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華滿枝,碧水流淌。
世上有什麼感情逃得過緣分二字呢?若論緣, 李皎和鬱明的緣分, 實在是太深了。就好像時光如長河, 他們在其間分岔,流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數年後, 時光又周折,他們在時光長河中,再次流到同一個方向。
李皎與鬱明一站在橋下, 一站在橋上,靜立而望。女郎如春花之綻,美麗清新耀人眼, 青年望着望着, 握緊了手中拾到的帕子,再次感覺到那陣揮之不去的香氣。香氣若有聲,鼓聲陣陣,激得他自己的心跳, 也狂烈緊促。
明珠對李皎提醒:“殿下, 陛下尚等着您。”
這一聲,將李皎從對舊情郎的癡望中解脫出來。她幾分赧然,又幾分欣悅。她用戲謔的目光撩鬱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與明珠一道轉過了身, 繼續走自己的路。若是旁人撿到了她的帕子,她少不得會要回來,但是鬱明嘛, 他愛撿不撿吧。
李皎才走幾步,便聽到身後追逐而來的腳步。她用餘光一看,看到鬱明跟上來。
李皎往四方一看,一條長街,兩邊各有摺進去的巷道,好通向坊間。長街的目的地,乃是人肉眼已能看到輪廓的皇城。李皎主僕幾人頂多再走一刻時間,便能到皇城宮門口了。此街還頗爲繁華,雖是傍晚,攤販卻已經擺了出來。李皎站在街頭,能聞到炒栗子的甜香。
李皎頓了頓:自她有孕後,本就不佳的脾胃更加弱了。近日進食分外的艱辛,吃一碗,吐大半碗,整日懨懨什麼也不想吃。現在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聞到栗子的香氣,突然有了食慾。
鬱明腳步停一下,順着李皎前行的方向看,看到她似乎是衝着街旁的深巷而去的。去皇城肯定不是這個方向,李皎卻走這個方向……鬱明再次攥緊手中帕子,絲絲縷縷的香氣讓他浮想聯翩,讓他不由得自作多情:莫非,皎皎是要找沒人的地方,與他溫存片刻,再去皇城?
咳。
鬱明紅着耳朵悶頭直走,心想:別看長公主殿下她面上多麼高貴不可攀,她私下裡是分外大膽的。那個郝連平居然會覺得皎皎在牀上如死魚般……雖然他確實對皎皎在牀上的表現完全沒印象,也不知道日後是什麼樣,但以他和皎皎相處的經驗來看,皎皎是非常知情識趣的人啊。例如現在,她還正兒八經地找地方與自己溫存呢……
鬱明心有期盼,步伐就加快,他從李皎身後趕至她肩畔,再超過她肩畔,往那狹窄小巷衝去。他想着自己是男兒郎,不能什麼都被李皎比下去!
李皎:“……”
她一邊疑惑鬱明在做什麼,好奇地望兩眼;一邊給明珠遞個眼色,侍女便去與小販買了李皎需要的栗子。捧着栗子回來,香氣陣陣,明珠剝一個遞給李皎。李皎口中咬着栗子,一邊繼續走向大道,一邊回頭,奇怪看鬱明在幹什麼。
她的眸子與他對上,眨了兩眨。
人已到了巷口,卻發現情人沒跟過來。鬱明側個身,靠着牆,臉微青。他手扶在磚上,差點把手下磚瓦捏碎,看得一旁小販退避三舍。鬱明心中羞怒:我果然是自作多情!我就知道她沒那樣好心!
栗子一入口,李皎的脾胃就開始滿足地叫囂,讓她心神頗暢。栗子的甜味衝擊着口腔,讓李皎深吸一口氣。脾胃頗喜歡這個味道,她口腔卻覺得太甜了。李皎不覺手捂住腮幫,口中含糊地跟那個站在巷口的青年說話:“你站那裡做什麼?”
鬱明心痛面淡然:“此處風景甚佳,我看看風景。”
李皎:“……”
她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結束了這番對望,她的舊情郎理解不了她的花花腸子,她有時候也不知道她的舊情郎心裡在想什麼。他都遇見了她,還站在街頭巷口看風景,他對感情的悟性,也太慘烈了些吧?
