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下

蘭珏記起,應就是在辜清章死前不久,他剛又從王硯那裡掙了一票回來,在路邊遇見了辜清章。

他當時怔了一下,而後假裝很自在地走了過去:“辜兄,甚巧。劉兄沒和你一起?”

辜清章笑了笑:“佩之,試期不遠,書溫得怎麼樣?”

蘭珏敷衍答道:“還行吧。”

辜清章望着他道:“佩之,你一定能中。”

蘭珏挑眉:“那我信了,中不了找你?”話脫口,才發現這是以前跟辜清章玩笑時常說的話,眼下不應該再這麼親密了。

辜清章很開心地又笑了,蘭珏不自然地向一旁移了移視線,不和他目光接觸,卻聽辜清章又問:“對了,佩之,假如入朝爲官,你覺得當以濟世爲重,還是濟人爲重?”

蘭珏道:“濟自己最最重。”

辜清章一怔。

蘭珏笑道:“唉,我沒有你或劉兄那麼高潔的情操,進了朝廷,也是個貪官吧。”敷衍兩句便離開了。

疏臨,而今看來,你是選了後者罷。

陶周風唏噓地瞅着劉知薈:“嫌犯哪,你雙目赤紅,臉色紫脹,喉頭顫動,眼神灼灼,是不是有話要說?”

劉知薈喉嚨中發出含混聲音。

鄧緒哼道:“但凡兇徒,罪行被揭發時,總要強詞奪理一番。嫌犯亦是如此。之前妄圖嫁禍蘭侍郎,不知此時又想出何等妖言。”

卜一範頷首,又注視着張屏:“這年輕人可就是陶大人的門生麼?之前進士馬廉一案,本臺便對他印象頗深。這番協助鄧大人,將如此大的一樁陰謀破獲。這等年歲,竟有如此推勘之技,洞悉之能。相較之下,本臺真是無地自容,徒有年紀,枉食君祿。朽敗之軀,愧對鬱郁新枝。”

鄧緒道:“卜大人太自責了。劉賊於御史臺供職,與你我同列朝堂,數年無一人看出,豈獨卜大人之失爾?不過卜大人對張屏的讚譽倒不爲過,此生年紀輕輕,通曉世情,對人心之醜惡,意外犀利。劉知薈殺辜清章之事,乃他發現,慚愧說,本寺都萬沒想到。”

張屏轉向堂上:“謝大人讚賞,一切種種,下官皆是據理而導,循情而推罷了。”

劉知薈瞥向張屏,喉中輕呵一聲,目光輕蔑。

陶周風再嘆一聲:“嫌犯之模樣,真是十分着急,不如就讓其說上兩句?堂上一直塞着嫌犯的嘴,不讓出聲,也不好。”

鄧緒挑眉:“罷了,就取出他口中之布。張屏的闡述,如此縝密無缺,合情合理。本寺倒要看看,他還有何言可辯!”

侍衛便又掏出劉知薈口中布團。

布方離口,劉知薈頓時一聲長笑:“可笑!可笑至極!縝密無缺?合情合理?哈哈,分明是憑空猜測,一派胡言!竟還大言不慚,自稱什麼據理而導,循情而推!辜清章根本不是我所殺!”

鄧緒袖起手,看向陶周風:“陶大人,就你心軟,非得讓他說上兩句。看,被本寺言中了吧。劉賊這等喪心病狂之徒,即便罪行盡數大白,亦不會認罪。”

卜一範長嘆:“唉,劉知薈,本臺以爲你即便大逆不道,罪無可赦,總有一兩分爲人之尊嚴。事已至此,何必多辯。”

劉知薈傲然瞪視堂上:“爾等徒着官衣,竟任一小兒無憑無據,隨口亂扯,纔是無臉無尊!要是早知道爾等皆是這樣深淺,不出數年,此朝自敗,我何須費心入此朝廷!”

鄧緒喝道:“大膽!”

劉知薈昂然而立:“不過爾等亦不算完全糊塗。不錯,我的身份,被爾等言中了,那辜家莊一個村,也是我殺的。但,我的確沒殺辜清章。一條人命罷了,我何必推脫?”

