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黃昏,大約下午五六點的樣子。
張進、張秀才和方誌遠三人走進家門,就各自高聲喊道:“娘子(娘/師孃),我們回來了!”
頓時,聽到喊聲的張娘子就從廚房裡出來了,看着回來還興高采烈的張秀才他們,她神情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道:“相公你們回來了?那就快去洗手洗臉,撣撣身上灰塵吧,晚飯馬上就做好!”
說完,不等張進、張秀才他們說話,她就又轉身返回了廚房裡忙碌着。
而張進、張秀才以及方誌遠他們卻好像也沒注意到張娘子此時的不對勁,三人依舊在談論今日登山賞菊的人和事,倒是說的熱鬧。
就聽那張秀才問道:“進兒,你今兒怎麼忽然就自作主張地主動出頭站了出來做詩呢?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嘛,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不必這樣刻意準備和表現的。”
張進被問的有些尷尬,他自然不好意思說自己主動出頭站了出來,是爲了和那劉文才爭風頭,要把劉文才的風頭壓蓋過去而已,這種心思還是不說的好,要是說了免不得又要被張秀才訓斥一頓。
所以,張進敷衍道:“也不爲什麼,不過是看見那景緻,心裡也有了些許靈感,就想着一吐爲快而已!”
然後,不等張秀才再說什麼,張進又轉而對方誌遠道:“對了,志遠,今天你和那個董元禮聊的很投契啊,怎麼樣,這個人如何?”
方誌遠也來了精神笑着回答道:“還別說,師兄!我們總以爲我們這些年讀書夠刻苦勤奮了,讀的書也不少了,但是今天與那董元禮交談了一番,這才明白還有人比我們更勤奮刻苦呢,讀的書更多呢!董元禮說的很多書本,我有的聽都沒聽過,話都有些接不住了,在他面前,甚至都有些自愧不如了,感覺慚愧的很!”
聞言,張進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頭,道:“是嗎?那看來這董元禮四歲就能背詩做文不是吹噓的呀,能讓你都自愧不如了,那還真是了不得!你可是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啊,我爹書房裡的書都被你翻遍了吧,你都不如他看的書多?”
方誌遠搖頭苦笑道:“師兄這話說的讓我更是慚愧了,只能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吧,那董元禮確實博聞強識,我比不得人家!”
這時,張秀才也道:“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別總是仗着自己一點小聰明和不值一提的文采就到處炫耀招搖,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有人比你們更聰明,文采更好的!”
說着,他又瞪了一眼張進,訓斥道:“尤其是你進兒!你今天就有些招搖了,也不知道對你是好是壞,以後你也給我收斂一點吧,讀書人到底還是講個內斂藏拙的,鋒芒畢露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這說着說着,又說到自己身上來了,到底沒有逃過張秀才的訓斥,張進心裡有些無奈,但面上還是點頭應道:“是!爹說的,我記住了,以後不敢再這樣招搖了!”
張秀才斜了他一眼,輕哼一聲道:“希望你是真的把我的話聽進去了,真的記住了,可別把它又當做耳旁風,聽過就忘了!”
張進真是無語了,心裡嘆氣,剛想再次點頭服軟,表示自己真的記住了,應付過去,沒想到這時那張娘子又是端着一盤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看着他們還站在院子裡說話,不由詫異道:“相公你們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呢?還不快去洗手洗臉,我這飯菜都做好了,該去廳堂吃晚飯了!”
張秀才聽說也顧不得再訓斥張進了,就應道:“知道了,娘子!進兒,志遠,我們去洗洗吧,一天出去,也染了一身的灰塵!”
然後,他首先往廚房去了,張進頓時鬆了口氣,和方誌遠跟着一起去了廚房,在廚房裡洗手洗臉,撣去身上的塵土,整理一番之後,三人這纔來到客廳吃晚飯。
此時,飯菜都已是擺好了,張娘子笑道:“快坐下吃飯吧!這一天去城外登山賞菊的,中午也沒回來吃飯,可是餓了吧?”
張秀才聽了不由失笑道:“娘子不說我還不覺得,這娘子說了我還真覺得餓得很了,哈哈哈!也是奇怪!”
然後,他自也不用和張娘子客氣,落座了下來,拿起筷子吃起晚飯來,而張進和方誌遠也自然是同樣落座了,開始吃晚飯了。
只是那張娘子卻好像有什麼心事,沒什麼胃口的樣子,她拿着筷子,也不夾菜,吃飯也是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看着胃口極好的張秀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張秀才此時終於是察覺到了張娘子的不對勁,他不由放下碗,問道:“娘子怎麼了?是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嗎?”
