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尼師兄,老師病情如何?”
張遼從平原渡過黃河之後,又花了兩天的功夫趕到了高密,但此時鄭玄已經進入彌留之際,長時間出於昏迷狀態,少有清醒之時。
鄭玄一生求學、講學,以他被大儒馬融親口認可的學說傳承者的身份,拜入其門下者甚衆。而鄭玄盛年是與被士林稱爲“學海”的經學大師何休就《公羊》、《穀梁》、《左氏》三部《春秋》的優劣進行了辯論,並著《發墨守》、《針膏肓》、《起廢疾》三文以駁斥何休用了17年的時間寫成了《公羊春秋解詁》一書,及《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三文。而何休自拜讀了鄭玄的文章後,也不得不歎服“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從此鄭玄便被士林尊爲“經神”。這也更加使得天下的求學者寧肯千里跋涉也要拜入鄭玄門下。
於是鄭玄的弟子遍佈天下,知名者甚衆,如河內趙商、崔琰、公孫方、王基、國淵、郗慮等皆是其弟子。當然,如今還要再加上一個張遼。
故而鄭玄病重,他的弟子皆紛紛趕來,但因爲人數實在太多,除了張遼等少數位高權重的高官和聲望卓著的學者之外,其餘衆人皆圍在鄭玄家附近,默默地爲自己的老師祈福。
張遼趕到之時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到鄭玄的家門口,若不是衆學子知曉他的身份,天知道會不會給他讓路。
國淵一直在青州任職,他也.是最早趕到鄭學身邊的有官員身份的弟子。因爲鄭玄如今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侍奉身邊,但這位師兄益恩卻是個讀書讀得有些癡迷的書蟲,家中一應接待庶務他全都不通,孫子鄭同對這些接待事宜又不熟悉,國淵也只能讓他們在鄭玄身邊侍奉湯藥,將這些活自己接了過來。
“文遠,老師病情不妙啊!”當張遼剛.一發問,國淵便一臉愁容的嘆道。
張遼深吸一口氣,在來的路上.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畢竟鄭玄已經年逾八旬,不要說是在漢代,便是一千八百年後也算得上高壽了。雖然張遼並不知道鄭玄歷史上逝世於那一年,但就此時鄭玄的病情,能讓國淵這平素沉穩之極的人都爲之愁容滿面,張遼知道鄭玄這次估計是挨不過去了。
“有郎中嗎?”張遼雖然明白,但還是抱着盡人事的心.理問了一句。
“有!”國淵重重的說道:“可能夠找來的所有的郎中都.說沒用……唉!”
張遼這時的心情也沉到了最底端,他聽着國淵.輕微的,帶着無限傷感的哀嘆,心中也想起了他與鄭玄接觸的情景。
那時候張遼正.隨着曹操攻打徐州,而鄭玄正好因爲躲避青州的戰亂而被時任徐州牧的陶謙接到徐州。爲了幫助曹操穩定徐州被佔領地的民心,也爲了幫曹操迴應天下之後的輒問,張遼在得知鄭玄的住處後便找上了門。
“後學末進張遼求見康成公!”張遼在鄭玄居所外恭敬的說道。
“請進!”
屋內傳出的聲音很是平和,絲毫沒有大人物那種特有的威勢,這讓張遼感到自己即將見面的這位當代學宗與那些同樣學識過人的高官完全是兩種人。從鄭玄的聲音中,張遼並沒有感受到文人通常的傲氣,似乎自己將要面對的只不過是一個鄰家的老大伯。
張遼推開大門,首先被他注意到了就是正坐在正堂中的鄭玄。張遼事先已經知道鄭玄應該年過六旬,長鬚及胸,長眉入鬢,眼窩略深,兩眼明亮,似能洞查人心。頭戴峨冠,墨黑色地博帶垂於兩頰,倒是顯得很仙風道骨。他看着張遼步入了廳中,正撫微笑頷首。
知道走到張遼面前,張遼才發現自己還忽略了一旁的人。從情報中張遼得知那應該就是鄭玄的兒子鄭益恩。能讓張遼這樣警覺性極高的武將瞬間失去警惕,鄭玄的人格魅力可見一斑。
張遼到沒有爲此沮喪,反而對鄭玄更加感興趣。他走到鄭玄面前,就在鄭玄正要起身相迎之時,張遼恭敬的向鄭玄施以大禮,“張遼張文遠,拜見鄭公!”
