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觀臨暗中離開江都的當日,常歲寧即令人快馬傳書淮南道十二州,着令各州刺史,在得信後七日內抵達江都議事,並帶上各自州府內近年的財政稅收,戶籍,兵丁,軍械等一應明細。
和州與江都之間只隔着一座江寧城,和州刺史雲回隔日便收到了節度使傳書,他甚是積極,讓人備上早就整理好的整整一箱文書,目光炯炯地道:“明日一早動身!”
但並非人人都如雲回這般積極。
先前跟在和州後面響應的五洲,動作雖然透着磨蹭,但得到傳書之後,也都在陸續商議合計着去往江都之事。
至於最後剩下的那六州,態度則仍舊未見緩和——
其中數申洲與黃州,反應最爲激烈,一直以來,也數這兩州最不服氣,從未掩飾過對常歲寧的不滿。
申洲刺史直接撕毀了常歲寧的傳書:“……讓我等前去江都匯稟議事?就憑她一個小女娘也配我親自去拜!笑話!”
且對方此舉,分明就是敲打威脅!
江都要重開市舶司,聖人已經點頭同意,那祭海大典又傳揚得人盡皆知,他申洲城中無數商賈豪族也蠢蠢欲動,試圖去江都市舶司討要出海經商的通行令,卻被婉拒於門外——給出的說法是:江都與申洲之間的通商互往,還須待兩地府衙商榷之後才能開放。
這是什麼屁話?
擺明了就是在告訴申洲,申洲刺史一日不去江都交權,市舶司的海令就一日不會對他們開放!
不單是市舶司,江都如今興起的作坊買賣,以及大開的商路,也沒有對申洲開放的跡象。
而那些從江都傳出來的消息,十分“蠱惑”人心,如今整個淮南道都知曉江都一派欣欣向榮,安居樂業,上至士人,下到尋常百姓,皆對江都的新政趨之若鶩。
那些將江都誇得天花亂墜的詩詞,如飛花般吹向了整個淮南道,怎麼都攔不住。
那些從江都碰壁而歸的商賈豪族,越想越坐不住——同在淮南道,若大家都苦着,還且罷了,可人家江都現如今吃得這樣好,肉香都飄到他們鼻子裡了,而他們卻連口湯都分不到,只能泡在苦水裡……這份苦試問誰能受得了?
那些士人權貴,支持申洲刺史“單幹”的也不多,四處都是血淋淋的例子,他們擁有的比尋常百姓更多,更加不想在動盪的戰火中失去現有的一切。
各個層面的不滿積壓之下,最終以申洲城中的老貴族爲首,開始向申洲刺史施壓。
和申洲刺史態度一致,將不服常歲寧擺在了明面上的黃州刺史,此刻也面臨着同樣的局面——先前罵常歲寧的聲音有多大,現如今的頭就有多大。
餘下裝聾作啞的四州中,此刻也充斥着動盪不滿的聲音。
他們一直沒有表態,但不表態已是一種表態,加上有太多聲音在暗中推波助瀾,“絕不歸順江都”六個大字,便也被順理成章地打在了他們的腦門上。
光州便在這裝聾作啞的四州當中,光州刺史近日爲此十分頭痛。
他能感覺得到,如今光州城中,從上到下無數雙眼睛都在監視着他,那些眼睛,一盼着他管住嘴——萬萬不要學申洲和黃州,口出討打之言;
二盼着他邁開腿——快快帶上身家早日動身,趕去江都交權。
光州刺史焦灼而憤怒地踱步:“……她人在江都,只借一首煽動人心的詩詞,便攪亂了諸州內政民心,簡直荒唐,陰險,卑鄙!”
“不止是一首詩詞……”光州刺史府上的謀士嘆道:“上百首也有了啊。”
真別說,其中的好詩實在不少,有好幾首他已經會背了。
“還有那些打油詩,童謠……”謀士再嘆一口氣:“實在防不勝防。”
童謠這個東西,雖有個“童”字在,但在政治層面,卻向來不可小覷——相比那些只會在官宦和讀書人之間流傳的詩詞,童謠的覆蓋面更爲廣泛,更能滲透進尋常百姓間。在這個消息閉塞的世道,它甚至沒有對手。
且它們的傳播速度驚人,往往一夕之間,便可傳得沸沸揚揚。
而這玩意兒之所以傳播得這樣快,同它過於朗朗上口,十分洗腦也有很大關係。
這位謀士先生今早出門時,還曾聽自家幺兒唱了一首,他聽聞後趕忙呵斥制止,然而待他坐進轎中之後,出神之際,腦子裡竟也不受控制地哼唱道:【……西面塘裡六隻蛙,呱呱呱,啃泥巴,瞎蹦躂,不認家……】
便是現下,他還沒辦法把這聲音從腦子裡拿開,單是他和刺史大人說話的間隙,腦子裡就已經唱了十好幾遍了……
如此一來,上有《贈天下書》,中有打油詩,下有童謠,只爲確保人人都能吃上這口瓜……如此覆蓋程度,焉能防得住?
