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羅沒有武器,只是雙拳,已經打倒了第一個下來的兵士。
不過到底是一個人,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手不止四手。
“有個女人!”
“都抓回去,這隻夷狗居然傷了統領。”
“這裡還有一個,好像受傷了。”有人呼喝一聲,馬上有幾個人圍住了我。
“我是正德營史統領的親戚,我的腿斷了。”我急忙擺明身份,雖然是假的。
有人持着火把照了照,萬幸沒有認出我。
“你真是史統領的親戚?”
“千真萬確,你帶我去見了史統領,定有厚報。”
那人想了想,軍刀一指,道:“夷狗,過來揹他!”
“呸……”
掘羅才說了一個字,一個兵士高擡刀柄砸在他的後背上。
“有勞了。”我趴在掘羅背上,輕輕道。
掘羅沒說什麼,揹着我出了地窖。
我稍稍適應了一下外面的陽光,還好,夕陽西下並不刺眼。
一路上我只看到燒焦的殘屋和遍地的瓦礫,點綴其上的是暗黑色的血跡和一具具姿態各異的屍體。
掘羅也看到了,不停地打顫。
我越發對西征西域沒了信心,仇恨已經深深地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紮根。
史君毅的中軍雖然進城較晚,現在也融入了屠城的行列,找不到他人。
“後軍呢?王寶兒將軍也是在下的朋友。”我見幾個兵士臉色不善,突然,我看到了救星,是戚肩!
“戚肩!”我叫道。
“先生!”戚肩見到我,也是一臉喜色,快步跑了過來。
“這人真是史將軍的親戚?”那個兵士問戚肩。
“先生乃是大帥帳下行軍長史!就是千人奪陽關的布先生!”戚肩大聲嚷道,我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名號居然這麼響,幾個兵士驚訝地一動不動。
掘羅也怔了一下,轉而立直身子,用力一甩。
我被甩了下來,牽動了傷處,痛得直冒冷汗。
兵士一擁而上,對掘羅拳打腳踢。
“住手!”我喊道。
掘羅倔犟地站了起來,滿臉烏青。
“放他們走。”我嘶啞着聲音,“給他們馬匹和糧食,送他們出琺樓城。”
“可是……布先生,這夷狗傷了章統領。”兵士行禮道。
“章統領那裡我會去說,照我說的放他走!”我吼道。
兵士很不情願地帶着兩人走了,何瑤最後還回頭看我,目光難以言喻。
“等一等!”我止住兵士,“讓他的父親一起走,是位醫士。”
何瑤的嘴脣蠕動了一下,似乎是道謝。
戚肩扶起我,替我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大帥呢?”我問。
“大帥率親兵追擊敵將張子東,史統領帶人追去了。”戚肩道。
我如釋重負地將頭靠在戚肩的胸膛,安穩了許多,待傷痛過了些,道:“扶我回去。”
戚肩轉身背起我,往城外走去。
我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鮮血和屍體,血腥氣卻一直往我鼻子裡衝。
“城外的敵軍也肅清了嗎?”我輕聲問。
“嗯,中軍很快就肅清了城外的賊軍,然後就衝入城中,大帥下令屠城三日,不過今日已經沒什麼人能屠了,大家都在搶東西。”戚肩幽幽道。
我能想象兩萬烏合之衆在精銳雄師下被殲滅的情形。他們就如同山洪中的牛羊,只有等待着被捲到不知名的所在。
“你也去參加屠城了嗎?”我問。
戚肩停了一會才道:“我……只是揀了些東西……”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的確沒有理由責怪這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他甚至都還沒有弱冠,更何況屠城乃是大帥下的令。
到了中軍,除了值班的兵士已經少見其他人。戚肩去了輜重營,留下我一個人靜靜地泡在浴桶裡。
我不知道此戰敵我傷亡各是多少,但是我知道沒有真正的贏家。莫非打仗也是賭博?不論多麼投入,贏的只有莊家。現在誰在坐莊?大帥?李彥亭?聖上?還是這老天!師父說上天亦有好殺之德,此言不虛。
戚肩不久就推着新裝起來的輪椅回來了,抱我出了浴桶。
“給我拿那套白衣。”我對戚肩道。
我只有一套白衣,就是師父的那套。
戚肩照做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還合適嗎?”我問戚肩。
“先生穿了更顯儒雅瀟灑了。”戚肩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朝太平日久,以至衣冠越來越傾向於貼身,衣袖漸窄。師父這套衣服還是前朝古風,寬衣博帶,大袖翩翩。我能想象師父登高遠眺,手持羽扇,玉樹臨風的模樣。不過我穿着卻顯然褻瀆了這套衣服,因爲它只能蜷縮在輪椅之中,連袖子也展不開。
“還是幫我換了吧。”我嘆了口氣。
“先生穿着很好看啊。”戚肩不解道。
“先生!”韓廣紅掀開帳幔衝了進來,單膝跪地,“讓先生受驚了!”
