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
說的不只是皇帝,還有臣子。
黃春輝致仕了,他的心腹三人,盡數在他致仕之前離開了北疆。
老夫要走了,心腹留下來讓人膈應不說,而且弄不好會引發些衝突。到時候廖勁處置不好,不處置也不好。
乾脆弄走。
大家省心,如此,以後再相見時,也留了情面。
這是黃春輝的聰明之處。
廖勁接任節度使,按照慣例,焦明忠會飛黃騰達,成爲他的左右手。
這是必須的,否則誰願意跟着你?
可就在焦明忠憧憬着美好前景時,廖勁遇刺倒下了。
什麼美好前景都化爲夢幻泡影。
那種巨大的打擊,讓焦明忠要瘋了。
他不顧身份在大堂施壓,劉擎不好出頭,剩下的就更不必說了。
誰反對,誰便是狼心狗肺!
但,楊玄來了。
開口說反對。
焦明忠失去了分寸,嘶聲道:“副使是想坐視中丞不起嗎?”
楊玄蹙眉,“什麼時候,北疆輪到你做主了?”
他沒想到自己只是拖拉了兩日,桃縣就亂套了。
一個錄事參軍竟然能粉墨登場,威壓劉擎等人。
這特孃的不就是狐假虎威,垂簾聽政嗎?
焦明忠再無退路,硬着頭皮說道:“刺殺中丞的北遼鷹衛依舊在逃,談什麼做主?”
“聒噪!”
楊玄問劉擎,“劉公,中丞如今在何處?”
“家中。”
楊玄說道:“我去看看。”
他去,衆人少不得要跟着。
降將孫彥和焦明忠走在一起,低聲道:“他一來,便是喧賓奪主。雖說該爲中丞爭奪,可你方纔卻對劉擎頗爲不敬……”
焦明忠苦笑,“我若是不管,便是對不住中丞多年的擡舉。若是管了,便是僭越。算來算去,竟然無路可走。既然如此,何不如要個名聲,乾脆跋扈些。”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孫彥嘆息,“可得罪了副使。”
“我只是爲了中丞失態,你當初可是出言不遜。”焦明忠說道。
孫彥輕笑,“中丞躺下了,咱們是他的人,若是誰打壓咱們,誰便是趁火打劫。官場,重名聲!”
焦明忠看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個……機靈鬼。”,他又看了楊玄一眼,“副使此刻剛到,他想要接手權力,就得對中丞恭謹些。如此,咱們是中丞的人,他就算是有火氣,也得憋着!”
楊玄止步回身,衆人也跟着止步。
這便是官場規矩,等級森嚴。
楊玄指指焦明忠,“你留下!”
焦明忠愕然。
“副使……”
“嗯!”楊玄看着他,眼中竟然多了厲色。
這是要爲劉擎出氣!?
焦明忠心中一緊,“領命!”
衆人跟着楊玄出了節度使府,準備繞到後面去。
外面,一溜馬車停着。
楊玄走到馬車邊,說道:“這邊還有事,阿寧你們先過去。對了,今日忙碌,飯菜直接從外面採買。”
“好。”周寧掀開車簾,楊玄探頭進去,衝着睡醒的大少爺笑道:“阿樑,咱們馬上到家了。”
“啊……阿耶!”
“乖!”
楊玄回身,“張栩,把馬倉弄來。
張栩從一輛馬車裡單手拎着馬倉出來。
“馬倉?”
有人驚呼。
“對,是馬倉。”張栩單手拎着一個人,依舊輕鬆寫意。
馬倉竟然被楊副使給活擒了?
衆人震驚之餘,也頗爲不解。
劉擎問道:“子泰,你如何擒獲了此人?”
楊玄說道:“半路遇到的。”
“狗東西,這是想把我北疆正使副使一網打盡啊!”劉擎怒了,過去劈手抽了馬倉一巴掌。
馬倉絕望的看着地面,身體隨着張栩的手輕輕擺動。
此刻他最後悔的便是自己的多此一舉。
赫連紅讓他來刺殺廖勁,說無論是否成功,事後立即遠遁。
可他貪功了。
順着節度使府繞半圈,和陳州州廨一樣,前面是州廨,後面就是住所。
敲開門後,門子見到是楊玄,神色微變,看着,竟然有些不滿和憤怒。
王老二最爲敏感,怒了,老賊拉拉他,說道:“這些人本想跟着成爲人上人,可沒想到廖中丞卻倒下了。這等時候,不過分就忍着。”
王老二不忿的道:“廖中丞倒下,和咱們有關係?”
老賊:“……”
是啊!
又不是咱們刺殺的,咱們反省個什麼,內疚個什麼?