張娘子聽問,瞟了一眼看過來的張進和方誌遠,她沉吟一瞬,就強笑着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麼事情,相公多心了,快吃飯吧!”
然後,她低頭就沒再說什麼了,也是吃起飯來,只是看着依舊沒什麼胃口,心事重重的樣子。
不由的,張進、張秀才和方誌遠他們都狐疑了,他們相視一眼,都明白張娘子肯定心裡是有事了,只是不知道她爲何不肯說呢?這樣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
三人也不好追問,那張秀才卻是想了想就道:“進兒,志遠,今天一天在外奔波,上山下山的,你們也都累了,今晚上就早點歇着吧,不用去書房讀書了,養養精神,明天也能早點起來!”
張進和方誌遠對視一眼,明白這是想要打發他們,張秀才好自己和張娘子夫妻倆早點回房說話,他們也是擔心張娘子真的有什麼事情,所以也沒拒絕,各自點頭應道:“好的,爹(先生)!”
張秀才輕頜首道:“嗯!”
隨後,四人倒是沒人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晚飯,張進和方誌遠洗漱一番就去了張進的房間休息,張娘子也是收拾了廚房,回了她和張秀才的房間。
房間裡,張秀才正拿着本書藉着油燈燈光看呢,見張娘子進來,他就放下手中的書本,笑問道:“娘子,進兒和志遠都不在,你有什麼事情現在可以說了吧?”
張娘子聽問,看着張秀才,張了張口,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是看的張秀才都有些着急了,他失笑道:“娘子啊!我們都做了二十餘年的夫妻了,同牀共枕二十餘年了,平日裡也是無話不談的,什麼事情商議着來,你不瞞我,我也不瞞你,怎麼今日娘子倒是欲言又止了起來?對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嘛,嗯?”
聞言,張娘子露出了苦笑,搖頭嘆道:“也罷!還是與相公說了吧,就是不說,相公以後也會知道的!”
張秀才聽了又是笑道:“那娘子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娘子如此爲難,總是張不了口說出來!”
張娘子看着張秀才,又是斟酌了一番,這才帶着幾分小心道:“也不瞞相公,今日你和進兒、志遠、元旦他們去登山賞菊,難得中午也不需要我去學館送飯了,所以我就趁這個機會回孃家看了看,順便問問嚴哥兒要讀書開蒙,爲何過了這麼多天,還不見把人送來。”
張秀才笑着點頭附和道:“是啊!中秋節前幾天,岳父大人就說讓我給嚴哥兒開蒙讀書呢,怎麼這麼多天過去,還不見嚴哥兒人呢?還有嫺姐兒的興哥兒,也不見人送來,不送來我怎麼給他們開蒙呢?娘子去問問也好,岳父大人和小弟又都是怎麼說的,他們準備什麼時候把嚴哥兒送來?”
聽問,張娘子更是苦笑起來了,她搖頭道:“相公啊!嚴哥兒是不會送來了,我爹和小弟倒想把他送來開蒙讀書,可是我那弟媳婦撒潑打滾的不同意啊,她說什麼我和她不對付,嚴哥兒到了我們這裡,我們一定會待他不好,會打罵虐待他一般,死活不同意嚴哥兒來我們這兒開蒙讀書!”
張秀才不由怔然,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他不敢置信道:“這怎麼說的?嚴哥兒說到底是我們的小侄兒,如何會打罵虐待他了?她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岳父岳母大人和小弟就任由她這樣胡言亂語也不管嗎?”
顯然,張秀才也有些生氣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話來,以前張娘子在他面前埋怨這弟媳婦,他可都是笑笑不說話的,今日一反常態的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張娘子聞言就更是苦笑道:“管?怎麼管呢?我娘罵了她一頓,我弟打了她一巴掌,我爹被她氣病了,但人家就是尋死覓活地不願意嚴哥兒來我們這兒讀書開蒙,就好像誰要把嚴哥兒從她身邊搶走一般?你能怎麼管呢?拿這潑婦卻是沒辦法了,只能順了她的意,不把嚴哥兒送來了!”
張秀才不由無語了,隨即嘆道:“不送來就不送來吧,也無妨!不過,岳父大人病了,可還好?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張娘子嘆道:“聽我娘說,應該是沒什麼大礙的!請的大夫說是氣大傷身,小心調養着就好了!我娘也是被氣的唉聲嘆氣,連連搖頭,直說後悔取了這麼個兒媳婦回來,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個人啊!”