堂上鄧緒三人皆不言語。

劉知薈轉而又看向張屏:“你年紀幾何?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敢大言不慚,以洞察世情自居?你乃宜平縣丞?進士外任小縣爲副,定被上司所忌,那縣令便讓你編纂縣誌?接觸辜家莊之事,你生出疑惑,而後查知辜清章,正好你與蘭珏素有勾搭,便寫信詢問,蘭珏告知你種種,少不了對我描述甚多。你便以此猜測我殺了辜清章,又在辜家莊發現真相後,將一個村殺了滅口,對否?”

張屏回望着他,一臉肯定:“嗯。”

劉知薈眯起眼:“你推斷出這些,定然自認聰明極了。鄧緒亦在宜平,大約是轉悠時被你無意碰見,你迫不及待將猜測說與鄧緒,正有助鄧緒所查之事,好大一樁功勞,鄧緒就收了你做幫手。對否?”

張屏仍與他對視,不吭聲。

劉知薈仰面長笑:“天啊天,吾竟敗在這等貨色手中,是你要亡我爾!”再瞧着張屏,眼神極盡不屑,“你真有幾分狗屎運道,加上鄧緒不算完全糊塗,後來誤打誤撞蒙着。你可知道,其實你的推斷,一開始便錯了。”

張屏道:“唔?”

鄧緒淡淡道:“張屏,休受此賊蠱惑,你是對的,切莫中計動搖。”

劉知薈重重一嗤:“放屁!殺辜清章的,乃辜家莊!”

張屏皺起眉。

劉知薈輕蔑地挑起嘴角:“黃口小兒,涉世未深,偶知星點之皮毛,便想當然爾。只見那辜家莊全村一個不剩,就以爲死絕必然無辜。還什麼他等自甘隱姓埋名?牽強附會,自以爲是!當年被宣氏滅了滿門,竟仍忠心耿耿,暗中保其血脈?有這等情操,直該飛昇了,豈還在人間?

“易氏當年被滅是因爲想做忠臣?更加可笑!掌持朝綱,黨羽滿朝,此是忠臣行徑?昔年,門中着三長老共扶宣氏,易氏卻生自立之心,覺得門中行事,不甚符其志。俗世富貴,臣畢竟不如君。明要對宣氏叩拜稱主,暗須受門中差遣,意難伸展,便欲清剿門派弒帝得天下,門中察覺其佈置,着桓、慶二長老與宣氏共除之,但桓、慶二長老與他共事多年,手下留情,存了漏網之魚,蟄伏蠻地,潛養數代,選中景圖,故技重施。”

鄧緒陡然變色而起,重重一擊桌案:“大膽,竟直呼太祖皇帝聖諱!”

劉知薈神色自若,挑眉直視鄧緒。

侍衛抽出佩刀,鄧緒瞥向側門,沉着臉緩緩坐下:“錄下此大逆不道之罪,定刑時一併結算。”

劉知薈聞若未聞,繼續道:“本來易氏的算盤是,藉着亂世,假景圖兵馬立朝,除門中,再廢景氏自立。但你朝太祖亦非等閒角色,看破其打算,待大局已定,就奪了易氏之權。易氏再次偷雞不成蝕把米,你朝太祖欲樹仁義,唯恐殺功臣落人話柄,就將易氏圈禁。一族之人,禁錮鄉野村中,不得出入,不得任意婚配,這麼明顯的軟禁,竟能被你這小兒猜成自願,想法真是脫俗!”

