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居然是史君毅、石載和戚肩。
“回京一別,今日才又相見啊。”我作揖招呼,“三位怎麼不進去?”
“知道明先生不在家,自然當在門口恭候。”史君毅說得客氣。
我把三人介紹給韋白,韋白又有家眷在場,不便多說,匆匆回去了。我請三位進屋,也責備老張怠慢了客人。
“老爺,我可是請他們進去坐的,是他們怎也不肯。”老張委屈道。
我知道這是史君毅等人給我面子,笑了笑,道:“來我這裡還憑的多禮,下次若我不在,進來坐坐又妨礙了什麼?”
老褚大概已經睡下了,侍女又睡偏房,家裡也沒點燈。史君毅左右看了看,道:“大人真是清廉,連個下人也不請嗎?”我道:“並非我清廉,實在是沒有貪墨的資本,呵呵。”
我招待他們在廳裡坐下,讓老張幫着燒些茶。
“戚肩,你現在在誰的帳下?”我一直將戚肩當弟弟看待,自然也最關心他。
“先生,史將軍擡舉我在他帳下做了個兵尉。”戚肩還是當年的孩子神氣。我看了看史君毅。史君毅明白我的意思,說道:“戚肩還算不錯,刀馬嫺熟,從小就在北疆學會了的。我讓他當兵尉,倒也還震得住那些兵油子。”
“莫非先生不信我嗎?”戚肩還不是大人,有了不悅也不會藏在心裡。
我笑着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史將軍讓你這麼早就擔着百來條人命,太欺負你了。”戚肩聽了,靦腆地笑着。我轉過話題,問起石載的傷勢。石載挺胸道:“有勞先生記掛,末將早就傷愈了,也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說老子重傷,其實真的只是皮肉傷罷了。”我知道他是嘴硬,當日他被擡回大營,我給他扎的針他都不知道。
“傷好了就好,石將軍多多休息,好得透些。”我又問史君毅,“聽說史將軍升了中護將軍,正組建神武軍呢,想來公務繁忙吧?”史君毅沒有答我,使了個眼色給石載。石載想來知道我故意引開話題,只好開口道明來意:“明大人,末將等願隨明大人出征高濟平倭。”
我當日也頗多猶豫,現在給他這麼一說,倒不知如何回絕。沉吟片刻,我道:“石將軍可算是將才難得,只是這次皇上只准我領五萬兵馬,實在是沒有空額了。”石載嘴角一抿,道:“先生可配副將?”我一想也是,石載授的是安前將軍銜,品秩不低,讓他做副將剛好彌補我統軍經驗不足之缺,而且也免了他上馬接敵。“石將軍言之有理,明某明日啓奏聖上,讓石將軍做副將。”我道。
不料石載連連擺手:“末將何德何能,怎能得此高位?末將是想推薦史將軍的。史將軍年過不惑便已經做到了八中徵,是我朝最年輕的八中徵將軍,擔此重任,可說衆望所歸。”我愣了一下,看向史君毅:“只是如此太委屈將軍了,而且兵部不是在組建神武軍嗎?”史君毅笑道:“能在先生帳下有何委屈?當日先生從八品,在下正三品尚覺得天經地義。現在先生正五品,在下只是從二品,豈不更加理所當然?至於神武軍云云,乃是庸將所爲,不能在沙場斬將奪旗,便是給了我大司馬也不做的。”
“哈哈,史將軍赤膽忠心,若是史將軍不棄,明日明某就遞摺子。只是如此一來,恐怕將軍就成了光桿將軍了。還有剛纔石將軍所言……”我猶豫道。石載咧開嘴,笑道:“既然有了主將副將,總得有親衛隊吧。我飛騎營兵尉以上官長,皆願做先生親衛。”
我算了算,若是這一百十一人的親衛隊,不知算不算賴皮。
