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以西,是廣袤草原,南北縱橫千里,中部有一條長河,自西北向東南,蜿蜒流淌,沿河兩岸,是世代逐水草而居的草原十二部,以長河爲界,北有上六部,南有下六部,弱肉強食,世代紛爭不斷。
二十多年前,上六部中最北邊的一支,自稱草原蒼狼的赫連部族,突然崛起。赫連赤那領着一支所向披靡的鐵騎,沿河向南,逐一踏平了長河兩岸的其他十一部族,至此,西凌草原才成其爲統一之國,十二部族方有其唯一的王者。
而西凌國之心臟,便是位於草原腹地、長河中段的月亮灣。長河轉彎之南側,月亮彎弓之內弦,地勢平緩,水草茂盛,赫連赤那便將王庭設於此地。
雖說今年六月裡,南曦二十萬鳳家軍,從南自北突然襲來,將月亮灣王庭搗毀殆盡,空留幾十裡河灣的狼藉。但是,對於西凌人來說,這並非致命打擊——毀掉一堆帳篷傢什,傷的只要表皮,只要王還在,騎兵還在,牛羊馬匹還在,千里草原還在,西凌的根基就在。
於是,三月之後,九月裡,仍舊是月亮灣,隔河一側,河灣之北,月亮外弦,三十里連營,一座新的王庭拔地而起,草原的心臟,在遭受了重兵襲擊之後,稍微挪移了一個位置,繼續怦然有力地跳動。
況且,針對於六月裡南曦軍隊突然而來的軍事行動,西凌人覺得,他們其實也不算輸,不僅不算輸,甚至或許還……略勝一籌。
一開始,他們也覺得忍無可忍,譬如奪礦山,毀王庭,殺王子……一向主張重文輕武,懷柔外交的南曦一國,一向只求保境安民,與西凌相安無事十餘年的鳳家軍,竟有如此卑劣而又強硬的行徑……的確強烈地刺激了西凌人粗壯的神經。
於是,在王庭被襲,倉皇北逃,沿河縱馬三百里之後,十萬騎兵與西凌大王一起,齊齊駐足勒馬,調頭反戈,一路追擊鳳家軍於香雪海中,將主帥斬殺於黃沙裡,再就着勢頭與衝勁,迫至天門關,兵臨棲鳳城,掠走了曦朝的公主……據說是曦朝皇帝向來敬重有加的長姐,又是北辰皇帝心念念求娶的未婚妻。
所以,兩相比較,南曦人並沒有從他們那裡討得太多便宜,相反,西凌鐵騎的威風,應該是震懾住了本就文柔的曦朝人。不然,爲何三個月去了,未有前來談判要人的使臣,亦未有一兵一卒的動靜?
九月的草原,天高氣爽,草長鷹飛,牛羊膘壯,嶄新的王庭,按照熟悉的佈陣與格局,迅速復原,西凌人覺得心安神暢。當然,只剩一件怪事,他們覺得憤憤不平,卻又撓破腦皮也想不通……那位被他們千里奔襲從棲鳳城掠來的曦朝公主,那位間接害死他們大王子的罪魁禍首,爲何在這座敵國的王庭裡,還能夠享有如此非分的待遇?
大王主帳之側,獨立小帳起居,錦衾軟裘安眠;出入行動自由,三日兩頭與大王騎馬散心於河灣水畔,還有王庭十二衛之首的薩力和大人日夜護駕;飲食挑剔,據說吃不慣草原羶腥飲食,大王還專門派人從西邊旱地裡尋蜜瓜來……這份待遇,儼然比貴賓還貴賓,哪像是階下囚?
這來自敵國之紅顏禍水,難道不是該關進牛羊圈,或是仍進男人堆?再不濟,索性一刀砍了脖子,送她去給九泉之下的大王子作伴?