張屏垂着眼皮,不語。

劉知薈哂笑兩聲,接着道:“易氏自然不甘,此族之人一貫善隱忍,就假作認命斂息。其實卻在你們朝廷的眼皮底下把宣氏遺脈藏在村中,再圖打算。歷時幾代,都沒找到機會。終至數年前,應昌病重,眼看時日無多。皇子年幼。懷王已逝,其子承其王銜,但腿有殘疾,手中兵權無多,與其餘諸王不合,不足成大患,便思量動作。”

他說話時,一直未看過蘭珏,此時卻瞥了蘭珏一眼,再看着張屏。

“你對辜清章的猜測,更是憑空放屁。爾這村夫小兒,懂個什麼!他是不願被易氏操控,伺機逃出。他知自己恐怕難逃掌握,索性以退爲進,參加科試。朝廷不解其意,便先以不動觀察其行徑,易氏一時兩難,宣氏男丁,他們只敢留下一個活到成年,他尚未婚配,殺之可惜,且妄動或會被朝廷發現,但不殺又恐不可用,思量之後,又想出一招,假意與門中修好,將他身份告知門中,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

“他接近我,的確別有目的,倒是被你蒙對了。他縱然聰明,那時畢竟年少,又未涉世事,打算並不難猜。”

劉知薈再輕笑一聲,笑中卻有苦意。

“想要以一己之力,終易氏與門中謀算,怎麼可能?疏臨他……到底是太年輕。”

一直沉默的蘭珏,終於看向了劉知薈。

“他以爲我毫不知情,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我如果要殺他,隨手便可,被劫意外酒後落水之類,哪個不能做藉口,何必與他敷衍多日?還下什麼慢毒?我閒得?若如你之推斷,真是蠢到極點!

“我與他相處,只因爲我想他活着。門中自然不信易氏歸順,一則先將計就計,觀察虛實;二則,他的身份,確實對門中有用。他起初倒以爲我毫不知情。後來,易氏見門中並未殺他,怕他真的投靠門中,就下手毒他,還讓他以爲那毒是我所下,這樣,倘若他手中有我把柄,或者會因此抖出。他臨終之時,還對我說,人生有些事無法選擇,望我凡事看開,不必因今日所做的事悔恨自責……我以爲他仍不信害他的是易氏,仍疑心毒是我下的,明明我在替他解毒,只是無法可解!今日今時我才明白,他竟然是知道了我到底是誰。”

知道劉知薈是度恭之子。

知道劉知薈和辜清章一樣,都是被仇人養大的棋子。

辜清章的結果,亦可能是劉知薈的將來。

而辜清章更明白,劉知薈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會更快得到和辜清章一樣的結局。

劉知薈又冷冷看向蘭珏:“他臨終前還和我說,你的確不知情,他怕你受他連累,讓我承諾絕不傷你。否則你早已是鬼矣。”

蘭珏緩聲道:“多謝劉兄信守承諾,手下留情,容蘭某好好做人。”

劉知薈冷聲一嗤。

鄧緒道:“你都對蘭大人下手了,還說此話,豈不矛盾?”

劉知薈面無表情,再瞥蘭珏一眼:“因爲我一直懷疑,蘭珏就是那個隱在暗中的易氏之人。但疏臨說不是他,我既做出承諾,便不輕易破誓,我亦調查過蘭珏來歷,確實不像。所以這些年,仍在暗中觀察。”

蘭珏輕嘆:“原來劉兄一直在默默關愛蘭某。餘竟渾然不覺,辜負厚意。”

劉知薈再嗤一聲,轉目不再看他:“乃至前日,門中被查,蘭珏忽然開始說話不陰不陽,旁敲側擊,屢屢暗示,說些不相干的人本不應知道的事。我便不禁以爲,這些年我走了眼。乃至他忽然提起黃玉杏果之事,我更懷疑,當年殺疏臨的是你。易氏一族尚未除盡,漏網之魚仍在眼前。我也沒當你是真的要嚥氣,但以爲是易氏殘孽設計,未想到是朝廷之局。是我漏算了。”瞥向鄧緒,“此着算是高明。如何設下此局?”

張屏慢吞吞開口:“辜家莊,顯然有隱情。非朝廷所爲。”

如果是朝廷下手,不至於牽扯這麼多無辜。

“與女兒村圖騰相同,差點以爲是一家,後又發現不是。”

辜家莊與女兒村相隔甚遠,且長年被朝廷監控,就算秘密活動,也不至於拿明擺着刻在村裡的圖案做標記。

“是嫁禍,有仇。”

而後便是辜清章。

“辜清章必是被害,逝時前後,與劉大人最接近。”

兇手看來最可能的是劉知薈。

“但……”

劉知薈忽然臉色一變:“你們方纔是詐供!”