“張將軍請起。老朽可當不得張將軍一拜啊!”鄭玄急忙離開座位,前來相扶張遼。
“鄭公乃當代學宗,學問精深天下聞名,更得士林衆人衆望所付,豈有當不得張遼一拜之理!”張遼客氣得很啊。
“唉!張將軍一念之間能保全東觀藏書,此種行爲纔是真正澤被天下文人,玄焉能受將軍這一拜。不行!老朽要拜回來!”
鄭玄固執的要回拜張遼,但張遼哪裡肯受老先生的拜。何況他今日也是帶着目的而來,焉能因此拖延時間?
張遼趕緊扶住鄭玄,並不住的勸說,還將鄭益恩也拉了進來。但直到張遼說出鄭玄若硬要拜他,他轉身便走的話來,鄭玄方纔罷休。
這一次異樣的交流也讓張遼稍稍瞭解了鄭玄此人。爲人和善,講究原則,但並非固執己見之輩,應該可以說服。
於是張遼便藉口仰慕鄭玄,與鄭玄閒聊起來。
雖然鄭玄經學功底深厚,若真與鄭玄討論經義,一百個張遼也不頂用。可是張遼卻揚長避短,只是讓鄭玄講解,自己卻依照着後世養成的邏輯思維能力和後世的學術觀點與鄭玄探討。還時不時的拋出一些後世也爭議極大的問題向鄭玄請教。
鄭玄自是沒料到這個前來拜訪自己的武將竟然有如此另類的經學見解,很多問題均是從鄭玄所沒能考慮到的角度闡述,這讓鄭玄對張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然,鄭玄也能感覺到張遼的經學底子實際上並不深厚,甚至可以說相當薄弱,但鄭玄重視的便是張遼那匪夷所思的思路,這使得鄭玄在與自己的學術觀點相互印證下又有了新的發現。如此一來,如何能讓鄭玄不喜?
而張遼也是耐心十足,反正那時候陶謙沒有反擊之力,張遼樂得乘機休息。於是一老一少就這麼如聊天般的探討着學問,倒也是溫馨和諧。只不過張遼本人卻是在濫竽充數,靠着前世那興趣上來時積累的東西在應付。
當張遼感到自身存貨不多,以不足以應付鄭玄之時,便選擇了一個機會,用曹操正在籌建兗州公學,造福當地士子爲由,恭請鄭玄出山,擔任公學山長。同時張遼還將自己憑記憶記錄的後世初中的幾部教材拿了出來,表示這將是公學中算學、格致學的試行教材,但經學卻並無公認合適的教材,也沒有合適的老師,欲請鄭玄出山相助。
鄭玄本人雖是經學大家,但是他的算學功底同樣精深,否則也不會去研究曆法。他見到張遼的這些教材,頓時欣喜難耐。雖然算學上他也同樣達到了這種難度,可是如此別緻(阿拉伯數字)的計數方法和系統的算學理論,還有簡單的物理、化學知識,都讓鄭玄爲之動容。
這時候鄭玄已經不再將張遼視爲一個能夠論道的忘年之交了,而是一心希望能將此“資質過人”卻未得教育的良才美質收入門下,好好教導一番,將來未必不能如他與馬融故事。
於是在鄭玄的要求下,甚至是耍起老小孩的脾氣時,曹操許可了張遼的拜師之舉。也同時將鄭玄請到了兗州,並以鄭玄在士林的聲望,迅速的安定了佔領地的民心。
隨後張遼任職青州,鄭玄也在兗州公學步入正軌後辭去山長一職,專心回家教授弟子,研究學術。雖然張遼此後也曾數次造訪老師,可是繁忙的公務與他憊懶的天性,使得他接受教導的次數一巴掌就能數的過來。
可是鄭玄始終沒有責怪與他,反而時不時的用書信鼓勵他繼續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發展,同時還藉着張遼推出雕版印刷的機會,將首批印刷的自己的著作在寫上鼓勵之語後送給張遼。
但當張遼建安五年出兵北方後,隨即便鎮守幽州,直到北伐結束,才藉着調任執金吾的機會,繞道高密拜見鄭玄。
當時鄭玄雖然已經病勢纏綿,但依舊還堅持在牀榻上註釋《周易》。對張遼的這個有些另類的弟子來訪,更是歡喜不已。並對張遼推出的《天演論》一書大加讚賞。言張遼能“察常人所不能察,發常人所不能發”之觀點,雖說直白冷酷了些,可仔細思之卻頗有道理。尤其是十分符合張遼兵家的身份,更顯示出張遼沙場悍將的風範。
