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燈鋪在城東萬安街上,唐景玉滿頭大汗趕過去時,一眼瞧見一條長長的隊伍,都快佔了小半條街了。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說今日是最後一天報名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排隊?而且蘇州這邊百姓這麼有錢,孩子們個個都讀得起書?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讀會寫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掃過那些穿粗布衣裳的農家夫妻還有孩子們消瘦的小臉。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沒有資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這世上隨便拉出來一個人都比她這個無處安身的孤女強,只是讀書可是耗銀子的事,家裡連飯都吃不上的,怎麼可能有錢供孩子讀書?就算江南富庶,應該也沒這麼多。
日頭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隊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輪不到她,唐景玉乾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報名情形。
宋家燈鋪有三間門面,兩個夥計在左邊那扇門前擺了一張桌子,一個坐在桌子前負責簡單的考覈登記,高個子的站在一旁約束隊伍,不許有人搗亂喧譁,沒有通過考覈的馬上趕走。
唐景玉掃一眼鋪子裡面,隱約可見各種燈籠,還有兩個夥計並肩站在一起看熱鬧,並沒有錢進的身影。
能跟隨宋殊出門,錢進在這裡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視線,好奇地看向隊伍最前面。
圓臉夥計先打量一眼報名的少年,估摸着年齡合適後,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一頁,指着一行字讓那少年念。
少年低着腦袋看書,皺着眉頭結結巴巴唸了起來:“……且鳥,在河之……”
還沒念完,圓臉夥計擺擺手示意他爹領着人走,在老漢拍了兒子後腦勺的同時歪頭看向後面的隊伍,聲音洪亮:“後面的上來,我再說一遍,我們掌櫃要的是能讀會寫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認得七七八八,字跡工整,你們要是隻認得十來個字或只會寫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趕緊回家去吧,別耽誤大家的功夫!”
話音一落,隊伍裡面爆發出一陣嘈雜,前面把方纔情形看清楚的,掂量着自己兒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頭喪氣領着孩子走了,但也有人雖然面現擔憂卻還是打算碰碰運氣,至於後面啥也看不見的,就更不願意走了,都覺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過關。
就這樣,隊伍慢慢前移着。
唐景玉繼續看了會兒,連續五個人都在認字這一關被刷下去了,她笑着搖搖頭,從中間那道門進了鋪子,朝一個夥計笑笑,“我找錢大哥,他在嗎?”
夥計愣了愣,打量她一眼問:“你找錢管事?”
燈鋪裡面有兩個姓錢的,一個管家錢老頭,乃已故老太爺身邊的忠僕,頗得掌櫃看重。錢進是錢老頭的孫子,掌櫃從京城回來後錢進就一直跟在掌櫃身邊伺候,不出意外將來肯定會接替錢老頭的位子,因此整個燈鋪一衆下人都爭相討好錢進,私底下喊他錢管事。
唐景玉一聽這稱呼心裡就樂了,錢進有地位說話纔有分量,她的事就更好辦了。她笑着點頭:“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櫃的馬車進的城,錢大哥說我有事儘管來這裡找他,還請這位大哥幫忙傳一聲,小弟感激不盡。”
她衣着簡樸,說話卻不卑不亢條理清楚,那夥計想了想,讓她稍等,轉身去了裡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夥計笑笑,轉身走到一排貨架前,看上面擺着的一盞盞燈籠。
宮燈紗燈吊燈等等分類而擺,大小不一,與唐景玉小時候見過的那些燈籠不同,這些燈籠上面大多都畫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詩句,字跡或龍飛鳳舞或娟秀雋永,讓人忍不住駐足品味。唐景玉邊走邊看,越來越震驚,她從三歲開始練字,就算中間斷了沒能練出什麼,她賞字的本事可沒忘,往燈籠上寫字的這些人,單靠一筆好字都能養家餬口。
這哪裡是燈籠啊,分明是一盞盞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畫,怪不得能賣如此高價。
那宋殊做的燈籠,又是何等風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掃視其它貨架,試圖找到一盞宋殊做的。
“小兄弟?”錢進跟着夥計走了過來,見前面站着一個背影單薄的少年,他仔細看看那身衣裳,又驚又喜地問。
唐景玉聞聲轉身。
錢進腳步一頓,跟着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還挺俊的,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其實每天跟在自家掌櫃身邊,再好看的人錢進看了也不會有多震驚,不過這個小兄弟之前太過邋遢,如今收拾收拾,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反差實在太大。
唐景玉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把錢進的誇讚當真,見錢進盯着自己,她很是不好意思地開口:“多虧錢大哥幫忙我才能變回人樣,之前飽一頓餓三頓的,哪有心思收拾啊。”
錢進點點頭,示意一旁看熱鬧的夥計繼續做事去,他扶着唐景玉肩膀往前走了幾步,低聲問她:“怎麼樣,親戚找到了嗎?”