張屏看着他,兩眼眨了一下。

左右侍衛扣住劉知薈,劉知薈掙扎一下,嘶聲厲笑:“劉某一時不查,竟中了爾等詐供之計!爾等本無證據,就以疏臨之事故意相激詐我入局!哈哈,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御史臺都大夫與這微末小卒串通,唱作俱佳,詐劉某之供,真是好清白堂審!”

卜一範咳嗽了一聲。

鄧緒摸着下巴笑道:“不要說得如此難聽嘛,這只是一種問案的方法。有些細節不能確定,想讓爾自己說出來罷了。”

張屏肅然道:“劉大人滅辜家莊,證據確鑿。非要詐此。”

劉知薈再掙扎一下,死死盯住張屏:“好,你說,你接着剛纔的說!但後面是什麼?”

張屏道:“但,若女兒村是劉大人同夥,辜清章姓易,殺他之後數年,再滅辜家莊,不合情理。”

造反亂黨的種種作爲都在嫁禍辜家莊,其村滅後尚如此附會,若此村仍在,更方便嫁禍,且能借朝廷之手處之,何必冒險滅其全村?

不過,如果不是女兒村和宜平縣亂黨一夥,辜清章一個之前從未踏出過村落的人,性情爲人皆很好,怎會惹來殺身之禍。

劉知薈又怎麼會滅了辜家莊全村?

“辜家莊的確是劉大人所滅。用了鼠蟲。”

辜家莊人行事小心,下手不易,所以劉知薈把毒下在老鼠和蟲身上,鼠蟲發狂咬人,人中毒,他人接觸其身上潰爛,亦會中毒。十分狠毒的方式。

發狂的鼠與蟲躥到臨村,或死在水中,污染水源,禍害了許多附近無辜。

下令官兵封村的亦是劉知薈。

“之前,劉大人曾以整肅街道爲名,下令捕鼠滅蠅,有記載爲證。”

劉知薈以此暗藏了很多活鼠,但這也表明,此事是他自己在做,好像沒什麼幫手。

爲何?

“爲解此疑惑,便請蘭大人幫忙。”

柳桐倚找到蘭珏,請他旁敲側擊相助查證此事。

“蘭大人說了黃玉杏果。”

杏果一出,辜清章的身份便有了轉折。

“四葉之中的三果,乃被門派扶持的皇帝。辜清章杏果的形狀,是第二果,且用黃玉。他是前朝遺脈。”

這時關於辜清章之死的真相就更難斷定了。

“此時證據未足,尚不能將劉大人與亂黨聯繫。”

查劉知薈和查亂黨,本是兩條線。宜平縣抓到的小蝦小蟹,要麼死了,要麼審不出所以,鄧緒便請高知府幫忙串通,逼走陳籌,引出離綰,本來是以爲他們會去行刺高堪,再趁機抓出一批亂黨。

而蘭珏這邊,旁敲側擊,原打算待劉知薈坐不住了,自己漏出破綻,再循而查之。

但劉知薈的反應比他們想象的大。

“劉大人竟讓手下改殺蘭大人,是意外收穫。”

這下劉知薈與亂黨的關係坐實了,更加讓人不明白他幹嗎殺光辜家莊一村。辜清章之死,亦更加撲朔迷離。

“如劉大人所說,若劉大人要殺辜清章,不必如此麻煩。”

那麼,下手的是辜家莊?

