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重新說一說奴的故事吧

片刻,常歲寧才道:“起初從玉屑口中得知是你時,既動不得你,也輕易試探不得,於是只能耐着性子等待時機——”

將額頭貼伏在地上的喻增怔怔,卻已無半點意外,所以,玉屑的失蹤是殿下所爲……早在那時,他所見到的便是殿下了。

“可如今在這江都之地,我想殺你,已是再簡單不過了。”常歲寧的視線從他手中的匕首上移開,聲音愈發聽不出情緒:“又哪裡用得着你來請我殺,並讓我親手來殺。”

她道:“我今日見你,是想聽你親口說一說當年選擇背叛我的原因——”

“叛了便是叛了,我卻還要追問原因,這似乎很不瀟灑,遠不如直接殺了來得灑脫。”

常歲寧重新看向水面,語氣裡卻並不見自嘲,也不曾賭氣,她很坦然並能做到自我接納理解,不與自己爲難:“但你與旁人不同,我想不通,便必須要問個明白。且我認爲,你也需要給我一個清楚的交代,而非二話不說,便捧着匕首,求我殺你。”

喻增聞言,淚水突然愈發洶涌。

他顫顫地放下了手,身體因巨大的情緒起伏而微微抽搐着,他試圖擡起頭,幾欲開口,話語卻破碎不成聲。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嗎。”常歲寧似有若無地緩緩吐了口氣,自行問道:“那我問你吧——你是何時開始爲榮王辦事的?”

喻增爲榮王府辦事,是她通過孟列查到的一些蛛絲馬跡,再結合榮王此前刺殺崔璟之事,推斷出來的結果。

而聖冊帝給她的一封密信,也間接印證了此事。

那封密信是她身在東羅時收到的,是連同大盛朝廷告知東羅,會遣使臣前來旁觀新王登基大典的文書,一同送到東羅的。

聖冊帝在信中提醒她,喻增極有可能是榮王的眼線,此中嫌疑,不單在於榮王借喻增窺聽天子與朝廷機密,或還牽涉昔日先太子府——

換而言之,聖冊帝欲讓她明白,在她還是先太子李效時,喻增極有可能便是榮王的眼線了。

因此,聖冊帝讓她多加“留意提防”。

在這件事情上,常歲寧大可以揣測女帝的企圖,卻不必懷疑對方話中有假——以假話挑撥離間,此等拙劣手段,不會出現在這位帝王身上。

且孟列查到的那些可疑之處,雖零散,卻也已能大致證實她的猜想了。

而從喻增一直在暗中助榮王行事,也可反推出,當年喻增借玉屑之手毒害她一事的幕後主使,或與榮王也難脫干係。

但倘若這一切猜想都是真的,常歲寧也依舊有想不通的地方——

見她提到“爲榮王辦事”時,喻增的反應已間接默認了此事,常歲寧便問出了自己的不解:“所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嗎?”

若是如此,可爲什麼,她從前竟半點也未察覺到他的異心和虛僞?

“不……”喻增終於得以發出還算完整的聲音,他垂着頭,閉眼一瞬,顫聲道:“奴並非如此……奴九歲入宮,伴在殿下身側足足十二年,再與殿下分別三載,從未曾生出過半分待殿下不利之心。”

風吹過,常歲寧長睫微動,釋懷般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至少證明我昔日的確不曾錯信你,如此也好。”

如此似乎好接受一些了。

但如此,似乎也讓人更加不好接受了。

也好,也很不好。

常歲寧看向跪在那裡,雙手無力撐地,垂首顫慄的喻增:“既然十五年都是真的,那第十六年,我死去的那年,榮王究竟做了什麼,才讓你選擇背叛了我?”