王老二說話的聲音不小,僕役聽到了,回頭就想駁斥,可想來想去,竟然想不到反駁的詞句。
這等自我反省,來源於多年來的風俗傳承。
別人還沒怎麼,自己就先反省上了:咦!我的話是不是傷到人了?我的態度是不是不夠謙遜……
到了臥室外,有僕役進去通稟,稍後出來,“楊副使,請。”
楊玄跟着進去。
臥室裡擺着一張大牀,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廖勁躺在牀上,擡眸看着他,“你來了。”
“中丞。”
楊玄飛快上前幾步,握住了廖勁的手,“我來了。”
這事兒他不好說話,你要說自省也行:都怪我來晚了,我若是徑直來桃縣,而不是先回家,興許馬倉就不能得手。
但這等過度自省的話,楊玄說不出口。
千言萬語,唯有我來了三個字最恰當。
廖勁看着自己的手,“你太過熱情了些。”
我該悲痛……楊玄苦笑,“想裝作莫名悲痛,卻覺着太假。想來您也會覺得噁心。”
“至少你沒敷衍老夫,老夫很是欣慰。”
廖勁指指邊上,等楊玄坐下後,說道:“這陣子,每日都有人來看望老夫,滿嘴說什麼中丞定然能康復如初,或是什麼吉人自有天相……
聽多了,老夫心情大好。可等人走了,熱鬧沒了,老夫看着空蕩蕩的屋子,突然覺着那些話都是空話,假話。
若是沒有那些空話假話,老夫興許還能平靜些。可聽了那些話後,明知是假的,卻忍不住想接着聽,每日聽。老夫想,被吹捧也是如此吧!”
“不好嗎?”楊玄問道。
廖勁搖頭,“若是能一直如此,老夫後半生活在謊言中也行。可老夫知曉,熱鬧不會長。那一刻到來時,這些熱鬧都會變爲懊悔。
與其活在虛幻中,不如面對現實。至少,老夫覺着如今在活着。”
“您能看透這一切,我是真的很歡喜。”
換個人面臨這等絕境,大概率會崩潰。
“老夫也曾在夜裡絕望,只是,不想讓家人擔心。”廖勁笑了笑,“路上可還平安?”
“馬倉帶着人半道伏擊。”
“他的運氣不大好。”
“是,如今他就在前院,您看看要如何處置他。”
“活擒?”
“對。”
看到廖勁眼中閃過的厲色,楊玄覺得老寧是個好人。
他在看着廖勁。
廖勁處置馬倉的態度,代表着他對自己後續的想法。
是乾淨利落的致仕,還是勉強出來主持大局。
據聞廖勁是下半身沒了知覺,下半身沒知覺,但可以坐在特製的椅子上出來。
廖勁深吸一口氣,“想來你已經問過了?”
“是,馬倉說了,這等手段是用內息斷掉脊椎裡的一些東西,斷掉之後,下半身,甚至是從胸口以下就會失去知覺。”
在另一個世界裡,這種手法叫做切斷神經。
“我問過玄學那邊,您知曉,拙荊也是學醫的。人的脊柱裡有許多操控人體的東西,密密麻麻的,細微的人眼難以看到。一旦被截斷……”
剩下的,楊玄沒說。
廖勁沉默片刻,“老夫試過,無法靠着自己的力量坐起來。老夫那時萬念俱灰,覺着……這個世間,崩塌了。”
這個感覺楊玄能理解。
“老夫好強大半輩子,老了老了,卻只能靠着別人揹着走,你讓老夫如何能接受?老夫那一刻把漫天神佛都罵了個遍。神佛……並未降下災禍,讓老夫有些失望。”
這是想死!
楊玄心中喟嘆。
“老夫冷靜了下來,想着致仕,去長安,去看望故人。可老夫想着……”廖勁譏誚的道:“老夫當初負了她,此刻被人揹着去見她,這是何意?是故意讓她心中不安,還是想用這個來博取同情!老夫不忍,也不屑於如此。”
“老夫想了許久。若是老夫此刻致仕,長安會狂喜。”
楊玄點頭,“他們早就盼着換個人來執掌北疆。”
廖勁看着他,“老夫也想過,既然都如此了,那麼這一切與老夫何干?”
“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楊玄微笑。
“對。”廖勁也在微笑,“可老夫想到了相公。這些年他一直在撐着。他的身子若是靜養,說不得還能博個長壽。
他每日坐在大堂裡,看似耷拉着眼皮,可腦子裡卻在想着北疆的各處。想着大戰的可能……他就這麼一直想,每日耗費心血。爲何?只是不捨!”
“我剛從陳州出來時,看着那些百姓,看着那熟系的一切,同樣是不捨。若是有人想要破壞那一切,我想,我會和他們不死不休!”
“是啊!所以老夫想來想去……”廖勁看着楊玄,“子泰。”
“您說。”
“裴九的心血,相公的心血,無數北疆軍民的心血,不能就這麼信手丟棄。老夫在後宅,你在前面。可敢?”
