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雖去過不少地方,卻總在江南一帶徘徊,從不曾越江而行。明安雖說同樣處在江南之地,卻也是我不曾涉足的城池。
離開明安那年的驚險到如今依舊曆歷在目,若不是煩倦了這樣躲逃尋求庇護的日子,我也不會那樣想不開入城來找蕭歸寂決鬥。我實則是想着,在這江湖之中我大抵也算得上半個高手,百里閣高手又無數,這高手之間的對決,沒有理由驚不動就坐落在明安正東的飛雪山莊,屆時連着同盟主的舊怨一併解決了,縱然我身死,但總歸是死的輕鬆。
明安街道寬闊交錯,行人路商相借而行,道旁店家樓宇新舊相應,依稀能見着幾個記憶中熟悉的面龐,比方說傾酒家已經做了掌櫃的小二。雖然在當年明安待的時候並不算久,但基本的街道我還是能記得一些,不過現今許多地方都變了,我的記憶便也就派不上什麼用處了。而寧千亦雖爲百里閣麒麟堂主,駐守的該是貢海,但他大約是總喜歡與他們閣主鬧不虞,是以總是賴在明安總堂,對於明安,倒比我這個家在明安的要熟悉的多。
我同白秋倉跟着寧千亦從朱雀大街上一路走來,路過傾酒家時,我進去買了一壺桃花酒。將要到百里閣時,我將那壺酒鄭重託付於白秋倉,告訴他若我最後無法活着離開明安,請他務必要幫我把酒交予我哥哥,好叫我哥惦念着我們往昔的情分,早早的趕來希望能收得全屍。
百里閣朱門高牆,偌大的門堂,便是同我飛雪山莊大門相較,也絲毫不會遜色。不同於江南庭院的秀氣鍾靈,單從外形來看,倒是處處透着富貴豪放之大家氣勢,我想了想,覺得這大約與他們閣主出身於江北朝堂世襲候府的緣故。
嘖嘖的嘆了兩聲,我擡眼看向大門上方高懸的門匾,“百里閣”三字,鳳飛龍舞、輕靈飄逸,隱約透着一絲絲秀氣。正想着同白秋倉嘆一句‘字跡頗爲熟悉啊’,心中卻忽的顫了一下,沒什麼緣由。
“小謝,你怎麼了?”白秋倉疑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忙啊了一聲,將目光收回,望向他,搖搖頭,“沒事兒,就是覺得這字寫的不錯。”
“啊!”寧千亦轉過頭來,笑起來的樣子也帶着一副呆萌茫然,他指了指門匾,“你說這個?哈哈,這可是我們閣主的親筆啊,真是好眼力。”
原來是這樣。
我想起先前師父同我說過,會舞刀弄劍的,一般文采都不大好;會吟詩作對的,一般功夫都不過關;字寫的好的,一般劍法就不怎麼好;劍法卓絕的,一般就不識幾個字。師父說這話時,我原本是不大相信,因爲我字寫的就不難看,全是小時候孃親教得好,而我的功夫也見得差,全是後來我自己練得多。但師父說我不是上面所說的話中的‘一般’,我屬於特別。後來師弟上了山,他刀槍劍戟樣樣精通,兵書兵法熟記於心,但是寫的字卻是如同雜草,很難辨認的出。師父同我說:“你看,爲師當年說的不錯罷,這是江湖上普遍的規律。你的確是個別的那個。”
現今見識了百里閣主的一手好字,對於即將開始決鬥,我已經在想着如何不傷及他的性命了。畢竟一個小輩傷了老人家,傳出去在江湖上也不大好聽。
進了百里閣,才發覺這內裡同外表全然是不同的,就好比你見到一個絕世美人兒,她穿着當下十分流行的流仙廣裙,你覺得她定是這世間少見的大美女;然而當她將衣裳脫下來,你才驚覺這美女不是美女,而是美男啊。當然百里閣要反過來算。
外頭雖是一派江北的豪氣,內裡卻是實打實的江南橋柳,更叫我覺着驚異的是,這兒竟是桃樹森繁,雖是早秋,花是沒得觀賞了,果子卻是要比當日在孤白城的驛站中更要惹人口水。
許是因了自己權勢的身份,白秋倉一面走一面摘着路旁的桃子,自己拿不了,便就塞到我懷裡來;寧千亦只顧在前頭走着,並不曾發覺後面的動靜,待走到一處廳堂前,他回過頭來同我們說“先等一會兒,我進去通傳一聲”時,我與白秋倉俱已是抱了滿懷的桃子,白秋倉口中還咬着一個,是方纔經過一處小溪時,匆匆洗淨了的。
寧千亦呆了呆,撇了撇嘴,突然一副要哭的樣子,“你們怎麼......這可是閣主留給......你們......”
