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張紙早已經泛黃,隨着展開出現幾道折迭裂痕,好在內容清晰可見,入目可見那小楷字跡有些抖動痕跡,而隨着看下去,馬婉的手指在抖,眼底也掀起狂瀾。
其上揭露了一件大事,或者說不止一件……
看着那“先太子效”、“崇月長公主”等字眼,以及其上所揭露的驚人“真相”,馬婉腦中嗡鳴着,渾身每一根寒毛皆如針般豎起,指尖也變得冰涼麻木,血液彷彿停止了流動。
即便她對政事沒有那般敏感,卻也懂得這張由榮王妃寫下的親筆“供詞”一旦流傳出去,將會帶來怎樣的震動。
不可置信的馬婉下意識地質疑真假……可是,榮王妃爲何要在此等事上撒謊?!且此物一看便知存在了很多年,絕不會是久病臨死前的臆想!
【他們都沒有心……】
【有朝一日,或可將它宣之於衆……】
馬婉耳邊不受控制地響起榮王妃臨死前的聲音——
榮王妃還說,她原以爲自己嫁了世上最好的夫君……
馬婉看着手中紙張,所以,正是此事讓榮王妃發現了枕邊人的真面目嗎?
蘭鶯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馬婉迅速將紙張按照原本的痕跡折迭整齊,重新塞回到金鎖內,那金鎖內裡挖空,並且可以開合,那紙張一直被藏在鎖心內,方纔摔落時偶然觸碰到了開合的暗釦。
“女郎……”
“將此物也帶上!”馬婉將金鎖交給蘭鶯:“此乃榮王妃遺物,切記要保管好!切記!”
蘭鶯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但她一時又具體說不上來,只得聽從點頭。
馬婉再次催促:“快快收拾幾身衣物,時辰不早了,要抓緊動身,否則天黑後出營太過引人注目!”
蘭鶯應下,忙在衣箱旁蹲身下去,收拾衣物行李。
馬婉心跳如雷,在帳中來回踱步,片刻,忽然走到桌几旁,研磨鋪紙書寫。
蘭鶯將一切收拾好後,只見自家女郎正將寫好的信紙折迭,迅速塞入信封內,交到她手中:“這些是出去後要辦的事,我都寫在信上,你待離開後無人時再看。”
“好!”蘭鶯莫名有些想哭,女郎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
“別哭,當心被人看出破綻來。”馬婉最後催促:“快走吧。”
“嗯!”蘭鶯忍下淚,將信紙藏好,抱着包袱轉身便走。
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回頭對馬婉道:“女郎,您等着婢子!”
馬婉向她一笑,點頭:“去吧。”
蘭鶯重重點頭,快步出了帳子,尋到能做主之人,說明了自己要外出爲世子妃請醫婆。
馬婉好歹是世子妃,請醫婆來軍中看診是很尋常的要求,對方詢問了幾句,便安排了幾名士兵護送蘭鶯出營尋醫。
軍中以實用爲主的馬車十分簡陋,蘭鶯坐在其中,五臟六腑被顛得亂晃,一如她緊張翻騰但又忍不住雀躍的心情。
天色漸暗下。
蘭鶯走後,另有一名侍女入了帳中服侍馬婉,馬婉以胃口不佳爲由沒用晚食,早早便歇下了。
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帳外漸安靜下來,只偶爾有士兵巡邏的響動。
這時,侍女行禮的聲音,和男人咳嗽的聲音響起,是李錄回來了。
大軍在此紮營數日,前兩日李錄一直在處理公務的帳內歇息。
知曉李錄不習慣夜間有人近身侍奉,那侍女服侍罷李錄更衣,便熄燈退了出去。
馬婉面朝內側躺臥着,這是她察覺自己有孕後最常見的睡姿。
李錄未驚動馬婉,慢慢在她身邊躺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李錄睡了去,馬婉慢慢張開眼睛。
身邊躺着的男人連呼吸聲都是熟悉的,可就是這樣熟悉信任的人,卻徹頭徹尾地欺騙了她。
馬婉已經沒有了想要質問的衝動。
沒什麼可問的了,她即便再如何蠢笨卻也該有個盡頭,事到如今又怎會仍舊心存幻想。
或許是自從生出疑心開始,她便已經在心中預演過了無數次這最壞的可能,想得多了,此刻竟連眼淚也沒有了。
那麼,知曉真相之後呢?
逃?