“真要往深了說,現下民心之所以齊齊倒向江都,倒也不單單只是因爲這些詩詞童謠……”謀士道:“大人要知道,這些終究是表面的。”
真正讓萬民歸心的,仍是江都本身。
在這朝不保夕的世道中,如今江都的景象,宛如暗夜燈盞,沙漠綠洲,什麼都不做,只是待在那裡,就足夠讓無數人神往了。
那裡有讀書人嚮往的書籍前程,有權貴嚮往的太平安定,有商賈嚮往的工商繁茂的肥沃土壤,更有尋常百姓嚮往的安居樂業。
這些詩詞童謠輿論,不過是推了最後一把,給了民心一個齊齊爆發的缺口和底氣。
看着光州刺史擰起的眉,謀士道:“各州現下如此局面,爲官者只要還打算繼續留在這片土地上,便不能對這些聲音不聞不問。”
如若不然,結果便是可以預見的。必然先起內亂,再被坐實反叛之名,屆時那常歲寧順理成章率兵前來收權,只怕無數百姓會選擇大開城門相迎。
到那時,人心俱失,兵力上也被碾壓,根本抵擋不了一點。
這是光州的困局,同時也是其它五州即將面臨的局面。
除非他們根本不打算長留在治所州府,就此趁早舉兵而出,加入各方爭霸——
這句話便涉及到此事的關鍵所在了。
“本來也是要反的……”光州刺史聲音很低,語氣並沒有那麼篤定。
他和其它幾州暗中都有聯絡,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裝聾作啞至今。孤掌難鳴,單憑他一州之力面對常歲寧,註定只是以卵擊石,抱團是必然的選擇。
但他私心裡仍在觀望此事的可行性,並未真正拿定決心。
“屬下如今倒是有個不同的見解……”謀士沉吟了一刻,問道:“大人以爲,這新任刺史常歲寧,是否有那狼子野心?”
光州刺史哼笑一聲:“擺在明面上的事!”
又是招人才,又是開作坊,造船,冶煉,興農事,市舶司……兵權錢糧,沒有她不折騰的!
“所以,這常歲寧勢必也有反心。”謀士正色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歸順於她,來日同她一起反呢?”
光州刺史:“?”
他竟然被問住了!
這個提議乍聽之下,十分荒誕,甚至透着說不出的奇異……但耐不住它竟然很經得起深想。
謀士趁機將其中的利弊說明:“大人同那些人本也沒什麼交情可言,且他們說要起事,卻又有幾分底氣和勝算?”
再看看人家常節使,兵權錢糧皆有籌備……多麼紮實靠譜。
且人家有軍功,有名望,能服衆,當真歸順了她,還能不被百姓戳着脊樑骨罵——
近日被百姓、甚至是自己的親爹罵得頭昏腦漲的光州刺史聽到這裡,忍不住開始心動了。 謀士接着往下說,倘若跟隨江都,即便不說造反這檔子事,至少還能攢點錢,充實家底……這是擺在眼前的利益。
光州刺史徹底動搖了。
這些話,旁人來說,他還要思量一二,但這位謀士跟隨他多年,是他最信任的人——他能在光州刺史的位置上坐穩多年,此人有很大的功勞。
“先生固然不會害我……”光州刺史坐回椅中,最後溢出一聲嘆息:“但讓我認一個小女子爲主……我這心裡,橫豎不是個滋味。”
他本就不滿女帝當政,好不容易見女帝人心盡失,皇權動搖,正喜着呢,結果轉頭又讓他去歸順另一個女子,且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娃……
“大人,人心和脾胃離得最近,待大人跟着那常節使吃上了肉,胃裡舒坦了,到時心裡自然就美了。”謀士笑眯眯地道:“且心裡一時再不是滋味,也總比腦袋離了脖子不是滋味來得好……”
光州刺史聞言苦笑一聲:“不得不說,先生今日之言……竟字字句句都說到了我的心坎兒上,徹底解了我多日的憂慮不定。”
大約是心中已有決定,有了心情玩笑一句:“倒像是得了哪路神仙指點似得。”
謀士只是捋着鬍鬚笑着。
“那便讓人準備準備吧……”光州刺史道:“我便親自去江都看看,這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新任節度使,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謀士笑着起身施禮:“大人英明。”
當晚,光州刺史回到家中,總算沒有再挨老爹的罵。
謀士回到住處,對着書房中的客人深深一禮:“此事已成,多謝錢先生指點!”
