心求救,她都不吝相傳。”
這才知道,她所說的一切,全是假的。”
“相識那天,夫人受困,我阿母出手相救,與賊人周旋,正當危險之際,塗堡主現身,英雄救美,你和阿母得以上到塗山。塗堡主……也就是當年的少堡主,熱情好客,請人爲夫人療傷,你二人從此互生情愫,後來結成連理?”
“我不知她是盧三娘。”
塗夫人眸色慽慽地看着她,突然將書放下,雙手握住她的手,激動地道:
“難怪我初初見你一面,便覺得合我眼緣,難怪看到你,我便覺得親切……”
“後來呢?”
直到後來,她留下書信,不辭而別,我託少堡主四處尋找,杳無音訊,又親自去了一趟范陽,可惜,那裡沒有姓英的家族,沒有一個叫英鳳的小娘子,也沒有一個叫佚陽的地方……
她會覺得塗家塢堡有些物什,與阿母留下的書裡所載,很是相似……
可說到舊事,塗夫人卻一反常態,原本大方爽朗的人,變得有些忸怩起來。
馮蘊問:“然後呢?”
塗夫人搖搖頭,臉色微微收斂,表情裡有一閃而過的悵然。
難道匠人口稱的師父,那個讓馮蘊在塗家塢堡驚爲天人的高才……竟然就是她的親孃?
怪不得……
馮蘊爲了確認,於是又重複一次。
馮蘊有些意外,“三年?”她從未聽說過此事。
馮蘊點了點頭。
馮蘊屏退僕從,待屋子裡只有她二人了,塗夫人才道:
“只因我答應過她,她的事情全然不可讓人知曉,這纔要謹慎些……”
馮蘊點點頭。
這麼好的阿母,爲何要嫁給馮敬廷?
如果可以選擇,馮蘊寧願這個世界上沒有馮蘊,也要讓阿母再擇良人,不跳火坑……
“既如此,夫人爲何早不開口?難道你不知,我是盧三孃的女兒?”
據說,馮敬廷當年去盧家,本意是退婚,誰知看到盧三娘,當即生出悔意,來不及回家稟明父母,就將用來退婚致歉的禮品,當成提親,再憑着一張嘴,哄得盧老夫人笑逐顏開,這才抱得美人歸……
“那我阿母在塗山住了多久?”
馮蘊道:“無妨。夫人快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塗夫人垂下眸子,“那時的日子風雨飄搖,混亂不堪,我也不知那夥人是誰……當時他們都帶有利器,老塗只有侍衛一人,又帶着我倆,便沒有去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那次去塢堡的冶煉坊,她沒忍住開口,指點了幾句,當即惹來兩個匠人大驚失色,非得求到門前,跪下來拜她爲師……”
命運無常,她感慨之餘,更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母親的點滴往事,忍不住又開口相問。
馮蘊聞言大受震撼。
說到年少時的往事,塗夫人臉上全是甜蜜和幸福。
“也是同一天,我認識了老塗,是他把我和你阿母一起帶上的塗家塢堡,還在塢堡裡叫來大夫,替我療傷……”
馮蘊道:“沒有。”
但對一個女子而言,不便啓齒的事,就不好深問。
她嘆口氣,“說來也是奇怪,你阿母年紀比我還小兩歲,卻極有主見。我聽信了這些話,成天跟她在塗山瘋玩,全然沒有想過她會騙我……
“當年老塗看上我,其實我是大爲不解的。你阿母容色過人,遠非我這等庸脂俗粉可比,我懷疑老塗的眼睛瞎了,或是別有圖謀……”
而中間阿母在塗山居住的三年,馮蘊從來沒有聽人提及……
對母親的往事,馮蘊自是好奇,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整個情緒也已經被勾起來,忍不得塗夫人吞吞吐吐。
塗夫人接着說:“起初,她只說她叫英鳳,因不慎落水,受到驚嚇,全然不記事了。後來,又說,她應當是范陽人士,出自一個書香門第……”
不曾想,她和塗堡主,居然是這樣的緣分,而且,還與自己的母親有關。
她那時還是太小了,小到沒有半點抗爭的力量……
“我與蘊孃的阿母相識於微末,是你阿母救了我……”
但她直覺此事不同尋常,抿嘴而視,沒有多話,直到塗夫人吩咐完僕女,從激動中回頭,再一次拉住她的手。
“賊人是誰?”
塗夫人點點頭。
阿母的婚事,是她的祖母操持的,能嫁入馮家,全靠當年的婚約,以及馮敬廷的色迷心竅。
馮蘊疑惑不解。
“我阿母呢?可有受傷?”
“她是一點一點憶起來的,偶爾想到什麼,又告訴我一點。最後一次,她說,她祖上是早年隨衣冠南下的大家族。祖輩失了先機,不得帝王寵幸,到她父親那一輩時,更是被外放佚陽做官……母親帶着弟弟隨父親同行,獨獨把她留在家裡……”
“故人?”
“告訴堡主,讓他差人回塢堡,取我書房珍藏的札記來。要快些!”
她沒有猶豫,說得斬釘截鐵。
塗夫人訝異:“竟是真的?”
塗夫人咬了咬脣角,許是要整理思緒,沉默了好片刻,才低聲道:
那些札記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記憶深刻到哪怕是閉着眼睛,也能想起,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塗夫人道:“我聽她憶及身世,很是替她開心,便提出陪她一起回去,尋找家人。不料,她竟是婉拒了。還說,父母不在身邊,祖父母也不甚喜她,在府裡不得趣,不如在山上雅居,讓他們擔憂一下……”
她有些匪夷所思。
倪蓉,便是塗夫人的閨名吧?
看得出來,她嫁給塗伯善,成爲塗家塢堡的女主人,是極爲滿意的。
便又聽到塗夫人道:
馮蘊雙眼晶亮,“是嗎?”
馮蘊得到了肯定,心裡竟不是欣喜,而是遺憾和難受。
塗夫人將事情說得太含糊了。
說到這裡,她彷彿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脣角微微一勾。
“我們在塗家塢堡過的,那是從前的我,想都沒敢想的好日子……你的阿母才智過人,但行事卻十分謙遜。她教會我很多東西——也就是你在塗山看到的那些,但她不許我對外人說,是得來與她……”
“阿蘊,你的阿母,疑似我的故人。”
“他說,你阿母什麼都好,但他不配,不敢生出覬覦之心。還說你母親行爲怪異,不似常人,他不敢接近……他啊,那時候可憨可傻,還瞎……”
馮蘊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形容過世的母親,竟覺得無比貼切。
“阿蘊聰慧,事情正是如此。那一年,我才十三,老塗十六,正當熱血的年紀,不然只怕他也不會出手相助……”
她喃喃自語着,似乎又覺得這樣說不明白,突然便轉身出門,叫來隨侍僕女。
一年又一年,阿母的臉在馮蘊的腦海裡漸漸模糊……
這是什麼東西?
馮蘊聽得一頭霧水。
神秘?
馮蘊笑了起來,眼裡有光。
馮蘊微微一笑,看出她隱瞞了一些不便出口的事,但無關母親,她也不問。
塗夫人道:“那些讓你讚不絕口的東西,其實全都得益於你的母親……”
塗夫人道:“多年來,我爲此耿耿於懷,不料竟是如此……她沒有騙我……”
那時候,阿母到底發生了什麼,要在塗家塢堡避難三年,又或是因爲別的什麼事情,塗夫人不知,馮蘊也無從問起……
“那封書信,我也還留着,就夾在那兩本札記裡。”塗夫人說到這裡,忽地望向馮蘊,“我也不知,該不該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