李皎不知道鬱明被自己坑了一把,但鬱明言之鑿鑿說要看風景,信陽長公主殿下素來大氣,沒有趁機譏諷一二,還頗爲理解地點了點頭。她越點頭,鬱明臉色越沉得難看。兩人之間有種難言的默契,雖然不懂爲什麼,但是看到鬱明臉黑如滴墨,李皎覺得口中的栗子一路甜到了心房。
她脣角上揚,絲絲笑意入眼。
這番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她進了宮,在殿中與自己的皇兄碰面。
一室藥香,李玉剛由御醫診過脈,又讓準備退下去的御醫給長公主看了脈象。診脈結束後,御醫等殿中衆人退去,李玉手揉着僵硬的脖頸,從案後看妹妹,發現她嘴角的笑,居然還沒有藏起來。
李玉與李皎說起她離開後的一些事,李皎眼眸漆黑,走神卻走得厲害。
李玉停了下來,問:“這麼高興,路上碰到鬱明瞭?”
李皎詫異,手摸腮幫,看向皇兄:“……有這麼明顯嗎?”
李玉聲音裡便也帶了一絲笑意:“你只有碰到他的事纔會傻樂。”
在皇兄面前,不用掩飾自己的心事。李皎臉紅了下,卻大大方方地微笑。她心裡喜愛誰,這麼多年下來,在李玉那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也許是她向來如苦行僧般熬着自己,她皇兄也一樣,兄妹二人見面,氣氛向來凝重。這一次難得輕快,兩人目中均露出幾分追憶之色。
在他們還是皇孫的時候,很多快活的事都分外簡單。身份越高了,越發身不由己。大多時候都心中堅定自己的選擇無錯,但偶爾的時候,脆弱的時候,也會想起如果當年不想要這個天下,當年不去爭,現在是不是就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
但是如果他們當年不去爭,今日又哪裡有能力去護住心裡的硃砂痣呢?
一切都是必然的,冥冥中自有天定,不需怨天尤人。
李玉收回那份笑意,重回了皇帝的模樣。他說起李皎出京與夏國王子郝連平私下相會之事,便語氣嚴厲:“不管是夏國還是涼國,我不管,自然是有我不管的緣故。你管了是好,但我不管,事情也未必會差到哪裡去。我難道不比你心中有數麼?你妄自決定和郝連平和親,如此把自己的婚姻當兒戲,我瞭解你一心爲國爲我的心思,但你不能替你自己多想想麼?若非路上碰到鬱明,現在我就該收到你和郝連平的婚書了吧?就得送你和親去夏國了吧?”
“皎皎,你也是一女子,何以總那麼逼迫自己做不願的事?你向別的正常女郎,多學學吧!”
“做長公主自然要把私人感情放在第二位,然你已經不是放在第二位了,你是放在最末位了!”
“你就這麼一個人,你打算把你自己犧牲多少次?”
“還有路上江扈從叛變一事,你太過冒險!把賭押在他身上,才至你入那樣險境。否則事先若好好佈置,種種巧合未必能趕至一去。江唯言何嘗不是利用你太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心?你想在回京前與敵人碰面,江唯言難道不是想最後和你交一次手麼?”
“你輸得何等慘!幸虧你活了下來,保住了孩兒。你想過鬱明知道後會什麼反應嗎?你當年已經傷了他一次心,你覺得不夠,還要再來一次?他有幾個心可以讓你傷?”
李皎早料到她回京後必聽兄長訓斥,早已做好準備。兄長訓她的話,她左耳進右耳聽。她往日素來是爲國爲民,小我再犧牲也無妨。若非她是這個脾氣,當年的皇位之爭,皇祖父也未必會考慮李玉。李玉自己的性子得適合皇位,李玉唯一的軟肋,妹妹李皎,也不能給他拖後腿。若非李玉兄妹二人的性子讓皇祖父滿意,皇祖父何以棄了太子,棄了皇長孫,來扶持他兄妹二人呢?
若非他們兄妹是這個性子,李皎昔日不過是東宮中無人問津的秦淮歌女懷的女孩兒,李玉不過是一個內斂孤僻的男郎,皇帝何必非要排除衆議,封李皎爲公主,封李玉爲平陽王?那時,便是李皎的幾個姑姑,都沒有得到縣公主的封號,她卻得到了!
她靠的,從來就是她這種永遠犧牲小我成全國家的氣節。
身爲公主的脾性,讓她的地位水漲船高。但同樣是這個脾性,太不應該爲人情人,爲人妻,爲人母了。
李皎垂目,她聽到李玉提起鬱明,心中便一派緊張。她差點流產死去的事,是她心中大忌,不敢告訴鬱明;她當年拋棄鬱明的事,也是她心中忌諱,不想和任何人說。李玉體諒她,從來不主動提她的心病。但李玉今日忽然說起來,李皎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緊張害怕。她手心出汗,手指伸長又屈縮,摳着案緣的紋路。
鬱明如她的一塊心病,讓她見之欣喜,卻又提都不敢提。
她對不住鬱明的事,沉沉壓在她心上,讓她日夜煎熬。尤其是拼湊過當年故事的始末後,那塊大石,更是把李皎壓得喘不過氣。
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但她就是不說,跟誰也不說話。
李玉見李皎低着頭,明燈照着她皎潔的側臉,雪白溫潤。她的手在下方,又在摳案緣。李玉心中一嘆,鐵石心腸軟下,不忍過度苛責妹妹了。算了,李皎這個悶葫蘆的倔強脾氣,讓鬱明慢慢去磨吧。他自己都管不好他的媳婦,李玉爲什麼要替他管?