這,不就是垂簾聽政嗎?
楊玄看着廖勁,點頭。
廖勁身體一鬆,“好!”
楊玄起身,“此後,我每日過來。”
廖勁點頭,“會有些人給你下馬威,如何處置,老夫就不說了。”
楊玄頷首,“您知曉我的,最是善良寬宏的一個。”
走到門口,廖勁說道:“子泰。”
楊玄回身。
廖勁猶豫了一下,“罷了,你去吧!”
楊玄出去,聽到廖勁吩咐道:“把馬倉吊死在城門外,風乾!”
還好,不是折磨。
“小玄子,廖勁爲何不肯去前面,而是讓你走上前臺?”
“每日被人揹着出門,送到大堂中,下面的官吏會漸漸生出懈怠之心,會……”
楊玄再度出現在大堂內。
沒有猶豫,走到了那個位置,坐下。
下面官員將領們行禮。
“見過副使。”
“坐!”
看着衆人坐下,楊玄生出了些不真實的感覺。
當初選擇來北疆,他的目標便是這個位置。
那時候,曹穎冥思苦想,把各等情況琢磨了個透徹,在某個深夜裡叫醒了楊玄,一臉嚴肅的說,老夫以爲,二十載後,郎君可執掌北疆。
怡娘聽了大喜,說二十年後楊玄也才三十多,正當年。
可現在啊!
幸福以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姿態,突然就出現了。
他心情激盪,可多年宦海,早已讓他學會了掩飾。
於是在衆人的眼中,這位走到臺前的副使大人,此刻一臉憂鬱的模樣。
他是在擔心未來嗎?
這時候,他應當交代自己的態度。
下面。
咱們怎麼整?
是躊躇滿志的大幹特快。
還是謙遜的蕭規曹隨……
楊玄緩緩開口。
“我家喬遷,晚些,都去喝酒。”
衆人:“……”
三把火呢?
楊玄起身,“禮,就別送了。都別送。”
送多了官員們心疼,送少了他們提心吊膽,擔心得罪楊玄。
最後的法子,不送。
“那咱們帶啥去?”有人問道。
楊玄說道:“帶着一張嘴。”
“哈哈哈哈!”
當日下午,衆人來到了楊家。
一進去,就看到那些屋子煥然一新。
“都是好料子!”
“這雕工,了得啊!”
衆人看了一圈,心中凜然。
“花了不少錢!”
“看似不奢華,可那些木料若是丟出去,比節度使府還值錢。”
衆人議論紛紛。
韓紀陪客,微笑道:“楊氏,不差錢!”
楊玄喝的醺醺然,剛想回後院,赫連燕來了。
“郎君。”赫連燕扶了他一把,“長安樑王府來人了。”
喝了醒酒湯的楊玄接見了樑王的使者。
“小郎君在府中頗爲艱難。”
“爲何?”
“那些人都知曉小郎君與副使交好,大王看重小郎君,想讓小郎君跨過郎君接掌樑王府的心思誰都知曉。那些人擔心小郎君接掌樑王府會與副使和衛王聯手,於是紛紛出手。”
“什麼手段?”
“外面到處傳着小郎君道德敗壞的消息。小郎君再這般下去,名聲就要壞了。”
使者苦笑,“大王的意思,副使可有辦法?”
赫連燕看了楊玄一眼,心想樑王可是宗室老狐狸,這等事兒會沒有手段?
那麼,他令人來請教郎君,是何意?
赫連燕眼前一亮。
這是想借此拉攏和郎君的關係……果然,人一旦地位變了,朋友就不請自來。
楊玄淡淡的道:“此事,簡單!”
……
驛站。
數騎疾馳而來。
“換馬!準備食水!”
來人下馬,丟出一個牌子。
驛丞看了一眼,哆嗦了一下,“快,準備馬。”
等來人走後,驛卒問道:“來的是誰?陰森森的。”
驛丞說道:“是鏡臺的樁子。”
驛卒說道:“看着像是去奔喪!”
啪!
驛丞拍了他一巴掌,就在驛卒齜牙咧嘴時,說道:“是啊!就特麼的像是去奔喪!”
三騎換馬不換人,直奔長安。
“陛下,廖勁遇刺,臥牀不起!”
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放下手中的書卷,淡淡的道:“天氣,不錯!”
噠噠噠!
兩騎衝進了長安城。
“陛下,北疆節度使廖勁遣人送來奏疏。”
“朕,看看。”
皇帝看了奏疏,突然把奏疏仍在地上,起身去了裡面。
“繼續奏樂,貴妃何在?繼續舞!”
韓石頭過去,撿起了奏疏。
看到了一行字……
——臣僥倖逃過一劫,雖不良於行,理事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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