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穎水!”
楊玄下馬,走到穎水邊。
水流湍急,浩浩蕩蕩。
浮橋已經被毀了,要想渡河還有些麻煩。
“下游有水流平靜的河段,只是附近的船隻都被蒐羅一空。”
南賀去上下游查探了一遍。
“可以打造木筏。”韓紀說道。
這些都不是事。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南周不肯低頭,那麼南征就得繼續下去。
“側翼已經發現了周軍,人數不多,就和老鼠似的,鬼鬼祟祟。”斥候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隨即張煥令騎兵四面出擊。
擊潰了幾批所謂的勤王軍。
“後續會更多。”周遵拿着一本冊子說道:“南周人口多,這個世間什麼東西多了都不值錢,人命也是如此。地方官員得了勤王令,能輕鬆徵發出一支大軍。”
“那些都是百姓。”越王說道。
“蟻多咬死象。”周遵已經徹底改變了對戰陣的看法,“年氏依舊是正朔,百姓擁戴。只需簡單操練一番,那些百姓就能用屍骸壓死咱們。”
這話讓楊玄想到了那個世界的大戰。
一個農夫剛從地裡種地回來,就被徵發了。發一杆槍,幾發子彈,就被驅趕着上了戰場。大部分連一個敵人都沒幹掉,就被弄死了。
可剩下的那些人卻在戰火中磨礪成了精銳。
這是一種另類的叢林法則。
用生死來淘汰弱小,留下強大。
而所謂的操練,也僅僅是教他們如何瞄準,如何裝彈,如何扣動扳機。
換在當下,就是教授他們如何才能握緊刀,而不會在揮刀時脫手;砍中人了要如何拔刀……好了,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戰士了,要學會自己殺敵啊!
孃的!
這就是亂世模式。
年胥看來是瘋了。
“相公,南周使者來了。”
啥?
張楚茂一臉愕然。
唐軍看似春風得意,可自家的難處自家知曉。糧草不多了,敵軍的襲擾越來越讓人頭痛。在這樣的局面下,最容易顧此失彼。
一旦糧道被頻繁襲擾,甚至截斷。
那麼,唐軍要麼拼死攻破汴京城,以獲取補給。要麼就調頭,在周軍沿途的襲擾下,逃回南疆。
可年胥竟然派出了使者!
這!
越王下意識的問道:“沒看錯?”
“沒看錯,來人還說是楊使君的老朋友。”
張煥笑了笑,看着楊玄,“子泰在這裡也有老友?”
“沒啊!”楊玄也是滿頭霧水,“下官當初就來過一次,正經的出使。”
“那人是誰?”
“禮部尚書,王衆。”
這不是弄斷自己腳指頭的那位狠人嗎?
楊玄想到了自己當初出使南周,王衆帶着使團去各地‘遊玩’,順帶示威的事兒。半道遇到了叛賊,被困在葉城。
那一次,讓楊玄看到了南周的虛實。
文官不要臉!
武人還留着血性。
爲了自己的仕途,王衆毅然決然的弄斷了自己的腳指頭,以豪邁的姿態迴歸……立功受賞,沒多久就飛昇爲禮部尚書。
奮勇廝殺的葉城守軍卻死不瞑目。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
“此人下官出使時打過交道。”
張煥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狡猾,狠辣!對自己尤其狠。”
“狡猾不怕,狠辣也不怕,可對自己狠的人,卻不容小覷。”周遵說道。
王衆來了。
板着臉,不怒自威。
“唐軍無故攻打大周……”
楊玄乾咳一聲,“別扯這個,先問問問南周君臣幹了什麼!”
王衆馬上就換了一張和氣的笑臉,“大周與大唐和睦多年,就如同夫妻一般,偶爾鬧些矛盾,也不應大打出手嘛!”
“那你覺着,大唐該如何,唾面自乾?”
“此事,陛下有了交代,始作俑者已經被拿下……”
“那是替罪羔羊吧?”楊玄冷笑,“若是我沒猜錯,背後那人是宰輔!”
“呵呵!”
“呵呵!”
二人相對一個呵呵。
突然發現有些安靜。
緩緩看去。
大堂裡,張煥等人都在看着他們。
“哎!”張煥起身,“老夫累了,去歇歇。子泰,好生待客。”
“是。”
出了大堂,張煥笑道:“老夫最頭痛與人爭執較勁,這下好了,丟給他。”
周遵說道:“就怕南周獅子大張口。”
“安心。”張煥淡淡的道,“你那女婿在北遼那裡都不吃虧,你覺着,南周能讓他低頭?”