糟,該不會又闖禍了罷,我說不出什麼來安慰他,或者是安慰自己,畢竟白秋倉摘桃子時,我在一旁做過一丟丟的技術指導。
“唔,啊,恩,唔啦啦......”白秋倉口中咬着桃子,喉間卻是不停的動着,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似乎是想同寧千亦說些什麼,無奈我雙手無空,沒法子將堵着他口的那個桃子拿下了,好聽聽他究竟說了什麼。
稀奇的是,儘管白秋倉發出的聲音近乎我師弟的小白狐不開心時發出的聲音,可寧千亦卻是聽懂了,像是會變臉一般的,他瞬間更迭了表情,笑呵呵的入了內堂請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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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白秋倉抱着一堆桃子站在堂前,如同雕像一動不動。
半晌不見寧千亦出來,白秋倉忍不住蹲下身來,將懷中的桃子放到地上,又起身接過我懷裡的一衆桃子,一併放於那堆桃子中,才擡手拿下自己口中的桃子,咬了一口,同我笑言道:“聽說每年百里閣的桃子即便是爛在樹上,也沒有人敢摘,你看,我現在摘了他們的桃子,也是得罪了他們了,等會兒打架,我就可以同你一起了。”
“你是因爲這個才摘這些桃子的?”我心中惶恐,深覺之前的猜忌十分對他不住。
白秋倉眨眨眼,又笑道:“也不全是,我早就想摘了,去年的桃子結的那樣鮮美,可是蕭歸寂那傢伙啊,他非要等着......”突然住了聲,看向我時,目光有些奇怪,就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的怯意與歉意。可我想不出他這話有什麼不對。
只是方纔寧千亦好像也提到過這滿院的桃子俱是他們閣主留給一個人的。天下之人,大多都好八卦,雖說我是個別的那個,但這種時候,我卻是屬於那大多數的。
我問白秋倉:“剛纔寧堂主也說着桃子是留給一個人的,這裡頭,是有什麼故事嗎?”
白秋倉愣了一下,目光突然變得悲涼起來,他看向我,“你想聽?”
原來真的是有一段故事的,也對,這江湖上,無論名門正派抑或邪門歪道,只要是掌門位子上坐着的,總是有一段或人衆皆知或不足爲外人道的前塵故事。何況,與我祖爺爺同輩的人,沒有故事纔可以說是奇怪罷。
白秋倉嘆了嘆,四下了瞧了一瞧,拉着我在堂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清了清嗓子,開始講那段過往:“從哪裡開始說起呢......恩,十年前罷,十年前的武林大會,舅舅帶着阿寂到江南來見一位多年不見的世交故人。這位故人家世背景深厚——恩,同小謝你差不多——與蕭家有着世代聯姻的傳統。阿寂那會兒才十來歲罷,舅舅的這位故人呢,有個小女兒,同阿寂差不多的年紀,剛好可以承續兩家的傳統。
“阿寂他這個人,從來不會主動說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一樣東西即便他再喜歡,若是舅舅舅母不喜歡,他便就不會想。他常說,‘人非獨身,焉能不顧他人’。所以,即便他不想與舅舅一同來江南,也不喜歡江南女子的柔弱,可他還是來了。不過後來,他就時常同我講啊,很幸運舅舅帶他來了,很幸運他能見到她,唔,就是那位故人的小女兒。他說她同一般江南女子不同,她呀,呵,高冷霸氣的很。”
說到這裡,白秋倉突然停住了。我忙問出了我的疑慮,“那個,你說的阿寂,難道就是百里閣主蕭瑟......額,就是蕭歸寂?他不是個老頭兒?”
白秋倉看着我,突然低下頭笑了,“誰同你說他是個老頭的?”
我說:“你呀。先前你不是說他是什麼臨南侯府的侯爺嗎?”
白秋倉說:“可我沒說臨南侯府的侯爺就是老頭兒啊!”
我說:“可是我祖爺爺之前同臨南侯府的不知道哪個侯爺拜過把子,我還以爲所有侯爺都像我祖爺爺那般年紀呢......”
白秋倉一臉無語,頓了頓,他問道:“還要不要聽下面的事情?”
我點頭。他便又繼續講了下去:“恩,阿寂從十多歲就喜歡那個女孩子,一直到他長大,唔,估計現在也是。但是,這期間卻很不圓滿。大約是阿寂見到那女孩子的第二年,她被家人送去一個大俠那裡拜師學藝,四年前,阿寂聽說她要回來,又聽說她喜歡武林中的大俠,不喜歡我們這些貴家公子,可他希望她能夠因爲喜歡他才嫁給他,而不是因爲他們自小的婚約。所以他離開侯府離開帝京,來到明安化名蕭瑟創建百里閣。”
“三年前......”說到這裡,白秋倉突然笑了一下,他說:“三年前,我有幸在阿寂之前見到了那女孩子,當真是......當真是同常人不大一樣,那時我甚至覺得她,有些荒唐。不過還好,有阿寂在,她的荒唐又算得了什麼...咳咳......好在她也喜歡阿寂,不過半年,他們便就成親了,嘖嘖,那會兒真是叫人羨慕啊。”
他突然又頓住了,我偏過頭去看他,卻見他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面上表情複雜。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月白衣裳入眼,順着清瘦欣長的身子看上去,墨發濡染,眉如黛畫,眼似星海,好一張清俊秀氣的臉!只是待對上他的眼睛,我呆了呆,不禁搖頭嘆了一嘆——
這江湖上漂亮的男子我見過無數,有面相冷峻的,也有面相溫和的,但像眼前這樣,眼睛發紅面色慘白,身子不斷抖動、疑似羊癲瘋發作的,我倒是頭一回見。嘖嘖,可嘆這世間人無完人啊。
身旁的白秋倉突然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同那人打招呼,聲音聽上去有些侷促,“阿寂......你,你,你還真在明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