當時,大王領着十萬西凌鐵騎,朝天門關跑了一遭,卻不動一兵一卒,只帶了這公主就回草原上來,王庭裡十二部的執事們,就紛紛表示,這女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剮不足以示天威,並在大帳裡七嘴八舌列出了至少十種可以泄憤、糟蹋、示威的法子。可是,大王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反倒將她當寶貝似的供了起來。
因此,整個王庭,上至十二部的執事長老,下至執勤守衛的小兵,皆是有股子不平之氣的,可是,縱然憤憤不平又怎麼樣?大王命薩力和大人日夜在那小帳邊守着呢,美其名曰看守軟禁,可看那公主的派頭,反倒像薩力和大人成了她的護法天王。
起初,有些來頭大的,心裡想着,憑着自己的身份,沾一沾這囚禁的公主,大王總不至於要扒皮取命,便偷偷摸摸地過來,想行點不軌之事,被薩力和一陣拳打腳踢,打得斷筋裂骨拖出去。後來,還有些不服氣的,想着,既然動不得公主,那麼公主身邊那個細皮嫩肉的侍女,叫什麼紫衣的,吃一口總不礙事吧,又偷偷摸摸地上前來,卻同樣被薩力和一陣拳打腳踢,打得斷筋裂骨拖出去。
罷了罷了,這些天鵝的肉,吃不得。有了這幾個冒了尖又吃了虧的,衆人才消停下來,縱有不平,也先忍了,只等着有朝一日,大王轉念,公主失寵,好落井下石。在這之前,那些一再挑戰他們底線的稀奇事,就當看熱鬧吧。
且這熱鬧,只要留心,天天都有得看——這日,夕陽西下,炊煙四起,王庭的人們,正準備用那些粗狂的食物,來填補自己飢餓的胃。
有眼尖的,就見着薩力和大人身邊的兩個親兵,大半身都溼漉漉的,擡着一大筐鵝卵石,從河灣那邊回來,一路穿梭,徑直去了那曦朝公主的小帳,在帳門口擺開架勢,架柴生火,開始烤……石頭。
這又是在整什麼幺蛾子?有好奇的,見着有個親兵端着宰成塊的生羊肉過來,再一探究,據說是騎馬去攆的羊羣,尋着跑得最快的那隻羊,在它最是血脈噴張之時,給當場宰殺的。接着,又有手裡撰着一大把野草回來的,又有擡着一個大空鐵桶往火堆邊擺放的。
一堆稀奇古怪的物件食材備齊,就見着公主那侍女,掀開帳簾出來,用那細軟細軟的聲音,指揮着人,將烤得滾燙的石頭扔進鐵桶裡,再將剁塊洗淨的羊肉扔進去,那把貌似在草地上隨手抓的野草,也被一併扔了進去,桶上加蓋,合得嚴實。
那叫紫衣的侍女拍手側頭,衝立在她身邊卻面無表情的薩力和大人,笑靨說道:
“公主幾日沒有好生進食了,我這獨門秘方的石烤羊肉,一定可以讓她開一開胃口!”
薩力和大人不應答,不動容,依舊高如小山,壯如鐵塔,在那火星煙霧中,巍然不動。也是,王庭十二衛之首,大王最親信的近侍,草原上最剽悍的勇士,卻成日替兩個小娘們守門跑腿,天天研究怎麼喝馬奶,吃羊肉……王的命令,他不但不能違抗,而且還要盡心盡力地執行,但沒有誰說,他不可以表示出不滿。若是再一副奴顏媚膝哈巴狗兒模樣,他就要成爲整個王庭唾棄的笑話了。
那紫衣倒也不在意他的臉是青是黑,彷彿自說自話,又嘮叨埋汰了幾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類的,等桶中羊肉熟得差不多了,復又回到帳裡去,應是去請公主出來。
不多時,便見那公主牽着小王子的手,鑽出帳來。衆人又是一陣唏噓,這是幾時的事情?那個六歲的小王子,可是王庭裡最刁鑽古怪的小魔王,此刻竟然一副呆萌模樣,乖乖地被這敵國公主牽着手出帳來。
等那公主就着紫衣端上前來的羊腿,取匕首切下一塊來,蘭花手指捏了,彎腰朝他嘴裡喂,他又乖乖地張嘴接住,一連塞了幾大口,滿嘴角都溢着油。末了,用袖口一抹嘴角,又接過一盤仍在滋滋作響的羊腿肉,小心翼翼端了,朝他父王大帳中去。
衆人扼腕嘆息,難不成……這妖女……真的……父子皆收?不可思議地咂味之餘,卻又見着她開始調戲他們的草原勇士,精鋼匕首切了一塊羊肉,高高擡手,遞到薩力和嘴邊,還要仰頭與他說話:
“薩力和大人,嘗一口?”
薩力和當然是嫌棄地別開頭去,可那匕首尖上的香肉,又追着送到嘴邊,薩大人遲疑片刻,終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擡手接過匕首,吃下這塊羊肉。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大人……”那公主又不依不饒地繼續煩他,纖細的身形在他旁邊繞,手上把玩着匕首,悠悠疑惑,娓娓道來:
“小王子告訴我,王庭十二衛,來自草原十二部,分別是各個部族最強的勇士。按規矩,十二衛之首,應該來自赫連部,而你,薩力和大人,身爲十二衛之首,卻爲何不是赫連族人?而且,小王子說,你甚至不是十二部中人?”
“十二衛之首,十二人中最強者任之,我自然是最強者。”薩力和避而不答,卻又給了一個更有力的答案。
“你不說也罷……”那公主倒也不追問,臻首低垂,眼珠迴轉,又尋了個問題來問,“十二衛的名字,在西凌語裡,都是最厲害的角色,巴勒是虎,布日古德是鷹,伊爾是尖刃……那麼,最強者,薩力和大人,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是……風,不是草原上的風,而是大漠裡的風。大王賜名薩力和於我,說他心中最強大者,是大漠裡的風。”
一尊魁梧粗壯的鐵塔,在暮色中,巍然不動,冷聲冷氣、若有所思地說他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