這是劉知薈行徑的唯一解釋。

“當時證據,已無存留,只能推測,或由知情人說出。”

如果劉知薈因爲辜清章滅了辜家莊,那麼咬定他殺了辜清章,絕對能激他開口。

“劉大人與那門派關係,已確定。滅辜家莊,亦證據確鑿。辜家莊滅村前,亦留下了證據,就在石臺下。”

易氏不可能信什麼狐狸祖先,偌大的神像石臺,必然是機關。滅村之難,機關壞掉難以挪動的石臺,是最好藏證據的所在。

張屏來時,證據已被大理寺挖出,是封存在盒中的死鼠及那個門派的秘密。

“定劉大人之罪容易。但想知道辜清章應得的,真相。”

劉知薈靜默不動。

“還有,圖騰上,四葉三果,桓、易、慶三葉之外,還有一葉是誰?前前朝,與前朝之後,第三果在哪裡?”

從各種類似的傳說推敲,各種相像的事件追溯,那門派至少已歷時三朝,扶持了兩朝君王。

易氏把圖騰明晃晃刻在村裡威脅那門派,辜清章的杏果是第二果,這一切都表明,那門派早就定下計劃,扶持下一朝。

但景氏一朝不是其所控制。

圖騰應該早就改了,那門派生出種種動作,應是棋子已備好,會是誰?

劉知薈道:“我定然不可能是如此重要之人,亦不知答案。”

鄧緒微微眯起眼:“劉知薈,不論是你,還是辜清章,都是被這門派所害。肯定還有許多與你等遭遇相同的人。爲你自己也罷,爲辜清章的在天之靈也罷,爲後來不再有無辜者重蹈覆轍也罷,都該讓邪派到此爲止。爾犯下這等罪過,已無可赦。本寺不會做任何不可能兌現的承諾欺瞞你,到底要怎麼做,看你自己,問你之心。”

劉知薈冷然回視鄧緒:“鄧大人這時不再作僞了,說的亦是實話。劉某現下可能看看我娘留下的書信?”

鄧緒擡手吩咐侍衛將信拿到劉知薈面前。

信並不算長,只記下了度恭之事的經過。

劉知薈看罷,閉上雙目,再睜眼一掃旁邊蓄勢待發的侍衛,望向堂上:“列位放心,劉某定會領罪,不會以自盡避罪。我之作爲,我必擔當。門中之事,我會盡數告知。但……即便我知門主所在,方纔所問葉與果之事,我亦的確不知,可能在你們朝廷內,或你們查出來,或抓到門主的時候,試試看他會不會說。”

鄧緒凝視着他,未再說話,微微頷首。

劉知薈從容被侍衛押下。

蘭珏長長吁出一口氣,正欲起身,堂上忽然傳來聲響。

鄧緒三人身後石壁,隆隆向兩邊分開,露出後面端坐的永宣帝。

永宣帝身邊,竟還坐着懷王。

堂中諸人,頓時皆跪倒在地。

永宣帝緩緩起身:“衆卿平身。此審精彩絕倫,鄧愛卿、陶愛卿、卜愛卿、蘭愛卿與其餘諸卿辛苦。”

諸人忙再謝恩。

鄧緒道:“只是最關鍵之處,尚未審出。”

永宣帝負手:“朝中仍存妖黨之事,或不過劉知薈詐稱。”含笑望向身側,“皇叔以爲呢?”

懷王視線微垂:“臣覺得,因妖黨而疑羣臣,不值當。若對號入座,耿耿老臣,烈烈門第,如先柳老太傅一門者,豈不首當其衝。”說罷,又望向堂下的柳桐倚,浮出一絲微笑,“哦,你是柳羨之孫,今年的新科狀元?方纔小王不過打個比方,無甚他意,千萬不要誤會。”

柳桐倚含笑施禮:“臣明白。”

永宣帝道:“皇叔說得甚有道理,提醒了朕。朝中諸卿皆國之樑柱,朕之倚仗,即便有人負朕,朕亦絕不能負衆卿。”

堂內衆人便又紛紛跪倒,感動叩謝聖恩。

永宣帝擺駕回宮,衆人恭送,行至門前,懷王忽而折轉身:“是了,蘭侍郎,你可再仔細想想那辜清章與你說過的話。他既然曾經誤將你當作劉知薈一黨,言語間,必有試探,或能因之尋到些關鍵。”

蘭珏一頓。

“你莫要不信,頭甲三名中,有你的位置。”