這個問題對喻增來說似乎很難開口回答,他顫然流淚,難以遏制洶涌的情緒。

常歲寧吹着風,自行說道:“人於一夕之間改變念頭,常見三種原因,一是雙方反目,二是爲利所誘,三是被羈絆裹挾。”

“我信自己不曾做過愧對你之事,所以不會是一。我信你待我有幾分真心和忠心,功名利益很難將你打動,所以不會是二。”常歲寧道:“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三了。”

而喻增的羈絆,無非就是他的母親和弟弟。

很好想象,也很俗套,但人活在俗世之上,便註定被俗世情感羈絆,這是人生長在這俗世裡的根。

“那就是,李隱拿你的母親和弟弟要挾你了?”常歲寧眼底仍有困惑:“可若是如此,拋開其它不談,你既這般容不得你的母親和弟弟涉險,那這些年來,你又何故甘願仍爲榮王做事?你在天子眼下,如履薄冰,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們牽連至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的境地——”

“而遠在益州的榮王,已無法再威脅到你這司宮臺掌事的親人,他又是如何讓你繼續聽命於他的?”

“莫非,你自認別無選擇,竟甘心‘將錯就錯’,甘願奉他爲主,要與他共成大業嗎?”常歲寧最後問出了一個聽來荒謬的推測,這荒謬的推測,已是她結合現有線索,所能想到最合理的可能了。

但除非喻增真的瘋到毫無邏輯章法了。

否則這背後,必然還藏着孟列未曾觸及到的真相。

常歲寧問話的過程,也是喻增逐漸平復心緒,找回神思的過程。

他從這令人震驚的,匪夷所思的重逢中暫時抽離出來,終於可以開口,以相對正常的語序,給舊主一個完整的交代。

“殿下既然還願聽一聽奴的交代……”喻增的聲音低啞,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諷刺悲痛地道:“那麼奴,便重新向殿下說一說奴的故事吧。”

“奴是兗州人氏,這是真的。”他的話語聲很慢,如同揭開內心最深處的舊傷:“奴八歲那年,兗州大旱,赤地千里。跟隨母親逃難離開兗州,也是真的。”

“但我逃得不單是旱災,還有罪禍……我的父親,是兗州一位小縣令,兗州賑災不力,有人私吞賑災糧款,朝廷嚴懲了許多貪官污吏,我父親也在其中之一。”

“但母親說,父親是被栽贓,是替人頂罪……我不知真假,我只知母親帶我逃了,混入了流民之中,趁亂出了兗州。”

但他的母親只是個妾室,做妾室之前,是個富戶家的侍婢。

所以她沒有任何可投奔的人,也沒有很出色的自保能力,唯有一張好看的皮囊,和一個隨了她長相的稚子。

這樣一對母子,在逃難的途中,身處雜亂的人羣裡,會有什麼遭遇,並不難聯想。

女人很可憐,稚子也很可憐,在那樣人吃人的環境下,所有弱勢羣體的悲慘都會被無限放大。

他們遭受的不單是忍飢挨餓,看不到前路的恐懼,還有難以想象的凌辱。

很多次,他都以爲自己要死了。有一次,遍體鱗傷的他甚至要被那些人蒸煮而食,母親尋到了他,毫無尊嚴地跪在那些人面前求了又求,母親將要被拖下去時,衝他大喊,讓他快跑。

他爬坐起來,最後看了一眼母親的淚眼,聽從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恐懼的支配下,他一直跑,直到再沒有分毫力氣,在無人處跌倒,昏迷了不知多久。

再醒來時,他回過神來,大哭着狠狠扇了自己無數個耳光,他怎麼能真的拋下母親一人離開了!

他發瘋般回去找母親,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地方,那裡卻已經沒了人影,他只在角落裡發現了腥臭的人骨碎肢。

他覺得此生都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但求生的本能讓一個八歲的孩童沒辦法一直停留在悲傷之中,接下來的日子愈發艱難兇險,他偶然間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同鄉孩童,那個孩子很機靈,一路幫了他很多。

但一次大雨,一次高燒,卻還是要了那個孩子的性命。

那孩童臨死前,拿模糊的聲音說,倘若他還能活着,如果見到他走散的母親和弟弟……

見到之後呢?