張秀才搖了搖頭,也沒法說什麼了,他道:“這事情啊,也難怪剛剛娘子欲言又止的了,確實難以開口,更不好當着進兒和志遠的面說這些,娘子今天回去聽說這事情後,肯定也是氣的不輕吧?我勸娘子也不必氣惱,想開些纔好,她不把嚴哥兒送來,我們還省事呢,我不用費心思給嚴哥兒開蒙,你也不用照顧嚴哥兒的生活起居,這樣想想娘子也就不必氣惱了,還輕鬆了許多不是?”
張秀才這樣開導着張娘子,張娘子不由也是失笑一聲,但隨即又收斂了笑容,看着張秀才張了張口,又欲言又止了起來。
張秀才見狀更是詫異了,問道:“娘子,怎麼還有什麼事情嗎?”
張娘子苦笑着點了點頭道:“相公說的對,我上午回孃家之後,聽說了這事情也是氣的不輕,看爹孃沒什麼事情,當即連午飯都不願留在孃家吃了,轉身就回了家,可是沒想到,下午的時候那嫺姐兒和豐哥兒夫妻倆又來了。”
說到這裡,她語氣又是頓住了,看着張秀才,張秀才忙問道:“豐哥兒和嫺姐兒來了,是不是送興哥兒來的?她中秋節之前不是說過,要把興哥兒送來開蒙讀書的嗎?”
但隨即他又停住了,皺眉自語道:“這也不對啊!我們回來了沒見興哥兒在啊,吃晚飯的時候也沒見興哥兒,難道說嫺姐兒和豐哥兒沒把他送來?”
張娘子無言苦笑着,點頭道:“是!他們沒把興哥兒送來!之所以今天登門來此,不過是告訴我們一聲,他們不會把興哥兒送來我們這兒開蒙讀書了!”
張秀才聞言,又是怔愣了一瞬,皺着眉頭有些不明白道:“這又是爲何啊?中秋節前,那嫺姐兒不是說了,要把興哥兒送來開蒙讀書的嗎?怎麼又不送來了?”
張娘子嘆道:“能爲何呢?不過是她那婆婆不願意罷了!本來她就不想着興哥兒、業哥兒、壯哥兒他們和我們外家親近,業哥兒三四歲都還沒登過門呢,更何況要把興哥兒送到我們家長住呢?她那婆婆自然是不同意的,於是家裡也很是鬧了一場,唉!嫺姐兒哪裡是她婆婆的對手啊,人家指着她鼻子罵呢,話裡話外都是嫺姐兒向着孃家,要把她的乖孫子一個個送走,不和她親近了,這是挖她的心肝肉,要她的命呢,也是鬧死鬧活的一場了,而且,而且”
她看了一眼皺眉聽着的張秀才,又是小聲惱怒道:“而且人家話裡話外,還很是瞧不上我們家呢,說我們家說是什麼讀書人家,但其實也不過是個窮酸秀才而已,認得幾個字而已,又值當什麼呢?值得把她幾個乖孫送來開蒙讀書?讀書又有什麼用呢,難道像他們外祖那樣讀了這麼多年書就當一個窮酸秀才嗎?這話說的實在難聽!相公,我也說不下去了,你也別介意,啊?嫺姐兒和豐哥兒也特意爲此道歉了,跪下求我原諒寬恕呢!”
張秀才不由無語,他實在沒想到就這一天,他不過是和張進幾個出去參加了一場聚會而已,家裡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且樁樁件件都是那樣的讓人惱怒,又覺得可笑至極!
他失笑一聲,擺手道:“娘子不用擔心我惱怒介意,我並不惱怒介意,只是這話實在可笑而已!不讀書不明理,這難道就是好的嗎?有這樣一個愚蠢無知的婆婆和祖母,嫺姐兒的日子難過了,那興哥兒他們恐怕將來也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呢,唉!這嫺姐兒恐怕嫁錯了人家了!”
張娘子聞言不由也是無語,跟着嘆道:“這誰知道呢?誰知道她婆婆是這樣的人呢?以前看着也挺好的啊,是挺精明的,但沒想到現在這麼糊塗了!”
張秀才不語,沉思良久,他又是嘆道:“這也怪我只是個不值錢沒地位的秀才,若我是個舉人,恐怕她這婆婆也就說不出這話來了吧?興哥兒、業哥兒、壯哥兒他們,恐怕她巴不得送來與我們親近呢!”
“相公!”張娘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張秀才說的話也對吧,如果張秀才是個舉人,張嫺的婆婆又哪裡說的出什麼窮酸秀才,讀書沒用的話來呢?恐怕巴不得自家孫子來舉人外祖家長住吧?也好親近得些好處,沾點文氣啊!
這世情如此,秀才不值錢,一抓一大把,舉人才是高人一等,人人都追捧着,這也難怪張秀才此時發出這樣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