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爬到了街邊,靠着泥牆重重喘息着,血和泥讓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逃離的路上不斷有戰鬥發生在我眼前,或許是於心不忍,更可能是怕殃及池魚,我沿着泥牆努力地爬着。我想爬到一個沒有廝殺的死角,雖然我知道整個琺樓城已經陷入戰火之中,沒有一寸土地沒有血。
有賊軍發現了我,舉刀朝我砍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他步步逼近。
就當我已經認命地低下頭時,他先倒下了,差點壓到我。
他身後的血人衝我喊了聲:“先生!”
我認出那是韓廣紅的聲音,卻不敢相信那是他的臉。從眼角到嘴角,半邊臉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還沒有等我回應,背後有人砍了他一刀,被他回身砍下了腦袋。
我看見了他的後背。兵尉的軟甲已經支離破碎,內衣上的血跡告訴我,他的後背起碼已經受了三刀。
“先生!”韓廣紅朝我叫了聲,不得已又轉戰他處。因爲他若是不去殺了那人,那人便會來殺了他。
我不知道是趴下裝死安全還是繼續爬,人求生的本能讓我決定繼續往前爬,雖然我也不知道要爬到哪裡。
上天待我不薄,我選擇的方向是對的。喊殺聲漸漸小了,或者說是離我遠了。
我在一家紙筆店門口停了下來,撐起上半身,靠着牆。嘴裡流出了什麼,不知道是血還是口水。
萬幸,天下的紙筆店都喜歡開在僻巷,這裡可能是全琺樓城唯一沒有兵血污染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安全,不由想起大帥、韓廣紅等人,最擔心的還是戚肩。他還只是個大孩子,長得倒是人高馬大,可是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嗎?
終於,我看到了火光。之所以人們都說戰火,就是因爲凡戰必有火。從外面放一把火,比衝進去砍殺更安全,也更方便。
火光似乎朝我蔓延過來,我眼前只是一團紅色,瞌睡讓我無法做出判斷,我索性放任它的來臨,昏昏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喊殺聲已經小了,我卻瞎了,什麼都看不見。我心頭的恐懼莫以名狀,雙腿已經不能走路,只能終日和輪椅廝守,現在眼睛又瞎了,真是成了徹底的廢人。不過以後還是可以做個相士,給人摸骨騙點小錢。
想到這裡,似乎更多的是解脫。
剛想掙扎地坐起來,不禁悶哼一聲,胸口居然只有一點麻痹的感覺!
“你醒了?”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問我,說的是帶着江南口音的官話。
我看不出她長得什麼模樣,只看到一團暗影在我眼前晃動,我真的瞎了。
“你會說話嗎?”她又用胡語問我。
我挪動嘴脣,道:“謝謝姑娘相救。”
“不用謝,是我爹救你的。”姑娘停了停,“你的傷不是大礙,斷了的骨頭我爹也幫你接好了。”
“令尊大人呢?學生再此謝過了。”
“我爹被賊軍抓走了。”姑娘的語氣中充滿着擔憂。
大帥已經下令屠城,不知是否停了。
“請問,學生昏迷多久了?”我問。
“一天多吧,你餓嗎?”
“多謝姑娘,學生不餓。”我沒客氣,想到那麼多血我就有些反胃。
更何況,我居然瞎了……
“我知道你是個讀書人,但是你會不會像我們這樣說話?”她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對我說。
我苦笑,不知是否是因爲從小沒有和女孩子有什麼接觸,知道一個女孩在我面前總是讓我不由地緊張。
“會。”我輕輕擠出一個字。
“呼,那就好。你是哪裡人?來西域幹嗎?”
“我在京師長大,祖籍在江南路紹欣府。”
“嘻,我是在這裡長大的,祖籍也是紹欣府。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該告訴她哪個名字好,終於,我還是報了手上不曾染有血腥時的我:“明可名。”
“我叫何瑤。”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安居?”
“不知道,反正我懂事開始就在這裡了。你等一下,我好像聽到有聲音。”何瑤說着,走開了。
一道暗門漸漸打開,灑進了光線,我吐了口氣,原來自己沒瞎。這是一間地窖,密不透光,何瑤沒有點燈,所以讓我產生錯誤的判斷。
何瑤很快就回來了,附在我耳邊,低聲道:“是賊軍,不要做聲。”
“我們的兵士呢?”我不相信自殺式的伏擊能擊敗天朝最精銳的師旅。
“該被殺光了吧,賊軍人很多很多。他們在屠城,我們只要不被找到就好了。”
我語塞,她說的賊軍與我說的賊軍不一樣。
“你爹被賊軍抓走了?”
