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力和……是雲都狐族。”那人說得有些遲疑,一邊又將她鎖更緊了些,彷彿是害怕她接下來的反應。
他也知道怕麼?怕她知道真相後的憤怒?然而,明知她的忌諱,卻爲何還要再一次地傷害她?
所以,不管此刻他在用多大的力道來制住她,夜雲熙只管使出吃奶的勁,幾近瘋狂地手腳並用,連推帶踢,將他推開來,一邊往後退步,一邊胡亂地拉過衣襟袍帶,將自己裹起來。這時候,若是再這般半解羅衫,任由他親暱,她便無法再面對自己!
那一個個電光火石的念頭,在腦中噼裡啪啦地炸響:王庭的佈局早就清楚,連西凌王的首席侍衛,都是他的人,若是真心替她的安危着想,爲何數月不來救她?而偏要將她扔在這敵營裡,不聞不問這麼久?不就是爲了寒冬出兵,欺他個糧草短缺,打他個措手不及,一個月之內吞下半個西凌?而她,就是那個大舉征伐的藉口!所以,她必須在西凌人這裡,一直作階下囚,從夏至冬!
他說什麼來着?薩力和是雲都狐族,敢情這位草原最強者是在暗中保護她,可他爲何如此自信,那尊黑鐵塔能護她無憂?阿依蓮還是他忠實的結義妹子呢,不也一鞭子打出她額角的傷痕,至今未消退徹底,且還當着他的面,要舉箭射死她!
思及於此,便有潑天的委屈涌上來,變成淚珠子,一顆顆直往下掉。又覺得那些委屈,不吐不快,可那怨憤的聲音喊出來,竟有些沙啞:
“你就不怕我被他們扔進男人堆裡挨個凌辱,然後再被一刀砍了泄恨,或是一把火燒了祭天?”
“我怕……”那人也有些激動,搶身上來,眼疾手快,再次將她攔腰抱了,仍憑她如何扭動掙扎,只管將她箍在懷裡,衝她耳邊說話,“從你走出棲鳳城城門起,到今日,一共一百二十九天,我沒有哪一天,心裡不害怕……”
“然後呢?”夜雲熙聽到此處,突然停下掙扎,擡眼看進那雙墨色深眸裡,犀利地問他:
“明知道害怕,卻還是忍不住要那樣,是嗎?彼時在曦京,我還笑沈子卿,寧願另娶他人,然後用一輩子來想念,也不願放棄家族來娶我……阿墨,你與他,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你與他一樣,寧願犯錯,然後用一輩子來後悔,也不願意爲了我,捨棄那些貪念的東西。
一番話,浸着冷冷笑意,如同一把泛着寒光的語刀子,打亂了那一汪深幽瞳色,也在凌遲她自己的心,可是,她覺得痛快,一種拋開幻想,撕破面紗,赫然挑明真相與本質的痛楚與……暢快。
一下子,數月來的積壓——擔驚受怕、水土不服、恐懼無助、委屈怨氣,終於找到一個出口,齊齊爆發。遂覺得,不如在那血淋淋的傷口上,再捅上幾刀,方纔酣暢:
“第一次,你與雲起合謀,讓赫連勳劫我的親,我刺了你一刀,算是兩清;第二次,鳳老將軍與七子陣亡,你說你拿命抵給我,又拿什麼血誓來唬我,我也是傻,看着大軍圍城,竟然就認命了……這一次,你又準備,如何來償我?償我這出生入死的情義?啊?”
“我……我不知道。”那笨拙男兒,哪有她那般伶牙俐齒,被她一番陳詞數落,有些語塞,卻只管箍緊了她,靠在她肩頭重重呼吸,半響,才穩了氣息,慢慢地說來:
“我……只知道,我跟公主之間,隔得太多,隔得太遠。隔着一條冰河,我還可以泅水過來,可是,隔着許多江山,我就需要一一踏平了,才能靠近。我……只有將那些阻隔,一一踏平了,纔不是飲鴆止渴的一時靠近,纔會有一生一世的長相廝守。”
“呵……”夜雲熙聽得一聲嗤笑,此刻,她心頭火苗直串,滿腔的怨憤往外傾倒還來得及,哪裡還聽得進去本就抗拒的人說的話,直管自己嘴快撒氣,
“休來哄我!說什麼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那所謂的血誓,我卻不怕!你就算挫骨揚灰,我也不稀罕!我若棄了你,不就是萬蟻噬心,百骸難耐嗎?就算那樣,也好過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和欺騙!”