“佩之,今科你定然能中……”

會試評卷,選中劉知薈的可是柳……

蘭珏躬身:“臣會仔細想想,時隔數年,確實記得模糊。”

永宣帝輕笑:“皇叔也斷上案了。”

懷王眯起雙眼:“臣坐觀堂審,不覺心動手癢,忍不住在三司行家面前獻醜,皇上與諸位見笑了。”

卜一範一揖:“懷王殿下此問,正是臣等堂審時的疏漏,謝殿下提點。”

永宣帝雙目微彎:“皇叔此問甚是到位,蘭愛卿,若是想到了什麼,記得就算不告訴鄧大人,亦要告訴皇叔。”

懷王揚了揚眉:“罷了,罷了,還是不要接着丟人了。臣不過一時口快,此案當由鄧卿與衆位行家繼續費心。臣得蒙聖恩,觀得一堂,過過眼癮便罷。”目光又掃過蘭珏,再落到柳桐倚身上,又微微一笑,“說來,蘭侍郎是柳斷丞姑父?蘭侍郎氣韻高華,柳斷丞形容清嫩,雖非同姓血脈,皆皎皎如璧,可謂蘭姿柳芳。”

鄧緒等人一陣默然。

懷王之癖,人盡皆知。卻不曾想,此時此刻,當着皇上的面,竟也如此露骨垂涎,實令人無話可說。

蘭珏一揖:“殿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柳桐倚亦隨之施禮:“謝殿下,臣鄙陋,難當此贊。”

懷王噙着笑,似又要開口,永宣帝輕咳一聲,肅起神色:“朕着實期望,此案僅此一樁,天下從此再無。”

衆人皆垂首。

陶周風道:“皇上垂憫天下,四海清平,臣等兢兢碌碌,只盼某一日,國無刑獄,世無陰霾。”

張屏跟着彎腰,永宣帝登輦起駕。

陶周風和卜一範亦隨之離去,後續案情將由大理寺秘密獨辦。

蘭珏離開前,鄧緒將他請進一間靜室,道:“蘭侍郎故人之物,乃重要證供,恐怕要留在大理寺。”

蘭珏笑笑:“那杏果便是鄧大人再還給下官,下官亦不敢留了。”

物件不過是物件,心裡有便是,何必執着外物。

鄧緒正色道:“我鄧緒是個直人,有話就明說了,蘭侍郎請放心,謀逆之案的確棘手,但此案今時日後,都決計不會妨礙到蘭侍郎。若無蘭大人,案子絕不能破,大理寺與鄧某感激不盡,其他空話不多說,必盡力答謝。”

蘭珏道:“鄧大人這說得太重了。下官此番不算什麼幫助,其實亦是鄧大人幫了下官。這些年來,辜清章之事壓在下官心中,終於得解,了卻一憾。”

張屏離了大堂,便拿着鄧緒着柳桐倚轉交給他的大理寺令牌,去找陳籌。

陳籌還蹲在大理寺的靜室內,沈少卿和侍衛將張屏引到門前,打開門,陳籌蓬頭垢面坐在角落中,一動不動。

沈少卿道:“陳生,案已審完,因蠱惑你的妖女乃亂黨爪牙,恐其同黨加害於你,才委屈你住在此處,此時你可隨張縣丞離去了。你協助大理寺破案有功,結案上呈時,定會請下你應得的功勞獎賞。”

陳籌仍幽幽蹲在角落陰影中,不動,不吭聲。

張屏走到他面前:“陳兄,走吧。”

陳籌再沉默片刻,站起身。

沈少卿又道:“後院備有酒菜,亦可先梳洗一番。”

陳籌不語,繞過沈少卿,隨張屏走出靜室。

離了迴廊,步入院中,陳籌停住腳步:“離綰在何處?”

張屏看着他,答道:“死了。”

陳籌顫了一下,面無表情,視線自亂髮中射向張屏。

“張兄,我離開宜平縣,是你安排的?”

