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長陵在營地邊緣散步。
詹娟跟着,再後面些是一羣侍衛。
“夕陽真美!”長陵走到一棵樹下,幾個正準備砍樹的軍士行禮。
“爲何要砍伐這棵樹?”長陵有些不滿。
一個軍士低頭道:“公主,這棵樹在營地邊緣,若是敵軍夜裡潛入,可在此樹上窺探我營地。”
“此次不是來廝殺的。”
“是。”
幾個軍士拎着斧頭走了。
長陵拍拍樹幹,“我這也算是救你一命。”
詹娟笑道:“樹木愚鈍,否則當報答公主。”
“報答?是啊!救命之恩該報答,那麼生育之恩呢?”長陵笑了笑,“父親讓我來此,多半是想利用我和楊玄的關係,想試探什麼,或是,想幹些什麼。”
這是她第二次提及此事,神色有些冷漠。
可憐的公主!
詹娟回頭看了一眼,前駙馬陳秋此刻就在侍衛們的身後,微微彎腰跟着。
駙馬變成了馬伕。
還少了鳥兒。
“作爲大遼公主,姻緣不能自主,這我懂,也能想得通。用於拉攏陳氏我也認了。可轉瞬陳氏反目,隨後被鎮壓。”
“公主,這便是天意啊!”詹娟勸道:“老天爺都不願意看着您被那個賤人糟蹋。”
說着,她又回頭看了陳秋一眼。
陳秋衝着她諂媚一笑。
陳氏覆滅,就剩下他一人。
“按理我該把陳秋丟出去,任憑父親處置,可我卻留下了他。有人說我無恥,讓前駙馬爲馬伕。”
“那些長舌男人!”詹娟罵道:“回頭抓到一個是一個,剪掉他們的舌頭。”
“其實,我並不想留着他。”
“公主!”
“當初成親後,父親令我和陳秋來南方巡查,我本以爲是一次遊山玩水之旅,可臨行前我偶然聽到了父親與臣子謀劃。
原來,父親一直想拿陳氏來開刀,震懾林雅那夥人。
於是他先令人弄到了陳氏的罪證,拉攏他們,讓陳秋爲駙馬。
隨後又故意把抹去罪證的機會丟給了林雅的麾下,陳氏又依附了林雅……”
還能這樣……詹娟已經聽傻眼了。
“可父親的手中早已握着能族滅陳氏的罪證,一直引而不發。等陳氏再次歸附林雅,父親的威信受損時,他這纔出手,一舉族滅了陳氏。
那一次後,林雅那幫子人都被震懾住了。事後,幾個權貴悄然向父親投誠……”
這是一次出色的權謀。
作爲帝王而言,堪稱是典範,足以和大唐皇帝李泌的權術手段相媲美。
“可我,卻成了犧牲品!”
“公主!”詹娟說道:“此事陛下定然會有補償。”
“我不介意爲父親出力,可我介意的是,他讓一個必死之人做我的駙馬。”
詹娟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可不敢。
“於是,我便讓陳秋活着,讓父親時常能看到他。”
長陵回身,“我並非想報復父親,只是想告訴他,他利用過我一次,那麼,下一次我自己做主。”
詹娟心中一動,“公主難道看中了誰?”
長陵搖頭。
“那些男人,我看着噁心!”
噠噠噠!
一隊斥候疾馳而來。
“問問。”長陵說道。
詹娟上前喊道:“可有對面的消息?”
“誰在亂打聽?”黃昏下,斥候眯眼看到了長陵,急忙下馬,“對面來的是戶部的一個郎中,還有一個將軍。”
陳秋的臉頰顫抖了一下,鬆了一口氣。
“還有誰?”長陵問道。
斥候說道:“陳州刺史楊狗!”
陳秋的臉瞬間就紅了。
漲的通紅!
他盯着長陵,目不轉睛。
長陵神色平靜,“知道了。”
回過身,陳秋看到長陵的右手握拳……
這個賤人!
陳秋在心中怒吼着!
夕陽西下,長陵回到了營中。
赫連榮和柳鄉在營地一角低聲說話,雙雙看向了長陵。
“年胥狡黠!”柳鄉遠遠的衝着長陵拱手,“故而陛下當初答應了讓大唐攻伐南周,本想着南周再不濟也能讓南疆軍陷進去,如此,年胥此後對大遼自然畢恭畢敬,不敢生出二心來。大唐也備受打擊……可謂是一箭雙鵰。
可沒想到此戰卻格外的順遂,提振了大唐的軍心士氣,南周以後怕是不敢再支持南疆叛軍了。”
“明着不敢,暗地裡定然會繼續。”赫連榮說道:“聽聞楊玄此戰頗爲出彩。”
“嗯!已經說他是大唐名將了。”
“大唐名將嗎?”赫連榮笑了笑,眼中閃過冷意。
“莫要輕敵。”柳鄉告誡道:“他能滅了瓦謝部,可見手段不俗。”
“老夫從不會輕敵。”赫連榮說道:“此次老夫混進來,就是想看看此人如何。對了,此次讓你帶隊,寧興怕是也有些安排吧?”