這一路上,馬婉認真留意過,發覺根本沒有逃離的可能。
就算此時紮了營,但榮王治軍嚴整,私逃是毫無希望的。若尋藉口出營,可她這個世子妃不管用什麼藉口離開,都要傳到李錄耳中,先要經他準允,如此便勢必會引來李錄的懷疑。
退一萬步說,就算趁着李錄不在,僥倖出營了,面對身後的追兵,蘭鶯帶着她一個有身孕的人,又能逃多遠?
何況,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Wшw ▪тт kán ▪c○
她辜負了祖父的交待,祖父已經放棄她這個孫女……她腹中甚至懷着李錄的骨肉,已無顏回家,也早已沒有家了。
逃不了也無處可去,那她還能做些什麼?
就此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生下這個孩子嗎?然後讓自己和孩子都成爲李錄手中的棋子嗎?
她馬婉縱然愚蠢被人矇騙……卻絕不懦弱卑賤。
昏暗中,馬婉側轉過身,慢慢坐起,黑髮披散。
她眼中浸着因愛生恨的決絕淚光,擡起右手時,緊握着的匕首泛着寒光。
她咬着顫抖的牙,改爲雙手握刀,猛地插向李錄的胸膛!
李錄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側身躲避間,右臂被劃傷。
不待馬婉再有動作,他便一把攥住了馬婉過於纖弱的持刀手腕,匕首鬆落,馬婉掙扎起來。
“婉兒,你這一路都很不對勁……”李錄眯起眼睛:“可我沒想到,你竟然想殺我?爲什麼?”
他即便病弱,但到底是男子,而馬婉自有孕後加上憂思,瘦得幾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此刻面對李錄的鉗制,她根本反抗不了。
昏暗中,馬婉滿眼恨意:“事到如今,你還要做戲到什麼時候?還要欺騙利用我到幾時!”
李錄攥着她的手腕,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你知道了啊。”
他的笑意一如往日溫和,語氣也依然和煦,看向馬婉的眼神溫柔而帶些憐憫:
“婉兒,你運氣很不好。”
“若換作昨日,我會原諒你的冒失,也很樂於繼續哄騙善待你,可你偏偏選了今日——”
“今日的我,似乎已經沒有繼續爲你費心的必要了。”
他說着,另隻手將那把匕首掃落下榻後,忽然扼住馬婉的脖頸,一個用力,將她整個人按倒在了榻上,邊道:“沒錯,我娶你便是因爲你有用……若當日在花宴上她答應我的求娶,我又怎會多看你一眼呢。”
馬婉被掐住脖子,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淚,李錄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婉兒,每每你我這般貼近親密時,你猜我心中想得是誰?”
“李錄你這個……畜生!”馬婉憤怒屈辱之餘,甚至想要嘔吐,她奮力掙扎,雙腿用力蹬着,卻很快被李錄拿腿死死跪壓住。
“明日我會傳出消息,世子妃因病自縊而亡……”
李錄的聲音落在馬婉耳中逐漸變得不真實。她瞪大眼睛,瞳孔卻在收縮着,如同溺水窒息之人即將失去意識……
卻在下一刻,彷彿突然又被拉出了水面。
馬婉憑藉本能大口呼吸着,短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耳邊的聲音也忽近忽遠聽不真切。
“……你何時有的身孕?”
“爲何要瞞着我?”
馬婉依舊眼神空洞地喘息着,一隻冰冷如蛇般的手,撫上了她的腹部。
在方纔劇烈的掙扎中,她的中衣散開,露出了大半腹部。
她的肚子比正常懷胎五月餘的肚子要小得多,但出現在這幅消瘦到可見肋骨的身軀上依舊十分明顯。
“我竟然有孩子了嗎。”李錄的語氣幾分訝然,幾分新奇,幾分諷刺。
今日他得知,他剩下的壽命至多還有一年。
這一路行軍,恰逢春日,花香粉塵讓他大病了一場,醫士告訴他,舊疾乃是根源,偏他憂慮過重,雙重消耗之下,已然無力迴天。
給了他這樣的身軀和遭遇,竟還不許他憂慮籌謀……命運還真是蠻橫啊。
可這蠻橫的命運,將他徹底拋棄之時,卻又突然給了他一個這樣的“驚喜”。
李錄伸手,將馬婉慢慢扶坐起,笑着說:“婉兒,辛苦你將這個孩子生下來,讓我看一看。”
他很好奇,想看看自己會延續出一個怎樣的生命。
馬婉勉強恢復些力氣時,只見帳內已經多了兩名侍女和兩名護衛。
她聽到李錄在說:“世子妃有孕,卻患上了臆症,方纔竟舉刀欲自傷……從今日起,便由你們負責看護好世子妃,要寸步不離,直到世子妃順利生產。”
“……”
夜漸深,涼風自月下呼嘯而過,似悲鳴哀嚎。
月落參橫,東方漸白。
太原城中每日往來送信者不斷,一封封來自各處的賀信與密信被送到李歲寧面前。
此一日,李歲寧提筆,先後寫下了給江都和洛陽的回信。
午後時分,在褚太傅處議事的官員相繼離開之際,見李歲寧迎面而來,忙都駐足行禮。
李歲寧向他們點頭,帶着阿點,徑直走進視線開闊的書房內:“老師可都忙完了?”