張屏點點頭。

“高知府根本沒有瞧上我陳籌,更不是要拿捏你,那些都是做戲,對吧?”

張屏再點點頭:“你被那村子盯上,遲早都會……”

陳籌打斷他的話:“張兄,你會斷案,料事如神,實在太聰明瞭。我陳籌跟你一比,真是愚不可及,俗不可耐。張兄這樣的人,結交的應該是蘭侍郎、鄧大人這般同樣聰明、有身份、有格調的人。我陳籌一個蠢人,不配與你爲伍。你我交情,到此爲止罷。”

張屏一怔。

陳籌轉身而去。

張屏快步追上,拉住陳籌:“陳兄,對不住。”

陳籌猛地甩開他的手,凌亂髮絲下的眼珠赤紅。

“張屏,你我都別再多說廢話。橋歸橋,路歸路,只當沒認識過。”

張屏嘴脣動了動,最終,垂下眼,向後退了一步:“門在這邊。”

陳籌轉開視線,不再看張屏,大步自他面前走過。

張屏定定站在原地,看着陳籌離去的方向。

次日蘭珏上朝,不少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不同。

蘭珏中毒,乃是協助大理寺秘密辦了件大案,朝中已盡知,本以爲他無望尚書之位的人亦覺得,這事真說不準了。

誰曾想蘭珏竟能豁命出大招,突建一奇功?

真是榮華險中求,無畏則無敵。

下朝後,王硯踱至他身邊:“蘭大人,說不定過不多久,王某在你面前,就得自稱下官了。”

蘭珏無奈道:“罷了,王大人,休拿那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傳奇的話打趣。”

王硯咧嘴一笑,湊近些壓低聲音:“你把你是做戲的事告訴了我,老鄧沒有因爲我突然無動靜了起疑心罷?”

蘭珏道:“鄧大人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應不會留意這個。唉,我只望此案別給我惹上什麼事。”

王硯道:“放心,今上跟老鄧眼睛都挺亮的,你只會有功。當時也就因爲是你,我才折騰。此類的案子,我也不想沾。”擡眼看了看前方,搓一搓手,“聽說老馮最近很快活,嘿嘿,我準備送他個驚喜。”

蘭珏挑了挑眉:“墨聞兄,悠着些,小心皇上怕馮大人哭塌御書房的桌子,真壓你一道訓誡。”

王硯嘿然:“又不是跟他搶功,案子我辦,功勞讓給他京兆府,白讓他得便宜,他還哭個甚?各司部當要爲了社稷齊心協作,此乃我們陶大人的教導。”

蘭珏無話可說,前方一小黃門疾步行來:“蘭侍郎速往御書房一行。”

王硯意味深長地瞧了蘭珏一眼,先行離去。

“王公子,潮滿則退,月盈則虧,世事如星辰輪轉,冥冥自有其序。王公子榮盛之勢,正如漲潮之浪,此時正起,盛年可達極致,然愈高愈險。恐四旬難過。”

蘭珏向王硯的背影看了一眼。

小黃門躬身:“蘭侍郎請這裡走。”

蘭珏收回視線:“勞小公公指引。”

到得御書房內,永宣帝先關懷問及蘭珏身體,再褒讚他助大理寺之功,又道:“蘭愛卿爲社稷立此功,朕都想不出該如何賞卿,才配得上這般功勞。”

蘭珏立刻道:“臣乃知情之人,按照律法,應當配合查案,此本分內事,怎敢言功?”微微一頓,又躬身,“但臣斗膽,想向皇上懇求一事。”

永宣帝含笑:“蘭愛卿只管說來。”

蘭珏道:“臣不孝,先慈之墓,久未修掃。臣想年後請幾日假,拜祭先慈。”

永宣帝道:“此乃理所應當,愛卿就是京郊人士罷,一月夠否?”