柳鄉微笑,“宮變之後,陛下很是沉默了一陣子。隨後漸漸振作了起來,時常與皇太叔商議朝事。陛下的意思,大唐南征大勝,士氣正旺……”
他看着赫連榮不語。
這是要考驗老夫?
赫連榮說道:“如此,當敲打。”
“對。黃春輝用兵老道,縮在桃縣不動窩,不好動手。唯有陳州這邊。陛下的意思,你也該動動了。”
“潭州出兵?”
“你麾下三條狗,吃大遼的,用大遼的,皇太叔離去後,他們安穩日子過的太久,該動動了。”
“老夫明白,不過藉口如何尋?”
“他們送來了錢財。”
“嗯!”
“可錢財被毀。”
“如此,便是毀諾!”
“沒錯,你看,咱們正想着給陳州當頭一棍子,那楊狗就膽大包天的毀掉了錢財,嘖嘖!這分明就是私吞了呀!”
“這是對陛下的羞辱,這是對大遼的挑釁。主辱臣死,老夫身爲潭州刺史,自然要報復。”
“老夫聽聞,從你接任之後,三大部不怎麼聽話?”
“瓦謝被滅了之後,三大部就沒法制衡了。既然無法制衡,老夫就想着示弱。多次安撫後,果然,那些野狗就囂張跋扈起來,對老夫的吩咐陽奉陰違。”
“你這是……”
“皇太叔統御潭州多年,威望太高。他一走,換了誰來都鎮壓不住三大部,與其牽強掌控,不如先亂後治。”
“說說。”柳鄉笑道:“陛下能讓你來潭州,必然是對你寄予厚望。我倒想聽聽你的手段。”
赫連榮說道:“三大部中,鎮南部孱弱,只能依附潭州。馭虎部與基波部強大,都野心勃勃的想一統三大部,隨後獨立。老夫已經遣人去了基波部……”
他眼神冰冷,用力揮手,“有些人,也該死了!”
……
基波部。
夜色漸漸深沉。
“我不睡!”
懷恩的小兒子在帳外亂跑,就是不肯進來。
侍女不敢動手,就進來請示。
雲娜正在燈下做衣裳,蹙眉道:“還不進來!”
“娘,我要玩!”
雲娜起身走了出去。
小兒子拎着一把木刀在劈砍,被雲娜抽了一巴掌,把木刀搶過來丟在地上,拎着他的手臂拉了進去。
“睡覺!”
小兒子被丟在牀上,假裝閉上眼睛。
“快些睡。”雲娜叫人把做了一半的衣裳拿過來,坐在牀邊,嘴裡輕輕哼唱着曲子,手中緩緩做着針線活。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雲娜起身,見小兒子臉蛋紅彤彤的,已經睡着了,就俯身,親了他的額頭一下。
懷恩進來,喝的有些醺醺的。
“睡了?”
“嗯!你這是喝多了,我給你弄碗牛乳吧!”
“好!”
喝了一碗牛乳後,懷恩倒下沉睡。
雲娜把衣裳做好,提起來蓋在懷恩的身上比劃了一下。
“正好!”
她把衣裳收起來,打個哈欠後,也睡下了。
帳外,忠心耿耿的侍衛在緩緩遊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黑影趁着幾個侍衛站在一起低聲說話的機會,飛掠到了帳篷邊上。
他伸手,也不用刀子,就這麼一劃。
帳篷無聲的出現了一條裂縫。
黑影閃了進去。
帳內有些昏暗,但能看到些。
黑影摸出短刀,猛地撲過去。
懷恩突然驚醒,睜眼看到黑影撲過來,下意識的抱着雲娜就翻滾下牀。
“有刺客!”
外面的侍衛被驚動了。
黑影身形折轉,本想衝出去,可看到另一張牀上躺着的孩子後,就衝過去。
懷恩看着短刀劃過小兒子的咽喉,尖叫道:“殺了他!殺了他!”
侍衛們衝了進來,圍住了刺客。
刺客左衝右突,連續殺了三人,就在佔碧聞訊趕來時,把短刀衝着他扔了過去,隨即消失在黑夜中。
懷恩和雲娜起身,緩緩走了過去。
晚些,帳內傳來了女人的嚎哭,以及男人的咆哮。
佔碧拿着短刀進來,湊到火把邊看了看。
“誰的兵器?”懷恩雙目赤紅。
“是潭州的,三大部都有。”
“這裡有東西!”一個侍衛撿到了幾塊肉乾。
先前交手時,刺客的衣裳被劃破,掉了些東西下來。
佔碧過去,拿了一條肉乾,仔細品嚐了一下,緩緩看向懷恩。
“誰?”
