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一直覺得自己的歸宿不該在長安城的輕歌曼舞中,更不該在酒池肉林中。
所以祖父讓他來北方爲皇帝尋找異域美女時,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你可以跟着使團一起出發,到了北遼之後,剩下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建明,認得路嗎?
祖父當時眯着當年被長安貴婦們認爲是紈絝中最漂亮的眼睛,眼睛就變成了三角形,審視的目光掃過他。
你要尋找自己的路,那麼就必須先走出長安,離開老夫的羽翼之下。
於是他就走了。
他覺得外面海闊天空,自己哪怕兩手空空,可歸來定然是滿滿的行囊。
基波部的牧人一臉老實巴交的給他指了一條祖輩踩出來的好路,一路都有水源。他帶着人馬心滿意足的照着走,直至遇到了基波部王庭的遊騎……
這是長安之外給他上的第一課,差點把他弄死的一課。
身邊的趙有才動了動。
李晗已經看到了。
一羣黑影順着街道兩側,悄然往城門方向摸過來。
李晗搖搖頭。
黑影緩緩接近。
趙有才覺得差不多了,這裡率先動手,別處的賊人定然會暴起,正好一網打盡。
他指指前方。
李晗再度搖頭,一雙眼睛在黑夜中微微閃光。
還要等什麼?
哪怕李晗前陣子跟隨太平軍操練時展露出來的狠勁讓人欽佩,但趙有才依舊覺得明府就不該讓這位長安貴公子來指揮城頭廝殺。他認爲這是明府在磨礪李晗,可磨礪的不是時候啊!
轟!
商鋪那條街上,突然燃起了大火。
那些黑影默不作聲的加快了腳步。
還等什麼?
趙有才握緊了刀柄。
可李晗卻依舊不動聲色。
他拍拍一個軍士。
“誰?”軍士喊了一嗓子。
“殺啊!”
黑影們發出一聲喊,接着一分爲二,一部分人往城頭衝,一部分人往城門裡衝。
趙有才脊背發寒,低聲道:“外面定然有接應的騎兵,若是被他們衝進來……”
李晗輕聲道:“就這幾個人,值當我們一羣人蹲守?”
這個瘋子,他還想把外面的敵人引進來?
趙有才看看左右。
城頭此刻不過三百餘人罷了。
“人太多容易被發現,我知曉子泰在城中佈置了伏兵,告訴他,城門這邊要五百人,多要弩弓和箭矢。”
他是故意的,先斬後奏,逼迫明府調遣人馬過來。一旦援軍晚到,讓敵軍衝進來,三百餘人在城頭上有屁用。
趙有才彷彿覺得一股冰水從頭頂灌了進來,渾身冰冷。
“我知道軍中有傳信的手段,還等什麼?”
李晗踹了他一腳,隨即喊道:“點火!”
噗噗噗!
城頭火把四起。
正在順着臺階往上爬的黑影們擡頭。
一排排弓箭手張弓搭箭。
“他們早有準備!”
有人尖叫。
“放箭!”
城門裡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嗚嗚嗚!
趙有才令人吹響了增援的號角。
城門已經被打開了。
有人衝出去,號角聲傳來。
兩股號角聲混在一起,聽不出預定的節奏。
城中的火頭在董歡的眼中就像是蠟燭的微光。
他上馬,等着最後的信號。
“出擊吧。”麾下急不可耐。
董歡搖頭, “沒有信號便是城們沒能打開。若是貿然出擊, 敵軍驟然出動, 三百騎不夠太平軍啃噬,等!”
嗚嗚嗚!
號角聲傳來。
“不對。”麾下辨認了一下,“咱們預定的是三長兩短。”
“蠢貨, 還有城中的號角聲混在了一起。”董歡歡喜的拔出長刀:“出擊,進了城中不要停, 遇到敵軍直接衝散了, 後續留給可汗的大軍去清掃!”
馬蹄聲就像是悶雷, 城池在眼中不斷擴大。
城門打開,城外衝出幾個黑影, 他們朝着三百騎方向長嘯。
“啊!”
城頭箭矢飛舞,幾個黑影中箭倒地。
但董歡已經得了信號。
“衝。”
城頭,李晗看着一片黑影衝過來, 喊道:“放箭。”
箭矢飛蝗般的掠過。
人馬的慘嚎聲中, 敵軍已經靠近了城門, 弓箭失去了作用。
董歡看到城門洞開, 興奮的喊道:“給可汗信號,太平城……破了!”
嗚嗚嗚!
號角聲雄渾。
接着敵軍衝進了城門之中。
城頭的守軍轉身, 弓箭手衝着下面。
前方,腳步聲整齊而來。
火把林立,照亮了那些太平軍將士的臉。
“弩弓!”
刁涉的大嗓門在黑夜中傳出很遠。
“子泰不是蠢貨, 黑夜中對付敵軍突襲的騎兵,最好的兵器就是弩弓。黑夜讓我們混亂, 可他們更混亂啊!”