這就是鄭玄。他絲毫不因張遼的觀點與自己幾乎完全背道而馳而生氣,反倒是鼓勵自己的弟子走自己的道路。在這裡鄭玄完全表現出先賢孔子因材施教的風度,更表現出一個偉大的老師鼓勵學生質疑甚至選擇與老師相反道路的胸襟。
要知道,鄭玄是儒家學者,他在《戒子益恩書》中說,他致力於經學,是爲了“述先聖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齊”。即是說,他的目的在於闡述儒家思想,使之發揚光大。而張遼從鄭玄這些年被付印的著作來看,鄭玄注經的成就是相當高的,他的著作被天南地北的學子爭相搶購。在荊州,甚至有書商將鄭玄的書剛剛運到城門口便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學子搶購一空的情況發生。由此可見,鄭玄的成就已經被大漢全體士林所認可。難怪後世學者范曄在《後漢書》本傳總結鄭玄的經學成就中說到:“鄭玄囊括大典,網羅衆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自是學者略知所歸。”
由此可見,一個典型的儒家學者卻能夠容忍和鼓勵張遼這樣一個提倡“叢林法則”這一語儒家精神完全背道而馳的理論,這一點是多麼的難能可貴。鄭玄此舉也爲張遼掃平了士林的責難,使得很多原本對張遼和《天演論》不屑一顧,甚至看口謾罵的文人也開始認真的研讀《天演論》了。這也讓張遼在士林中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雖然那地方很小,也很不安全。
張遼獨自站在鄭玄家的院子中,他沒有擠入鄭學養病的臥室,但他卻獨立在院中回憶着鄭玄的點點滴滴,回想着鄭玄那和藹慈祥的音容笑貌,漸漸的,張遼不由得有些癡了。
“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文遠對此可有解釋?”
……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據說文遠對此不以爲然,可否爲老朽解說一二?”
……
“孔子刪《毛詩》而成三百篇,文遠對孔子此舉有何評論?”
……
原本張遼不過是爲了公務而接觸鄭玄,更是爲了公務而拜鄭玄爲師。雖然他與鄭玄相交甚歡,但是卻沒有一種對老師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張遼只是尊崇這尊師重道的古訓在規範着自己的行爲。可是鄭玄卻並沒有因此而不喜張遼,要說鄭玄對張遼的態度毫無感覺,張遼自己都不相信。正是鄭玄如此鍥而不捨的對張遼盡着一個老師的義務,讓張遼漸漸由好奇到漠然,最終到感動和感恩。張遼在離任青州之前便已經接受了鄭玄這個老師,可是當鄭玄病入膏肓而無力挽回之際,張遼自己才意識到了這一點。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也!”張遼心中默默地感嘆。
而此時國淵卻已經離開,他既然擔負了接待任務,便不能一直陪着張遼。在張遼之後,又有聞訊從各地趕到高密的鄭玄弟子和知名學者前來探望,國淵作爲鄭門弟子,必須出面接待。
來到鄭玄家的人也見到了站在那裡的張遼,有人認識他,也有人不認識他。但所有的人都明白這裡是鄭玄的家,大漢士林如今關注的焦點。沒人會在此地鬧事,那絕對是與天下士子過不去。
但是,就在賓客絡繹不絕,張遼依舊默默站立在院中時,屋子裡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哽咽聲,隨即便是一聲長長的悲呼和無法抑制的哭聲。
鄭玄,這個當代學術宗師與今日與世長辭!