“韓兵尉快快請起。”我連忙讓戚肩扶起韓廣紅,此時我才發現,韓廣紅的左袖空蕩蕩的,左臂居然被齊肩砍掉了。
“卑職無能!令先生身陷不測,有違將軍重託,罪該萬死!”韓廣紅道。
“去把酒來。”我對戚肩吩咐道,又對韓廣紅道:“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罷了,韓兵尉不必自責。一路上也多虧兵尉大人照顧,我們兩人好好喝一盅吧。”
“先生折殺卑職了。”
“韓兵尉若是不嫌棄在下是殘疾之身,還請稱呼在下子陽。”
韓廣紅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卑職草字叔友。”
“叔友兄,有禮了。”我款款躬身,古風大袖幾乎垂到了腳面。
“子、子陽先生……”
戚肩端來了酒,看到韓廣紅的侷促,不禁也笑了起來。
當夜我和韓廣紅一直喝到天空泛白才昏昏睡去。
醒來已經是日落西山之時了,大隊軍馬馳入營帳,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我還是穿着師父的衣服,讓戚肩推了我出去。
“大帥殉國了!”史君毅翻身下馬,扶住我的輪椅,哭道。
我心頭一震,大帥殉國了!一直待我如子侄的大帥,居然殉國了!
“大帥爲張子東所誘,中箭被俘。末將趕到之時,張子東用大帥以爲要挾。大帥慷慨言道:‘我大越將士,唯有戰死者,焉有辱生人?’遂迎刃自刎。”史君毅說到後來也是泣不成聲。
“大帥不立副帥偏將,現在如何是好?”我問。
“還請先生決策,我正德營當以先生爲馬首。”
“我只是從八品行軍長史,如何決策?”
“末將以正德營萬人之衆服膺先生,還有何不可?”
“召急全軍統領校尉,停止屠城,開帳軍議!”我見史君毅說得堅決,只好勉強答應。
史君毅行了軍禮,轉身飛奔而去。
我看了一眼戚肩,戚肩推着我往大帥的軍帳去了。
一個時辰之後,二十個校尉整整齊齊列在帳下,各個喪色。
“大帥成仁,軍中不可一日無帥,本官代掌軍事,衆將可有異意?”我強壓着心跳,努力說得威嚴一些。
“願從先生令下。”史君毅鄭歡和王寶兒等幾個平日較熟的統領拜了下去。
他們既然已經表明了立場,其他幾個校尉也都紛紛表示願以我爲首。
“主薄何在?”我叫道。
“卑職在。”主薄陳中遠,是個四十來歲的文人。聽說他二十歲就中了秀才,卻連考十年都沒有中孝廉,只好投軍做了文吏。
“論功行賞,前軍五營統領各記上功,史君毅統領奔馳援救亦記上功。其他諸營統領記中功。各級官長記下功一次。”
“領命!”陳中遠退開一旁。
“本次西征,原是爲了直抵迦師城下,擒賊首李彥亭,以正國法天理。大帥殉國,我等諸將更該爲報大帥之仇轉進千里,雖刀山火海在所不辭。然,俘虜口供,賊首已於日前偷襲陽關。陽關乃是聖駕所居之地,焉能使賊首亂聖上耳目?故,本官以爲,大軍即日回師確保陽關,衆將可有異意?”
“先生,回師陽關末將不反對,只是琺樓城該如何處置?”
“琺樓城乃是西征的根本,可惜易攻難守,無重兵守衛也是徒然。”我的手藏在袖裡,不住地發抖,“三日之內,驅逐城內居民,使其離開琺樓城。三日之後,我軍回師,焚城以爲大帥祭,我要的是一片赤土!”
“末將等領命。”
“散帳。”我的後背已經溼透了。
三日之後,大帥的棺槨停在大帳內,面向琺樓城。
“焚城!”我輕聲喝道,高舉的手在大袖中落下,我的話被一波波傳了下去。
琺樓城裡早就堆滿了硫磺稻草等火引子,千萬火箭頓時讓琺樓城陷入一片火海中。大火印得天空都紅了一片,惹來了大風,吹得火勢更旺。
我知道,琺樓城的北面是數萬民衆,他們不捨得離開自己的家鄉,蜷身郊外,三天不曾離去。等大火滅後,他們臉上的淚痕要多久才能幹?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歌我軍魂。
軍魂不可滅兮,唯有飛煙。
葬我於大湖之陽兮,歌我英靈。
英靈不可沒兮,唯有哀傷。
葬我於鄉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鴻。
葬我於天國之內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蒼蒼,地煌煌,神州悲,國有殤。〗
我用戰國古風爲大帥寫了輓歌,低聲唱了出來,唱到第三遍的時候,身邊的將軍們也都跟着唱了起來,淚落衣襟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