李晗笑的就像是一頭狐狸,“這般美的夜色, 若是能烤着羊肉,喝着美酒, 何其美哉!”
他拿出酒囊,“我讓準備的火油呢?”
十餘壇火油被提出來。
“放箭!”
弩箭飆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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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
城頭衆人低下頭。
果然,有一支射偏的弩箭從頭頂上空飛過。
艹!
趙有才發誓回頭要狠狠地操練弩手。
李晗興高采烈的喊道:“上油!”
趙有才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是倒油。”
可中原話的博大精深此刻就體現了出來。
李晗說上油,軍士們卻自覺的把油往下傾倒。
“放箭!”
弓箭手從城頭、從長街的援軍處,開始密集攢射。
董歡到了此刻算是徹底的明白了。
“這是個圈套,撤!”
殘餘的百餘騎準備從長街上掉頭。
李晗左手拿着酒囊, 右手拿着火把,走到城頭邊上,仰頭喝了一口酒,衝着掉頭的敵軍笑了笑。
手一鬆。
火把落下。
數騎衝了過來。
轟!
他們衝進了驟然而起的火海之中。
人馬甚至都來不及慘嚎一聲, 就帶着火焰衝出了城門。
隨即火人落馬,火馬跌倒。
長街的另一頭,楊玄被衆人簇擁着,看着城門方向的火焰無語,隨即有軍士跑來稟告了李晗的佈置。
“他放任敵軍密諜打開城門,又令人準備了火油,等敵軍發現城中早有準備,想撤退時,用火油封鎖了敵軍的歸路。”
那個狡猾的傢伙,這是準備大烤活人啊!
楊玄在想,若是李珍知曉兒子這般狠辣,手段如此狡黠,他晚上可否能安枕?
想來是能的吧,畢竟兒子不能弒父。
道德在許多時候能完成律法無能爲力的約束,但在許多時候,道德對一些醜惡同樣無能爲力。
譬如說君臣父子的關係鏈,你無法擊破這條鏈子,就只能在其中沉淪。
所以他的大業才叫做討逆!
楊玄輕聲問道:“他可有話?”
“李郎君說敵軍既然是想破城,三百騎太少,如此,大隊人馬當在離此不遠處。他說……”
軍士看了楊玄一眼,欲言又止。
那個狗東西!楊玄喝道:“說。”
“李郎君說,城門處火頭一起,敵軍主力就該出動了,明府還在等什麼?”
楊玄破口大罵,“狗東西,就服衛王收拾他。”
可他早就爲此做好的準備……一身戎裝,身後簇擁着烏達率領的護衛。
再往後看,烏壓壓一片騎兵,沉默的在等待命令。
“出發。”
楊玄一馬當先。
馬蹄聲驚破了長夜。
從火頭起來開始,城中就多了許多軍士。
“是明府率人在城中捕賊,都不許出門。”
“鐺鐺鐺!”有人打鑼在喊話,“今夜城中進賊,太平軍正在搜剿,誰擅自出門,一律殺了。”
流放犯們膽大包天,你說什麼擅自出門一律拿下,保證街上會多一羣人,衝着火頭指指點點,和一羣婦人似的議論紛紛。隨後他們會不由自主的把議論的話題拐個彎……討論在這樣的情況下,可否有獲利的機會,譬如說順勢去偷些東西。
城門處的火焰漸漸在縮小。
敵軍還剩下數十騎。
趙有才說道:“該出擊了。”
李晗喝了一口酒,“我做了自己該做的,剩下的……子泰該來了。”
董歡看到火頭縮小,狂喜道:“準備……”
馬蹄聲在身後傳來。
董歡的臉上帶着僵硬的笑容,緩緩回頭。
一騎衝在前方,騎士伸手把面甲拉下來。
舉起橫刀。
“避開!”
刁涉大喊。
軍士們閃開一條路。
“萬勝!”
他們看着自己的明府率先衝進了敵軍中。
騎兵們依次跟隨。
當他們衝出城門時,身後留下了一堆肉泥。
華卓帶着三千騎正在瘋狂趕來。
“快!”
華卓盯着前方,興奮的喊道。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火光沖天的太平城。
“衝進城中,優先找到楊玄,死活不論,本汗只要人頭!”
“領命!”
麾下轟然應道。
士氣如虹!
“哈哈哈哈!”
華卓意氣風發,快意大笑。
身邊,娃亥喊道:“要先擊破太平軍。”
華卓淡淡的道:“混亂之中,我軍只需一次突擊,太平軍將會變成一堆肉泥!”
“城中有人出來了。”
有人喊道。
華卓策馬衝到了最前方。
烏壓壓一片騎兵衝出了太平城。
他們迅速在一騎的身後集結。
“誰?董歡呢?”
華卓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前方少說五六百騎。
而董歡只有三百騎。
他無法憑空變出更多的人馬來,那麼……
“把我的大旗打出來。”
雙方人馬止步,一個聲音順着夜色傳了過來。
很清晰。
很耳熟。
那個摸骨的少年,後來的太平縣縣令。
一面大旗緩緩被舉起來。
夜風吹拂,大旗獵獵作響。
火把映照下,有人驚呼。
“是楊字旗!”