鄭益恩這個鄭玄唯一的獨子平日裡再如何呆板,此時也傷心地數次昏厥過去。國淵、王基、公孫方等在場的弟子也是泣不成聲,王烈、邴原、宗元、陳珪這些前來探望鄭玄的官員、學者和名士也紛紛爲之垂淚。等候在鄭玄宅院外的衆多學子此時也明白老師已然故去,頓時哭聲一片,震動了整個高密城。
高密作爲鄭玄的家鄉,對自己家鄉出了鄭玄這樣的大學者,全城士紳百姓皆是感到無比的榮耀。而鄭玄也用他自己的名望曾經在黃巾軍手中拯救過高密的闔城百姓。
那是建安元年的事情,鄭玄從兗州返回高密。在回高密的途中曾遇到大股潰散的黃巾軍,但他們在得知這輛被曹軍士兵護衛着的馬車中乘坐的是大學者鄭玄,卻對鄭玄表示出了十分的尊重。他們見鄭玄出來,便同時拜倒在地向鄭玄行禮,又對鄭玄起誓,絕對不敢侵犯高密半步。正是因爲如此,在曹軍零星的剿匪過程中,青、徐、兗三州皆有城池被黃巾軍侵犯的事件,但惟獨高密一城卻未受黃巾抄掠,鄭玄以自己的人格和名望保護了鄉梓。也讓高密鄉親對鄭玄更加的感恩。
當衆多學子的哭聲傳遍高密時,全城百姓紛紛忍不住悲慼,也隨之哭泣起來。他們還自發的拿出準備給自己或是家中長輩百年後使用的白布,爲鄭玄戴孝。
張遼並沒有隨着哭聲的傳來而進入屋子,他依舊矗立在當院,一言不發。可是人們卻全都能感到張遼身上那濃濃的悲傷。
矗立片刻,但全城都滿是一片哭泣之聲時,張遼終於轉過身來,面對着鄭玄的屋子,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向鄭玄叩首。這使得張遼似乎失去了疼痛感,他結結實實的給鄭玄磕了九個響頭,讓一旁的國淵等人頓時大驚。
待國淵急匆匆的衝到張遼身邊扶起張遼之時,他很清楚的看到張遼的額頭已經一片通紅,並流出了鮮血。當國淵扶起張遼之後,張遼因數日鞍馬勞頓,到了高密也未能休息,加上傷心鄭玄去世,終於昏了過去。
“文遠啊……”國淵哀痛老師的去世,吃驚張遼的舉動,也是無言以對。
鄭玄的葬禮極爲隆重,除了他那些本地的和從各地趕來的弟子及好友,尚有各方學者送來的輓聯,並由高密全城百姓爲之着孝,鄭玄此生無念矣!
在鄭玄的靈堂前,張遼又做了一件讓衆人吃驚的事情。他當時正全身素袍的跪坐在靈堂前,突然間他命人爲他找來紙筆,沾上濃墨後在白紙上奮筆疾書。
雖然張遼的古文學功底極差,但此時他卻不再顧忌。雖然他自己寫不出合適的文章,當他卻認爲此時唯有那篇《師說》能夠寄託自己對鄭玄的哀思。但是必要的修改還是需要的,否則就是絕對的文不對題,這點功底張遼此時還是有的。
不過人總是失去了才感到珍惜,張遼也不例外。此時他才感到自己對鄭玄的孺慕之情。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爲惑也,終不解矣……恩師鄭君康成公,年八十一,畢生鑽研學問,破今古文經學之分界,融通衆家以爲一,可謂集大漢經學之集大成者也。終其一生,囊括大典,網羅衆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自是學者略知所歸……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當張遼身後的國淵隨着張遼的筆尖移動一字一句的將文章讀出來時,原本還有些奇怪的衆人紛紛爲之動容,這分明是一片寄託着對老師無比哀思的短文。
至此,張遼再度名揚天下,但卻是以尊師重道之名。士林也終於徹底接納了這個另類、古怪的傢伙。這不得不說又是鄭玄給張遼的遺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