雲娜抱着小兒子,懷恩摟着她。
“是馭虎部的口味。”
三大部之間競爭激烈,連肉乾的作法都各自不同。
“章茁!”懷恩的眼珠都紅了。
佔碧嘆息,“瓦謝滅了之後,三大部均衡不再。咱們和馭虎部都在想着一統三大部。皇叔走後,赫連榮軟弱,章茁動心了。今日此人可是來刺殺可汗?”
“本汗及時發現避開了。”懷恩咬牙切齒的道:“刺客隨後殺了孩子。章茁那個賤種,以爲殺了本汗就能讓基波部混亂,隨後他就能借機吞併嗎?狗東西!”
雲娜擡頭,紅腫的眼中全是恨意,“殺了他!殺了他!”
“好!”懷恩點頭,“我定然會殺了他!”
晚些,懷恩的心情平復了些,兩個兒子也聞訊趕來,正在安慰雲娜。
懷恩和佔碧出了帳篷。
殘月下,他深吸一口氣,“馭虎部勢大。”
“是啊!”佔碧欣慰的道:“可汗遭遇此等變故依舊冷靜,這便是我基波部的福氣。”
“要想報仇,唯有藉助潭州之力。”
“可汗,章茁跋扈,赫連榮早就對他不滿了,如此,咱們獻上忠心……”
“派人去,馬上去,多送些禮物,告訴赫連榮,本汗願爲潭州前驅!”
……
勇士們被叫起來,隨後成羣結隊的衝出王庭。
“可汗說了,誰能擒獲或是殺了刺客,重賞!”
馬蹄聲驚破了草原的寂靜,漸漸遠去。
王庭的一戶人家中,刺客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瘦削的身材,普通的臉,丟人羣中都尋不到的那種普通長相。
主人給他倒了一碗酒,問道:“如何?”
“已經殺了正主。”
“那就好。”
主人起身去睡覺,突然問道:“你何時回潭州?”
“明日就有商隊來,我跟着他們回去。”
“好。”
……
第二日,北遼人拔營而去。
長陵策馬被簇擁在中間,千餘騎兵前後拱衛着,排場看着不小。
下午,前方出現了唐軍斥候。
“他們來了!”
柳鄉淡淡的道:“南征後,楊狗名將之名響徹大唐,此刻他定然是春風得意,給他一下!”
“領命!”
隨行將領拱手。
大隊騎兵出現,楊字旗下,長陵已經看到了楊玄。
這個狗東西!
陳秋眼中都是恨意。
他靠攏了柳鄉,“柳侍郎,小人願意去刺殺此人!”
柳鄉心中微動,他知曉皇帝有些煩惱……長陵公主和他鬧矛盾了。
若是陳秋死,皇帝才能繼續給公主尋個新的駙馬。
“且容老夫想想。”
刺殺楊玄,這事兒不好弄。
兩國交鋒,不殺來使,這是規矩。
規矩亂不得,否則以後大遼誰還敢去大唐?
柳鄉先擱置了這個念頭,“走,隨老夫去迎接這位大唐名將。”
一個雄壯的草原勇士走了出去。
“放馬!”
一匹駿馬被驅趕過來。
楊玄正在走來。
柳鄉等人也在走來。
“這是要弄什麼呢?”楊玄問道。
駿馬衝向了大漢,大漢側身閃開,就在駿馬和自己交錯時,一聲怒吼,用力揮拳。
呯!
血肉飛濺!
馬頭竟然被一拳打爆了。
這不是內息!
而是僅憑着肉身的力量。
“玩雜耍?”楊玄說道。
大漢拱手,“小人告退。”
另一匹駿馬被驅趕了過來。
“楊狗麾下有幾個好手,不過草原勇士更喜歡用肉身去壓制對手。”
柳鄉矜持的道:“希望楊狗麾下也有這等勇士!”
楊玄繼續走過去。
駿馬衝了過來。
他不閃不避。
長陵蹙眉,“他這是何意?”
撞死了纔好!
陳秋獰笑着。
他就站在長陵側面,爲她牽着馬。
楊玄笑吟吟的拱手。
柳鄉也笑吟吟的拱手。
駿馬來了。
他竟然不避開!
楊玄身後走出一個大漢。
大漢沒動手。
而是張口衝着駿馬怒吼。
“滾!”
吼聲如雷。
駿馬長嘶一聲,四肢一軟,竟然趴在了地上,順着衝勢從楊玄的身前滑過。
就在人人變色之際,楊玄近前。
柳鄉心中一凜,拱手,準備和楊玄寒暄幾句。
楊玄含笑和他擦肩而過,“見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