她說得動容,身子也因激動而顫抖,被那人抱得死緊,掙又掙不開,雙腿發軟,便往地上滑,那人順勢將她放在地上,見說不過她,也不再辯解,只拿滿身氣息來纏她,一如往日那沉默的執拗,無聲的蠻橫。
“鳳玄墨,我求求你,放開我,我不要你了,好不好?”夜雲熙終於沒轍了,最決絕的話也說了,那人依舊死豬不怕開水燙,沒有一點禮義廉恥,她便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能夠繼續她的憤怒,於是,無力之下,不禁出聲哀求。
她求得急切,因爲生怕,再這樣下去,在那霜雪與灼熱交織的男兒氣息糾纏下,下一刻,她就會原諒他,順從他。天曉得,先前那熟悉的嗓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時,她是多麼的歡喜,他二話不說,伸手進來測量她的腰身,她是多麼的……喜歡。她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作祟,要她只求歡喜。可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那揉進眼睛裡的沙子,叫她如何不流淚。
所以,她知道自己那歇斯底里的憤怒,是在懼怕什麼,怕自己妥協,怕自己犯賤,怕自己沒骨氣地融化在那強硬的懷抱裡,軟成一灘爛泥!
“我……不放。”偏生那人看似拙訥,實則人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說來:
“我求得不多,公主心裡怨恨也好,歡喜也罷,只要心裡有我,我就知足了。”
一邊說着,一邊竟不覺翻身將她壓了,壓腿扣手,頭臉湊過來,滿在她頸間動脈處,一陣淺嗅深聞,嗅得她膽戰心驚,結結巴巴地問他:
“你……你要做……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做,只在公主身邊躺會兒,就走。在冰河裡泡久了,有些乏。”那人話中依稀隱着笑意,像是吃準了她的紙老虎性子,開始討好賣乖裝可憐。
說是躺她身邊,實則依舊拿她當了肉墊子,只將重心稍微往她身側挪了挪,接着,那重重呼吸,就一聲比一聲綿長,似乎就要睡過去。
她不想吃他這一套,然而,哭也哭了,罵也罵了,話也說破了,心思也被看穿了,那人依舊我行我素,執拗如牛,蠻橫如虎,她就覺得,也有些累。可是,身上那人,打又打不過,推又推不動,真的好重,誰來救她?
“小王子,你不能進去,公主在沐浴呢。”紫衣那高揚的聲音,突然從帳門外傳來,果然,老天爺派人來救她了。
“殿下,小王子看您來了。”可愛的紫衣,鶯鳥般的聲音,衝着帳內喊道。
“稍等片刻,馬上就好。”夜雲熙就着那躺地的姿勢,提了聲音應到,卻又心中叫苦,這是來救她,還是來坑她的?這位小王子赫連託雷,可有些不好惹。
身上那人也突然支起半個身子來,瞧着她,她給瞪了回去,大眼瞪小眼間,兩人卻是無比的默契,齊齊從地毯上爬起身來,環顧這頂小帳,再齊齊看向這個一覽無餘的帳內,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屏風後面的浴桶。
終於,這是今夜裡,那人最聽話的一次,她朝着那邊順手一指,他就徑直跨了進去,和衣沒頂,泡了個囫圇。夜雲熙看得抽氣,趕緊撫胸,自我安慰,雖說那是她用過的洗澡水,並且已涼了多時,不過,總好過長河的冰水吧。
斂了斂衣袍,整了整鬢角,便衝着外面喊到:
“紫衣,請小王子進來。”
帳簾被掀開,那個王庭人稱小惡魔的託雷小王子,便如泥鰍般鑽了進來。王庭的人覺得奇怪,爲何這小惡魔喜歡時常往她這裡鑽,甚至帶些壞心眼瞎猜,是不是她有些妖魅之術,把六歲的男孩兒也給收了,其實是他們想岔了。六歲的小孩子,從小沒了母親,父親又高高在上,長期疏離,他缺的,就是小孩子般的對待。所以,只須兩件法寶——西凌的故事,紫衣的吃食——這小惡魔就三日兩頭來找她了。
但見那小猴子幾步進了帳內,人沒站穩,就開始繞帳轉悠,一邊轉,一邊掉着腔調,學着不知那個故事裡的山大王:
“愛妃,這帳子裡爲何有生人的氣息?待本大王細細看來!”
夜雲熙在一旁,有些哭笑不得,明知他玩鬧,卻又怕他歪打正着。可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那小惡魔往屏風後面一繞,探身往桶裡一看,就開始興奮地大聲嚷叫起來:
“啊,果然被我找到了,水裡藏了一個野男人!”
那話,簡直不能聽了,夜雲熙趕緊攆上去,從身後提住那個齊她腰間的小身子,捂住那張變成大喇叭的嘴。
那位估計是多種動物合體的小魔王,哧溜一掙扎,敏捷而有力,就逃脫了她的控制,一邊繼續嚷嚷,一邊要朝帳外去:
“好哇,父王剛要娶你做王后,你就揹着他偷人,我要告訴父王去……”
夜雲熙聽得一急,一把抄起矮几上砸堅果的木榔頭,兩步追要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先將這王庭大喇叭敲暈了再說。
不過,跟她想到一處,卻比她身手更快的,是那個浴桶裡的……野男人,那人早已嘩啦出水,跨步上前,長臂將那小童攔腰一攬,於後頸上利索一敲,瞬間打暈了,放在地上。
夜雲熙提着一把木榔頭,瞧着地上那軟了身子的小王子,還有眼前這渾身溼漉的人,突然覺得,有種……姦夫淫婦的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