褚太傅坐在臨窗的太師椅中,並未起身相迎,擡起眼皮子問:“皇太女殿下親至,不知又有何見教啊。”
這兩日師生二人因爲一些政事上的分歧鬥了幾句嘴。
“我帶老師出去用晚食。”李歲寧笑着上前去攙扶太傅起身,老師年紀大了,坐得久了,猛起不得。
太傅就着她扶人的力氣慢慢站起身,斜睨着道:“怎麼,擺酒賠罪不成?”
這時魏叔易拿着幾冊公文從裡間出來,笑問:“既是擺酒,不知魏某是否有幸蹭一盞來吃?”
“自然少不了魏相。”李歲寧答得很乾脆,和阿點一左一右架着太傅便往外走,等在外面的常歲安見狀忙向太傅行禮。
魏叔易將此處事務交代完畢,便趕忙跟上。
而待下了馬車,魏叔易才明白李歲寧那句自然少不了他是什麼意思……合着她這擺酒處,就在他家中。
李歲寧從兩日前便讓人告知了段真宜她要過來吃飯,在段真宜的支派下,魏家別院上下從一大清晨便開始忙活備菜。
魏妙青提早得了信兒,也跑了過來蹭飯,身後除了李智這個拖油瓶,還有姚夏和另一位交好的女郎。
跟隨姚翼來了太原的姚夏,自歸宗大典後,便時常睡不着覺,常是深夜捂在被子裡偷笑,因此眼底熬得一片青黑色,但亢奮之感絲毫不減。
她剛認識“常姐姐”時,便幻想着將“常姐姐”變作自家人,之後聽大伯說找錯了人,她和阿孃相當失望,私心裡還埋怨大伯不爭氣,可誰知大伯實話只說了一半……合着兜兜轉轉,還是一家人來的!
姚夏和魏妙青一起向李歲寧見禮後,正猶豫着還能不能像從前那樣去挽手臂時,卻見段夫人已經搶先一步,上前將皇太女殿下親密地挽住了。
“猜猜我今日叫人都備了什麼好菜……”段夫人神秘兮兮地說着,神情竟有幾分鮮活的小女兒態。
姚夏看得呆了呆,直到一道青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姚二娘子。”
姚夏擡頭看,又呆了一下。
見她神態,常歲安疑惑再次出聲:“……姚二娘子?”
姚夏眨巴了下眼睛:“常家郎君?”
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瞧,常歲安有些不自在地一笑,點頭:“是我。”
“幾年沒見……”姚夏慢慢回過神來,看着他的身形,道:“常郎君好像又長高了!”
“沒有吧。”常歲安說着,卻下意識地將身形挺得更板正了些,靦腆道:“應當只是壯實了些。”
姚夏看着他那微微隆起的堅實胸膛,竟很有想要吞口水,並上手拍一拍的衝動,死死忍住了,與他邊走邊道:“我聽說,常郎君你如今已經是玄策軍的將軍啦?”
“是!但不是大將軍,六品將軍而已……”
“六品啊!”姚夏驚訝:“你才這樣年輕,便已經有六品了?”
常歲安臉一紅,撓了下後腦勺:“不值一提的……”
要知道妹妹還小他兩歲呢,都做上儲君了……相比之下,他簡直是顆芝麻。
姚夏卻覺得這很了不起,二人邊說着話邊往廳內走。
這頓飯因年輕人居多,吃得很是熱鬧。
看着行爲舉止莫名變得年少的妻子,鄭國公覺得自己竟是全場老人味最重的一個……至於太傅,衆所周知,太傅的脾氣歷來同三歲小兒不相上下。
衆人說笑玩鬧罷,待宴散時,夜已經很深了。
回去的路上,李歲寧和常歲安還有阿點,慢慢騎着馬說話,吃了幾杯酒的太傅坐在馬車裡眯了會兒。
被扶下車後,太傅打了個呵欠,衝着李歲寧幾人擺擺手示意:“都回吧。”
李歲寧卻走了過來,笑着說:“老師,去您書房裡吃杯茶吧,學生有件事同您商議。”
褚太傅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徑直擡腿。
李歲寧便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