大堂內,楊玄擺擺手,所有人都出去了。
二人相對坐下。
“說吧!底線是什麼?”楊玄毫不客氣的道。
王衆乾咳一聲,“退兵!”
“好處!”
“給你們些糧草。”
“我軍不差糧草。”
“呵呵!孤軍深入,勤王軍越來越多,聚集於左近,糧道可能護住?”
楊玄淡淡的道:“就食於敵。”
就食於敵,就是變身爲蝗蟲,把所能搜刮的糧食全數搜刮了,至於佔領區餓死多少百姓,和大唐無關。
王衆眯着眼,“殘暴!”
“都大打出手了,大唐不懼什麼殘暴的名聲。”
“大唐要什麼?”
“其一,致歉!”
這個是應有之意!
王衆默然。
彭靖等人作死,在禮物中弄手腳,羞辱李泌,這事兒王衆纔將知曉。
“其二,賠償!”
“錢財?”
“沒錯!”
南周不差錢!
不,百姓差錢,但上面的人不差錢!
楊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越是百姓貧困的地方,上面的人就越有錢。
“多少?”
出征前,長安給出的條件,賠款是三百萬錢。
據說還有人說太多了,怕南周不肯。
楊玄伸出一根手指頭……看着王衆,再伸一根……
王衆一臉震驚。
楊玄再伸一根手指頭。
王衆憤怒。
楊玄伸出第四根手指頭。
王衆的怒色淡了些。
我再伸……
一隻手來回動了動。
“五百萬錢!”
“這是敲詐勒索!”
“老王。”楊玄親切的道:“你要知曉,我們打下了三州之地,並未製造殺戮,更沒有大索民間。”
“三百萬!”
“這是兩國談判,不是商人討價還價,老王,若是你覺着沒法談,那就先回去吧!”
“豈有此理!”
王衆冷着臉走了。
楊玄去稟告。
“五百萬?”
張煥有些牙痛,“太狠,太多,若是激怒了南周君臣,咱們還麻煩。”
“張相放心,對於南周君臣而言,能用錢來解決的事,都不是事。”
“你是如何判定的?”周遵問道。
“我伸出一根手指頭,王衆沒反應。第二根手指頭,王衆震驚,第三根手指頭,他是憤怒,第四根手指頭時,他神色漸漸淡了,第五根手指頭時,他才冷漠。”
“怎麼一個說法?”有人問道。
“若是超過了南周君臣設定的底線,王衆會默然,而不是憤怒,更不會是震驚。”周遵說道。
“超過太多,那就沒有餘地,既然如此,憤怒震驚何用?”張煥笑道:“你去經商,想來也能賺個盆滿鉢滿。”
楊玄謙遜的道:“張相過獎了。”
“老夫這幾日就在周圍晃盪,剩下的,交給你了。”張煥甚至伸個懶腰,“哎!多少年都未曾這般輕鬆愜意了,沒事別來打擾老夫。”
周遵說道:“木筏開始打造了,可要繼續?”
張煥點頭,“當然要繼續,讓南周君臣看看,若是談不妥,大軍過河,兵臨汴京。”
楊玄也尋了個水流平緩的地方,叫打造木筏的工匠弄了個簡易版的躺椅,再弄了一根魚竿。
烏達帶着人弄了一把傘,楊玄就在傘下垂釣。
“哎!舒坦!”
老賊在邊上也弄了根釣竿,許久沒見動靜,也就沒了興趣。
“郎君,錢財不是此次南征的目的吧?”
“自然不是。”
“那郎君爲何多要二百萬錢……這有些激怒南周君臣之嫌。”
“我只是想讓他們先適應適應。”
王衆來了,見楊玄在垂釣,想到自己來回奔波的辛苦,不禁苦笑。
“老夫回去好說歹說,被人噴了一臉唾沫,這才答應。”
趕緊退兵吧!
楊玄乾咳一聲,“老王,可還記得我軍南征的口號?”
“什麼?”王衆突然面色劇變,“二十城?”
“沒錯,老王你這記性好的,年胥沒讓你執掌戶部真是虧大發了!”楊玄笑吟吟的道。
“不可能!”王衆宛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下就蹦了起來。
“沒有什麼不可能!”楊玄冷着臉,“說了二十城,如今還差三座城池,回去告訴年胥,若是不肯給,那就別怪我們去自取!”
王衆冷着臉,“此事萬萬不可能!這是做夢!”