唐景玉神情頓時黯了下去,扭頭看看,眼淚就掉下來了,垂着腦袋抽搭道:“沒有,我晌午進城,把城西幾條街都走了一圈也沒打聽到我二舅的消息,幾個老伯都說這裡根本沒有姓秦的打鐵匠……錢大哥,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我二舅到底住在哪兒,我爹孃死的時候我還小,可能記錯了……錢大哥你幫幫我吧,幫我找份活幹,我不怕吃苦只要能養活自己就成,我真的不想再討飯吃了,錢大哥……”
唐景玉撲到錢進懷裡,嗚嗚哭了起來。
少年哭得可憐兮兮的,錢進一陣頭疼,見門外忙着登記的夥計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他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連忙把唐景玉扶了起來:“你先別哭,有話好好說,你也彆着急,這邊我比你熟,你把你二舅家的事情都告訴我,明天我替你打聽打聽。”
“萬一我真的記錯地方了怎麼辦?”唐景玉一邊抽搭着一邊問,眼淚流個不停。
這麼小的孩子,舉目無親,哭也正常,錢進看她一直用袖子抹淚,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正琢磨如何措辭,唐景玉忽然擡起頭,指着外面的隊伍問他:“錢大哥,你們鋪子是要招工嗎?你看我行不行?我不要工錢,管我吃住就行了。”
說着用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無比期待地望着他。
錢進心中一動,“你多大了?讀過書嗎?”掌櫃收徒,小兄弟識字的話可以試試啊。
唐景玉點頭:“我十四了,家裡鬧災之前爹孃給我請了先生,《論語》《孟子》都讀過……”
錢進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讀過?”
唐景玉再次點頭,有些委屈地道:“錢大哥不信嗎?那我背給你聽聽。”跟着真的背起《論語》來。母親出自書香門第,小時候親自教導她學問,這些年唐景玉孤零零地往南走,夜裡害怕時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書本,因此記得清清楚楚。
因是黃昏,燈鋪裡面並沒有客人,空曠的屋子裡少年誦讀聲清越動聽,連外面喧譁的隊伍都不由靜了下來,伸着脖子往裡面張望。
錢進沒有正經讀過書啊,但就算沒讀過,單聽唐景玉清晰流利地誦讀,也能知道她所言不虛。剛想拍拍唐景玉肩膀示意她不用背了,餘光裡瞥見一道人影從後院走了進來,正是他家掌櫃。
“你們在做什麼?”宋殊掃一眼錢進,目光落到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莫名地緊張起來。面對錢進,她可以睜着眼睛說瞎話,而宋殊只是一個淡然清冷的眼神,就讓她有種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覺。
可是想要進宋家燈鋪,總要習慣跟宋殊打交道。
唐景玉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朝宋殊走了兩步,期待又忐忑地道:“宋掌櫃,我想到你們燈鋪做事,剛剛錢大哥在考我學問,我讀過書,您收下我行嗎?我一定會努力做事的。”
宋殊面無表情地盯着她,視線漸漸下移,落到她露在外面的手上,那指甲整潔,分明剛剪過不久。宋殊沒有回答她,擡眼對錢進道:“把他名字記在名冊上,你跟我來。”
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大喜,扭頭看向錢進,錢進也很高興,喊來夥計讓夥計領她去登記名字,他急着去追宋殊了,快跨進後院時又頓住,回頭囑咐唐景玉:“明天人多,你記得早點來!”
“錢大哥……”
唐景玉想攔住他再說兩句,可惜錢進生怕宋殊久等,撒腿就跑了,只留給她一道背影。
唐景玉懊惱地咬牙,她還沒跟錢進提今晚食宿如何解決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