李玉揮揮手,眼不見心不煩:“行了。日後不要再把自己的命不當命,你自己斟酌着辦吧。”
李皎“嗯”一聲,擡眸看皇兄:“兄長不想管夏國和涼國的事?是急着遷都的緣故嗎?”她微疑惑:“爲什麼這麼急?連那兩國的虎視眈眈你都不理會?”
李玉說:“我自然理會了。郝連平來京,我會讓他賓至如歸,他若想聯姻,那麼多宗親,隨便他選,夏國與我友誼長存。至於涼國的刺探問題,我也派使臣出走敦煌前往張楚涼國,嚴厲斥責。”
李皎心中微嘲。就這樣?堂堂長公主被人劫殺,李玉就這樣收場?李玉等於是在糊弄她。他這樣蜻蜓點水,輕輕放過,根本踩不到正點上。他分明是在應付。然李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李玉爲什麼要應付差事一樣處理那兩國的事?她知道皇兄想遷都,知道遷都後眼前的三國危機會有所緩解。但是……
李玉不是那種別人冒犯他、他吃啞巴虧的人啊。
然張楚屢屢冒犯,李玉居然都忍了下來……
李皎眸子微閃,起身:“皇兄既然對夏國聯姻之事不太心動,但夏國內亂這個機會實在是錯過可惜,皇兄不如把與郝連平有關的事交給我辦?畢竟我與他有約,尚未赴約。再者一路劫殺我的人,我疑心是長安某名門。江扈從背叛,我想查查江家有沒有問題……這事,我也會親自看的。”
李玉不置可否:“自然。”
李玉從來不制止李皎過問國事的行爲,前兩年他還偶爾斥她多事,最近一年,他卻問也不問,她想管,他就讓她管。李皎試探李玉的底線,可她至今沒有試探出來。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李皎原也不想幹,但是李玉的無底線……讓李皎心中不安。她從不知她皇兄這麼好說話。
李皎最後深深地看李玉一眼:“皇兄,你真的沒事嗎?我二人是兄妹,你若……一定要告訴我。”
李玉瞥她一眼:“無事。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李皎從他那裡探查不出什麼,便心事重重地點頭準備離開。離去前,她忽然想到皇后洛女,便再次問起李玉:“皇后殿下與你的關係,現在還是老樣子嗎?”
李玉沒說話。
李皎寬慰他:“兄長放心,等我調.教好明珠,便讓她進宮來幫你管理後宮事宜,你就不用總忍着洛女了。皇兄你太拘着自己了,你若實在不喜洛女,完全可以廢棄了她,你不用一直忍耐啊。你比鬱郎還大一點……他都要成親了,你身邊連個體己人都沒有。”
“天下女子那樣多,皇兄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喜歡的嗎?”
“你若實在不喜……如、如我們父親那般廣納妾室,也無人會怪罪於你啊?”
李玉目光冷淡,妹妹說了這麼多,他只回一句:“明珠你留着自己用吧,你懷有身孕,你好不容易調.教出來的能幹侍女,先緊着你自己吧。”
李皎一想也是,明珠實在太會辦事了。有這樣一個侍女跟在身邊,省她很多事。明珠心性又好,因爲江唯言的事情難過了兩天,躲了她兩天後,回來後又恢復了以前能說能笑的模樣。李皎心中對明珠滿意,既然李玉不要,她自己用着也無妨。
李皎慢慢說:“行吧。我先把她留身邊再教一教,等明年產子後……我再把她給兄長你。你放心處理完洛女,也不必擔心後宮事宜無人管理了。”
明火幢幢,光影在牆上帳頭飄蕩如澡。坐在高位上的帝王似笑非笑,嗯了一聲。
他心想恐怕等到那個時候,他也就活到盡頭了,哪裡還需要人幫自己管後宮?不想跟涼國打仗,也是怕他去後,新的皇帝撐不住場面。不想和夏國建交,依然是怕夏國狼子野心,在他去後利用新皇……若只有他一個人,他是萬萬不希望事情改變,脫離自己的掌控。
但是李皎她……對政事分外的熱忱。
李玉心中生起了另一個本不該有的念頭,便刻意放手,看李皎能走到哪一步。
李皎從宮中出來,公主府上的馬車已經派了一輛新的來接她。她與明珠上了車,一路馬車轔轔,而她坐在車中閉着目,將在宮中和李玉的談話在心裡過一遍。她將今日的皇帝,跟她認識的那位兄長比。一點點比過去,更多的疑惑讓她不解。李玉的行事風格大變樣,與往年雷厲風行的霸道作風完全不同。若旁人來看,會說此帝軟弱,受制於人。但是李玉不可能是甘願受制於人的人啊!