“先生,戚肩還是想來給你當個親兵。史將軍他欺負我,讓我小小年紀便擔着百來條人命。”戚肩居然撒嬌道。我沉下臉,正色道:“戚肩,列兵能升兵尉,要斬級百顆,你當是鬧着玩的?”戚肩見我認真,不敢再玩笑,道:“先生,戚肩做了兵尉帶了兵才知道,原來我對戰陣懂得太少,聽那些老兵講講故事是一回事,提着人家的腦袋又是一回事。所以戚肩還是想回來,跟着先生,也能多學些東西。”
我朝十五歲便可入伍,戚肩十七八了,也算不得小,不少什長也是這個年齡,而且做到什長就說明名下記着五十顆腦袋。不過我還是心軟了,答應他明日就搬來我這裡,繼續當我的親兵。
史君毅他們走時已經將近子時,韋白還是來了。“這麼晚還沒歇息?”我問他。韋白拎了拎手裡的酒,道:“子陽即將遠征,特來送行。”我勉強笑道:“小弟後日便要誓師出征了,實在不敢多飲,我們兄弟就聊聊吧。”韋白欣然點頭。
當夜,我和韋白聊到天明時分,從修身到治國,無一不談怎麼也聊不夠。一直到我聽見街上人聲又起,才沉沉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日當中天,卻軟綿無力。老張在廳裡看到我,給了我三封拜帖,本以爲是那些無聊官員送的,卻見其中一封字跡清秀,倒像出自女子的手筆。拆開一看,原來是怡莉絲的手信,沒有多少言語,只說自己在京城開了家酒樓,切莫掛念云云。另祝我遠征平安,凱旋而歸。
元宵那日,聖上出了皇榜,通告天下:倭奴無禮,我大越起兵爭伐。現在大概連街頭的孩子們也開始流行起打倭奴的遊戲了。我也是誓師之日方纔知道,史君毅居然還是皇親,從未聽他說過,我拿着聖旨問他時,他才吞吞吐吐道他是皇太后的侄子。我嘴上沒說,心裡還是告誡自己,以後多稱“學生”,少道“本官”。
石載的百十騎兵成了我的親衛,算是我平倭軍品秩最高的一曲。聽說只有輜重營統領劉欽對我中軍多了百十匹戰馬有些微詞,我當然也不會去追究,只要入了高濟他能按時供給糧草便算是立了大功。
朝中幾個有點交情的文官比如韋白和管叔桐等人也都出城送我,只是他們身爲文官不能參加誓師,便在京師北面的十里亭擺了酒。管叔桐送了一首詩,韋白在崇文館的同僚賀隱貞雖是第一次相見,卻以一曲《武王操》相送,悲壯之聲播聞三裡。
韋白原本有事沒事便要寫詩,此番卻幾次投筆,最後只拿出一個紅結給我綁在翠綠如意上當了墜子,道:“這是你嫂嫂昨日去清風觀裡求來的,愚兄不信鬼神,卻望他們能庇佑子陽箭矢之中安然無恙。你也要記掛着我們這些親朋好友啊。”
我當然諾諾,本想放言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即歸,又咽了下去。戚肩等人擡我上了大車,我索性放下簾子,不看他們。
〖行行復行行,與君生離別。
相去萬里遠,天涯各一方。
道路阻且長,會面寧可知?
胡馬嘯北風,越鳥巢南枝。
盼君思故土,莫戀他鄉金。
浮雲蔽白日,黑水起太陰。
一朝歸途坦,勸君莫遲疑。
行前夫復言,垂淚衣衫溼。〗
衆人的歌聲漸遠漸輕。
我鼻子突然有些酸,摸着那個紅繩織出來的如意結,想起第一次隨軍遠征的情形,有種再世爲人的感嘆。
“此戰歸來不復戰,笑將金袍換紫袍。”辛去疾第三次徵林南歸來時曾作此句,本以爲刀兵入庫馬放南山,染血的金甲可換廟堂的紫衣,他卻不知前路等他的是八百里金牌快馬,命他轉戰陰山,終於死在沙場之上。
我比這位齊朝宿將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