“嗯,他們除了醫士、匠人和美女不殺之外,其他人格殺不論。”何瑤整個身體都壓在我身上,在我耳邊說道。
我知道自己心跳得飛快,幾乎要飛出胸腔,不由挪了挪身體。
“呀,沒壓疼你吧。對不起,我忘記你的傷還沒好。”
我覺得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她這麼清純無暇,我卻起了邪念。
“你爹是醫士?”
“你好笨哦,我都說了是我爹幫你接骨的嘛。”何瑤笑了,似乎忘記了自己還身處躲避“賊軍”的地窖。
“是,是我笨。”我也笑了。想到那麼多戰士因爲我這個狗頭軍師的失誤而喪命,我哭不出來,只好笑。
“你笑得和哭一樣。”她說。
我漸漸止了笑,感覺自己再沒有臉面回到軍營,或許留在西域的藥廬中懸壺濟世度過一生是最好的歸宿了。
“這個是什麼?”何瑤往我懷裡塞過鐵片。
我撫摸着本門的遺物,嘴裡不自覺吟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神機妙算豈可能,煉己修心或有靈。”唉,反誤了卿卿性命,莫非師父也是爲此而不願本門再傳承下去?
“你在說什麼?”何瑤不滿地推了推我。
“剛纔外面是什麼人?”我岔開話題。
“還不是賊軍!哼,房子裡被他們搗得一塌糊塗。琺樓城好久沒打仗了,這次算是全毀了。”
“哦?以前琺樓城常打仗嗎?”我對西域知道得太少。
“聽說以前胡人、野食人和我們華人很不和睦,常常打仗。不過後來王上來了西域,琺樓城就不打仗了。”
“王上……李彥亭?”
“哼!你怎麼能直呼王上的名諱!”
“可……可是他是叛逆啊,擅自稱王,抵抗天師。”
“我不知道那麼多,反正這裡的人們都愛戴王上。以前胡人欺負我們的時候,天師在哪裡?你看現在,城外那些‘天師’,他們在幹什麼!哼,你爲什麼偏袒昏君?莫非……你是奸細!”何瑤越說越激動,一掌打在我的冠上,扯得我頭髮生痛。
“髮髻都給你打散了。”我正了正冠,“你見過有人用殘廢當奸細的嗎?”
“你是殘廢?”
“我沒有臏骨。”
“呀,對不起哦。不過你也不要自暴自棄,聽說騙走陽關的奸詐之徒也是殘廢。雖然我很恨他,不過能從李天王手裡騙走陽關的人總是有點本事的,你也能很有本事。”
我尷尬地陪着笑了笑。
正冷場時,上面的地面突然傳來了一長兩短的跺腳聲。
“他來了,我去開門!”何瑤一個翻身下地,大步前去開門。
密門開了,馬上又關了起來,地窖裡已經多了一個高大男子。
“瑤妹,賊軍放火燒城了,我們快走吧。”他的口音很重,似乎不像是華人。
“可是……爹他……”
“大伯吉人自有天相,若是你燒死在這裡,讓我怎麼向大伯交代!快跟我走!”
“掘羅哥,那他……”何瑤拉着他靠近榻邊,低聲道,“爹救回來的,受了重傷。”
“這……這位兄弟,你能走嗎?我扶着你。”掘羅客氣地對我說道。
“他的腿有傷。”何瑤代我說了。
掘羅猛地蹲下身子,道:“我來揹你。”
“不、不必了,你們走吧,我是醫士,他們不會殺我的。”
“你也是醫士?”何瑤好奇地問我。
掘羅焦急道:“狗賊早就殺紅了眼,纔不管你是什麼醫士匠人呢,兄弟,快上來。”
樓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我看到他進來的,仔細搜!”
我們走不掉了。
掘羅壓低了聲音:“我幹掉了一個大官,嘿,被他們咬上了。”聲音裡有些興奮。
我強忍着沒有問是誰死了。
“嗯?他們幹嗎打水?”掘羅耳力很好,我一點都沒聽到。
“他們要看水從哪裡滲得最快。”我輕輕告訴他。
掘羅身體震了一下,道:“我出去和他們拼了!”
我一把拉住他,道:“我有親戚在賊軍裡。”
“你以爲我掘羅會投靠賊軍!”掘羅甩開我的手,往密門靠去。
何瑤似乎也沒有拉住他,呆呆立着。
上面的兵士已經發現了密門的所在,用力撞着。
我希望有兵士能認得我,卻又害怕何瑤知道我就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