以半張面具遮臉的駱觀臨微點頭:“此乃光州百姓之福。”
謀士不住地喟嘆:“先生之言,實是字字切中要害……”
尤其是那句淡然而霸氣的——【橫豎要反,何必舍強求弱?】
如此姿態,簡直是直接殺死了這場對峙。
不是要反嗎,那大家一起好了——只是在反之前,先攢點家底,擴充勢力,順帶搞搞民生,多積累聲望,也很正常吧?
這便是駱觀臨此行策反對方的核心所在。
想着日後的前景,謀士心潮澎湃,當即要令人備酒,與錢先生共飲。
錢先生婉拒了:“待來日江都見時,再聚不遲。”
既然此處已定,他便要趕往下一處了,遂向謀士問道:“不知閣下的書信可曾備妥?”
謀士忙取出備好的書信,雙手遞上。
他們這幾州之間,私下都有聯絡,謀士間也有自己的一套關係網。
若能借由他們之間的關係來叩門,策反起來便更加事半功倍。
駱觀臨接過,道謝後,便從此處趁夜離開了。
謀士目送其離開,感慨道:“如此人才,卻又如此敬業,何愁大業不成啊。”
駱觀臨離開光州後,一路往西,趕往申洲。
光州西面臨近申洲,申洲之下即是安州與黃州,這四州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都處在淮南道邊沿地帶,不易被圍堵封鎖,這也是他們不甘從於常歲寧的依仗所在。
其中安州西臨山南東道,與荊州隔着漢水相望。與江南西道的嶽州,也僅隔着一個沔州。
嶽州爲卞春樑大軍所佔,李獻守於荊州已有大半載。
是夜,荊州城外,一名探兵歸營,帶回了一封密報:“大將軍,我等截獲一封自安州傳往嶽州的密信……安州刺史邵文勳,私下欲勾結卞春樑起事!”
信中,邵文勳慫恿卞春樑先攻下富庶的淮南道,再攻向京師,而安州願意爲卞春樑打開淮南道大門。
案後,李獻看罷那封密信,擡起了眉。
“大將軍,安州刺史已起反心,可要即刻傳信報於聖人,告知淮南道節度使?”
李獻“嗯”了一聲,擡手示意探兵退下。
探兵退出帳外之際,李獻將密信置於油燈上方,看着信紙被點燃,嘴角浮現一抹笑。
他只是奉旨守住荊州,誅殺卞春樑而已……安州歸淮南道管轄,同他有什麼關係?
若淮南道因安州而出現什麼閃失,那隻能說明新任節度使無能。
再者,卞春樑若果真改道攻取淮南道,反倒可解荊州與京畿之危,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當然,他也不會什麼都不做,他已向聖人立誓,本月必會收復嶽州。
爲此,他已準備妥當,只待明日發兵了。
中軍主將帳內,肖旻正在反覆同部將確認明日動兵嶽州事宜。
肖旻自趕到荊州支援李獻以來,已與卞軍交戰數次,但先前只守,此次要攻。
出乎肖旻意料的是,李獻雖對他十分不滿,二人多有意見相悖之時,但此次收復嶽州的計劃,李獻卻多聽從了他的安排,並未再起爭執。
這讓肖旻鬆了口氣之餘,又隱約覺得異樣,所以才反覆確認明日的作戰計劃。
一切準備就緒後,衆部將各自離開,肖旻也出了帳子透氣。
他遙遙望向淮南道的方向,從懷中摸出了拿紅線穿着的銅板。
每當被緊張的戰事和身邊亂糟糟的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總是格外懷念昔日在寧遠將軍身後撿功勞的美好日子。
肖旻握着開光銅板,似消解緊張般道:“願寧遠將軍佑我軍此戰大捷……”
遠在江都的常歲寧打了個噴嚏,燈火一陣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