蘭珏俯身謝恩。

永宣帝心裡鬆了一口氣,禮部尚書的接任之選,早已定下。但蘭珏忽然立了一件大功,竟不能升任,永宣帝恐其有怨,且招其他官員非議,故將蘭珏召來,慰賞並探其意向。

蘭珏甚識時務地討假行孝,告假一月,避開了新尚書上任前後的關鍵。尚書到任時,他仍在假中,自己給自己備下一過,又對新上司退讓一步。如此知情識趣,讓永宣帝十分欣慰。

蘭珏離開御書房,剛走過御花園浮橋,竟見懷王迎面行來,便側身至道旁行禮。

懷王道了聲平身,在蘭珏面前停下:“是了,蘭卿,雖然孤與皇上說,不再多事,但還是忍不住心癢,昨日在大理寺說到的那事,你可想起了什麼?”

蘭珏懇切道:“殿下,臣真盡力想了,但……還是不曾想到什麼。臣會繼續努力。”

懷王似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又勾起一抹薄笑:“孤只是隨口問問,蘭卿莫要當作負擔。”

蘭珏待其離去,方繼續前行,走不多遠,又見太傅雲棠打前方而來。

雲太傅卻像有要事,親切與蘭珏略說了兩三句話,就匆匆往御書房方向去了。

蘭珏走回道上,一句舊日言語突如其來,又涌上心頭。

“你莫要不信,頭甲三名中,有你的位置。”

劉知薈雖然是柳羨看中的,但那屆會試的主考,是……

蘭珏停步回身,雲棠已行至浮橋之上,一抹紫色掠入視線邊緣,蘭珏一驚,是懷王站在遊廊柱旁,望着這方。

蘭珏正要假裝想起一事追上前去請教太傅,懷王已走下游廊,笑向雲棠走去,卻像沒發現蘭珏回身。

蘭珏默默轉回去,繼續往前。

鄧緒即便能連窩端了那門派,仍有一些事,肯定一時半刻,不可能明白了。

唉,這不再牽扯故人事,已然不相干。

渾水莫蹚,顧好自己罷了。

傍晚,蘭珏如往常一樣離開禮部衙門,命隨侍備一車轎,換下官服,只攜二三隨從,繞行城南迴府。

天已近黑,道旁許多屋舍如舊,寒冷中充盈着糖炒栗子的甜香。

蘭珏微微挑着轎簾,濃重暮色中,似乎看見數年前的自己,袖中揣着一包糖炒栗子,站在路旁。

昏黃燈火,照不見前路,栗子在袖中變得冰冷,亦不會有人走來。

“佩之,你到哪裡去了,讓我好找。”

再不看,不想,當沒有那回事。再這麼一日日地站着,那人也不可能再來。

必然有一天,要鬆開袖中的栗子,走回街道上去。

必然有一天,要明白地對自己說,那人已經死了,不可能再見到。

而他得隨着川流人羣,在俗世燈火中,繼續一步步走,繼續往前。

蘭珏正要放下轎簾,忽然依稀瞥見一抹眼熟的身影。

他輕叩壁板讓車伕緩行,定睛細看。的確是張屏,獨自坐在路邊的一張木桌後,垂眼對着一個碗,叼着一根面慢慢咀嚼。

蘭珏不禁失笑。

陳籌在大理寺和張屏斷義絕交,他已聽說了。

到底是年輕啊。必求事事真切,樣樣分明。

要是擱在昔年,自己又當如何?

紛飛雪中,行至攤前的少年。

傘下清透的雙眸,明淨的笑容。

“兄臺的字好漂亮,這詩可也是你寫的?”

看似偶然,實則有意。

蘭珏命車伕停住,下車走向那麪攤。

一個後生搓手迎上:“這位爺吃什麼?”

蘭珏在張屏對面坐下:“你吃的什麼面?”

張屏叼着面看蘭珏,蘭珏頭一回見他如此愣怔的神情,不禁又失笑。

後生熱忱地道:“這位客官吃的是羊湯麪,爺也來一碗?”

蘭珏點頭:“來一碗。”

張屏嚥下口中的面,慢慢開口:“大……”

蘭珏截斷他將出口的話:“在這兒了,就吃麪罷,不須其他廢話。”

遇上了,就甚好。管他有意無意,因何而起。

疏臨,能遇着你,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