楊玄淡淡的道:“我偏生喜歡做夢。”
王衆再度走了。
“二十城啊!”張楚茂說道,“汴京周邊的城池都沒了,要繞過汴京去取,不小心會被斷了後路。”
這話倒是沒說錯。
汴京城中還有大軍,若是出城截斷了唐軍的退路,勤王軍四處出擊,大軍,危矣!
楊玄說道:“張相,此事我以爲能成。”
張煥這兩日就是在想此事。再度攻擊,在勤王軍四處出沒的情況下有些孟浪。他是統帥,得爲大軍負責,而不是所謂的二十城這個目標。
南周賠款了,道歉了,咱們也大獲全勝了,還要什麼?
誰真要較真弄什麼二十城,那就讓他自己來。
張煥淡淡的道:“南征以來,我軍破城十七,差不多了。”
周遵說道:“邊上有些堡寨。”
衆人不禁微微點頭,心中暗道:果然是周氏家主,這主意堪稱是絕妙。
堡寨也是城池啊!
弄三座堡寨下來,隨即號稱破城二十,帶着五百萬錢回家完事兒。
妙啊!
張煥都難免讚道:“周長史此言,大善!”
“正是如此!”連越王都讚不絕口。
心想,外祖父那裡疏遠了周遵,是不是有些輕率了……這人,有才啊!
皇帝要的是面子,南周道歉,賠款到手,大喜之下,誰敢說什麼堡寨不是城池,李泌能把他一家子流放到南疆,和那些南疆叛軍爲伍。
楊玄說道:“張相,咱們的糧草可不多了。”
“下面再搜刮一番,後續補給催促一下。”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張煥也只能如此。
“下官覺着,興許南周人會送咱們一些。”
“你是說……”
“三座城池到手,裡面的糧食足夠咱們撤軍了。”
“攻打不易!”
“興許他們能主動開了城門!”
“你這話什麼意思?”越王問道。
“張相,下官想試試。”
“不可節外生枝!”張楚茂說道。
“只是試試。”楊玄笑道。
“那就試試吧!”張煥看了楊玄一眼,再瞥了越王二人一眼,對二人的心思瞭如指掌。
“下官想帶着些人渡河。”
張煥笑了笑,“耀武揚威!”
……
王衆帶回了唐軍的條件。
“三座城池,這是要讓咱們主動打開城門嗎?”韓壁大怒,“陛下,整軍備戰吧!”
奇恥大辱啊!
南周君臣都怒了!
城中每日都在操練,喊殺聲震天。
……
清晨,薄霧緩緩籠罩在大地上,最美麗的薄紗都不足以相比。
守城的軍士打着哈欠,努力看着城外。
“唐軍在穎水對面,小心些。”
將領盡職的在巡查着,敲打麾下的麻痹思想。
“他們不敢來吧!”一個老卒說道。
“應當不敢。”將領安慰道:“城中大軍雲集,陛下出了內庫,戶部也調集了錢糧,軍中士氣正旺。若是唐軍敢來,那就給他們迎頭一擊!”
噠噠!
噠噠!
“有馬蹄聲!”老卒猛地回身,瞪大眼睛,盯着遠方的薄霧。
晨曦緩緩在東方浮起,一縷紫色的光揮灑過來。薄霧在紫光中緩緩而動,就像是一個美人穿着薄紗在舞蹈。
突然。薄霧猛地扭曲起來。
接着被撞開。
一匹戰馬從薄霧中衝了出來,低垂的馬頭猛地擡起,張開嘴奮力嘶鳴,眼前的霧氣被吹開。
戰馬長嘶!
馬背上的騎士從霧氣中出來,頭盔上沾滿了水汽,漠然擡起頭,看着城頭。
然後。
猙獰一笑。
“是唐軍!”
鐺鐺鐺!
告警的鐘聲驚醒了城中的軍民。
謝引弓面色蒼白去了寢宮。
正在吃早飯的年胥面色平靜,“等朕吃完。”
他慢條斯理的吃着早飯。
宰輔們來了。
都站在殿外。
將軍們來了。
站在另一側。
涇渭分明。
喝完湯,年胥接過布巾擦拭了一下嘴角。
然後。
說道:
“大周立國多年,汴京從未見過敵軍,今日,朕見到了。”
“臣等,萬死!”孫石帶頭,臣子們躬身請罪。
年胥乾咳了一下,再擦拭了一下嘴角。
“朕還是帝王吧?”
沒人敢吭氣。
“那麼,朕便做一次主。”
羣臣俯首。
“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