他若這樣,必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李皎心中煩躁:她這位皇兄向來心機深沉,把心事藏得非常深,一環扣一環,事事都要扯到一起去。多少人曾經在他手中吃過大虧,李皎自問心機,她是鬥不過自己兄長的。但兄妹連心,她又真覺得李玉有大事瞞着她……
這讓她心情頗爲低落。
她的心事李玉全知道,李玉在想什麼,她卻無從知道。
一路思量,殫精竭慮,等馬車到公主府外,李皎已疲憊不已。她由明珠扶着下車,目不斜視地往臺階走去,忽聽到旁邊一聲咳嗽聲。那熟悉的乾咳風格,讓李皎肩膀一顫。數燈當前,明火搖曳,女郎慢慢地轉過臉,看到從黑暗中步出來的青年。
李皎睥睨着他走出來。
在府門口恭迎長公主回府的管事見狀,忙過來解釋:“奴問過鬱郎,他說有禮物送您。奴請他進府,他說怕壞殿下名聲……”
李皎再看向鬱明,看他懷中捧着小山堆一樣的物件。各種小玩意,小糖人,還有她下午時咬過幾個的栗子。滿當當抱了一懷,而看到她回來,鬱明還漠着臉:“你果然是三更半夜還在外頭晃!不像話!”
李皎說:“……晃的人多了去了。我從街坊回來,看到燈火通明恐要達旦,逛街的女郎不知道多少個。”
鬱明道:“你與別人怎能一樣?你、你……”他在李皎的冷眼下,理直氣壯道,“你貌美如花,被不長眼的人衝撞了,你們公主府的人還不得大怒,又得驚着無辜百姓了!”
李皎冷笑:“我若是當真被你衝撞,不會連累無辜百姓,只會連累你一人!”
鬱明大怒:“關我何事?!”
“你腹誹我在先!”
管事:“……”
他目瞪口呆。
他此前從不認識鬱明,直到皇帝強迫他們公主府配合宗正的人辦婚事,他才臨時補了一番功課,知道了這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就是長公主未來的駙馬。管事心裡嘀咕陛下怎麼讓這麼一個江湖人給公主當駙馬?不知道的人還得腹誹陛下是不是恨自己的妹妹。
鬱郎說話的風格,實在是……與他們公主如出一轍啊。
明珠看他們鬥嘴,早已心中樂不停。她忙讓侍女上前,接了鬱明滿懷的禮物,好把高大英俊的青年解救出去。明珠使個眼色,領一衆人進府退去,把府外街上的空間,留給了李皎和鬱明。
李皎跟上明珠的步子:“噯……”
她的手腕被身後青年拽住,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開,還被人拉着疾走,走到了離府門數步遠外的牆下。黑燈瞎火,青年將她按在牆上,李皎蹙了蹙眉,且看他有何事。
她因李玉哄她的緣故心情煩躁,並沒有心情哄鬱明。
鬱明低頭,未語面先紅。
幸而天黑燈遠,他的神色沒有被李皎看到。只聽到青年郎君吭吭哧哧:“皎皎,你別生氣了。我有話跟你說,但你得保證聽完後,不要惱。其實這事你皇兄與我都商議過了,但我覺得還是要尊重你的意見。我們已經認識五年了,別的郎君和娘子如我們這般年齡,早就那什麼了……我這樣說並不是在逼你,只是我已經想了很久了……”
寂靜寒夜,夏風過巷,將女子的衣衫撩向郎君。
清風徐徐,蟬聲在夜中幾多聒噪。偶聽到樹葉嘩啦聲,男人的氣息籠罩包圍。李皎慢慢擡眼,看向他。他尚在磕磕絆絆,李皎眸子看他良久,靜若清水,輕聲打斷了他的囉嗦:“我也甚是喜愛你。”
她再說:“我也願意嫁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大家不要糾結書名了,大衆愛俗名,自從改名後數據飛漲~等以後有機會出版我再改回來吧!
大家還是看皎皎和二明談戀愛吧!看我們皎皎這麼體貼,二明還沒結巴完,她就答應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