大旗下,楊玄微笑道:“可汗星夜疾馳而來,可是來太平做客嗎?楊某在城中已備下了酒水,還請可汗進城一晤。”
華卓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楊玄。”
“沒錯,正是楊某。”楊玄掀開面甲,笑的和氣,就像是歡迎遠方來客的主人,“楊某這裡僅僅六百騎,可汗看來少說三千騎,五倍可圍之。可汗,還在等什麼?”
這是赤果果的挑釁。
我只有六百騎,你有三千騎。
五倍圍城,這是兵法。
現在我就赤果果的在這裡列陣,你若是不出擊,那便是婊子養的!
三千騎就在身後,呼吸聲急促。
這等羞辱有幾人能忍下?
華卓的呼吸也在急促。
出擊!
出擊!!
出擊!!!
城門那裡的火頭此刻僅存地面一些,昏暗中,裡面彷彿藏着千軍萬馬。
城中有驚呼聲,有嚎哭聲。
彷彿亂作一團。
但!
城門中有什麼?
太平軍兩千餘人,這裡六百,步卒呢?
是在城中救火,還是在城門後等待出擊的命令。
三千騎看似很多,可一旦步卒出來……
太平軍的弩弓!
還有長槍陣列。
黑夜中,騎兵的威勢被最大限度的縮小了。
不能出擊!
華卓看了娃亥一眼,那些話流淌在心頭。
你的勇氣跟隨着可汗的尊稱一起消散了嗎?
不!
華卓惱火的拔出長刀。
身後是他的虎賁,擊破當面之敵,他就是草原最出色的可汗。
城門的火頭突然暴閃一下,接着熄滅了。
黑洞洞的城門就像是惡魔之口,衝着華卓在獰笑。
華卓冷靜了下來,他知曉自己此刻必須要找回面子,否則回到瓦謝部之後,他的威信將會如陽光下的冰塊,漸漸消融。
“一座小城!”華卓矜持的道:“反手可破。”
這個狗東西,竟然能忍住破城的誘惑……楊玄淡淡的道:“大唐的城池,就算是再小,也不是異族所能窺探的。”
華卓冷冷的道:“當瓦謝主力盡出時,太平將如同齏粉!”
楊玄提高了聲音。
“陳國時,塞外胡人跋扈,劫殺商隊。陳國大軍兩千出塞擊胡。胡人數萬大軍圍困,兩千步卒橫行塞外,從容滅殺禍首,隨即撤離。數萬大軍尾隨追擊,兩千人最終僅存百餘入關,可這一路倒下上萬胡人。”
“大唐開國時,塞外胡人叩關,小城景陽數百軍士被萬餘胡人圍困,鏖戰十餘日,城中百姓盡數上了城頭。白髮蒼蒼,垂髫小兒,無不踊躍殺敵。城破,城中無一人請降,盡數戰死。”
“皇帝大怒,隨即出動大軍報復,橫掃塞外。”
楊玄舉手。
“我大唐!”
“威武!”
城頭上,李晗跟着大聲喊道。
這一刻,所有人都在爲了祖先的榮耀而心潮澎湃。
楊玄舉起手,緩緩捏成拳,“異族能猖獗一時,可只要我中原萬衆一心,這個世界,依舊在我們的手中!”
士氣頃刻暴漲。
中原過往對異族的輝煌戰績在無數人的腦海中閃過。
我等何曾怕過什麼異族?
華卓聽到身後的呼吸聲漸漸平息。
“擂鼓!”
楊玄舉起橫刀。
城頭,衛王舉起一對鼓槌,奮力敲響大鼓。
咚!咚!咚!
鼓聲雄渾。
楊玄刀指着前方。
腦海裡閃過卷軸中的一句話。
一漢當五胡!
大唐當如是!
“進!”
六百騎跟隨着他,伴隨着鼓聲緩緩向前。
“這是威壓!”
城頭,李晗大笑道:“從歷數中原對胡人之戰績,到鼓聲營造氣勢,再步步緊逼,這是要當着三千騎逼迫華卓做出決斷。進,還是退。進,危機四伏;退,威信盡失……子泰好手段!”
他仰頭灌酒,隨後趴在城頭看着前方。
“華卓可敢直面子泰的逼迫?”
城門後,烏壓壓一片步卒,正沉默的等待命令。
遠處的殘餘火光映照着他們的甲衣。
熠熠生輝!
嶽二在門縫後看着這些光輝,抹抹老眼。
“老夫怎地覺着當年的大唐,又回來了。”
城外。
太平軍六百騎在楊玄的帶領下步步緊逼。
華卓呼吸急促,面色百變。
“楊玄在城中有伏兵。”
他大聲說道:“撤!”
回身,打馬。
華卓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他的大可汗美夢,也隨着這口血消散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