那孩童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留給他的只有一隻木刻的平安鎖,和沒說完的半句話。

他將那孩子埋了起來,攥着那代表那孩童身份的平安鎖,繼續往前走。

從那後,一是爲了方便幫那男童尋他母親和弟弟,二是有心掩藏自己罪臣家眷的身份,再與人說起時,他便用了那男童的名字,那時他尚未想到,這個名字一用,便用到了今日。

後來,他和幾個孩子遇到了一行商隊,那羣商隊大發善心地帶上了他們,半月後,便在途中轉手將他們賣了出去。

輾轉之下,他們落入一位伢人手中,那伢人看了他們的牙口,給他們換了乾淨衣裳,笑着說要送他們去過好日子了。

他在途中認識的兩個孩子,進了榮王府。

而他,據說因生得格外順眼,被伢人送進了宮內,淨了身,成爲了一名內侍。

喻增說罷這些,啞聲道:“那年奴九歲,殿下也才八歲。”

常歲寧心緒繁雜莫辨。

九歲的“喻增”所經歷的,比他先前告知她的還要更加苦難顛沛。

原來,他並不是真正的“喻增”,而另有着他從未言明的身世來歷。

八九歲是個有些特別的轉折點,似乎從一個無知的孩子,開始萌發了爲“人”的意識。

她就是在八歲那年,成爲了阿效的。

也是那一年,阿效屢屢成爲那些皇子們欺凌的對象,記得一次課畢,三皇子李意帶着人,將阿效推到了淺池中戲弄。

常歲寧回憶間,道:“那次,是你下水將阿效救了上來,那些內侍都不敢得罪李意他們。”

“實則,奴那時初入宮中,並不知宮中皇子們的勢力派系……”時隔多年,喻增才吐露彼時的真實想法,他自嘲道:“奴只是見一錦衣孩童落水,想來若能救下,或能得到一些賞賜……”

“我事後猜到了。”常歲寧看向阿點的方向,道:“但是那又有什麼妨礙,你幫了阿效便是幫了,我記下那個人情了。”

但在那些人眼中,這個新來的不懂規矩的內侍卻是惹了三皇子不快,三皇子未說什麼,司宮臺裡的小管事們,已經視他爲麻煩了。

隨意尋了錯處,便可罰他跪上半日,再抽了幾鞭子,丟回住處自生自滅。

李尚雖年幼,卻早知宮中風氣,料到他事後會有麻煩,尋了母妃將他求來這象園偏殿做事,但明氏未允,冷靜理智地告訴她:【不可再惹是生非了】。

李尚焦灼時,找到了榮王。

那時榮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剛成了親,閒人一個,灑脫得很,常常會到宮中陪他的皇兄解悶,向太后請安,因性子有趣而無爭,在一羣皇子皇女間也很受歡迎。

年幼的李尚很喜歡這個小王叔,他溫和又平易近人,在她和弟弟受欺負時,還會出面幫她,並教給她很多道理,像兄長,像父親。

在李隱每月進宮請安的那天,李尚早早等在了他必經之處。

李隱笑着答應了,他說:【這還是阿尚第一次主動開口求小王叔,小王叔怎能不幫?】

他雖無太多實權,卻到底是個王爺身份,又因從無架子,在宮中很吃得開,想要保下一個犯了錯的小太監,且還是做得到的。

細雨中,喻增抱着一個小小的包袱,一瘸一拐地來到那座象園旁的偏殿時,八歲的李尚和他說:【這裡雖然偏僻了些,但不會再有人隨意欺凌你了!】

來到安置喻增的偏房中,叉腰仰頭看着漏雨的屋角,李尚有些赧然,但很快與他保證:【日後,我們定能換個好地方住的。】

彼時,也不知那八歲的孩子,到底何來的底氣說大話。

九歲的喻增眼中包着淚,與她道:【這裡就很好!奴來修,奴會修補屋頂!】

彼時,看着那雙淚眼,李尚驚喜地覺着,這個小內侍真不錯,還會修屋頂,她都還沒學會呢。

她問他:【你叫什麼?我是說,你原本的名字。】

喻增幾乎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奴叫喻增,兗州人,在逃難的路上,與母親和弟弟失散了……】

他一路都是這麼說的,和被賣進榮王府的那兩個孩子也是這麼說的,他只能繼續這麼說。

他彼時未曾想到,這句謊話,會讓面前的女孩子記了很久很久。

天氣很快晴了,屋頂也很快修好了,李尚成了李效,日子肉眼可見地變好了。

喻增也以爲日子會一直好下去,直到那一年的冬日,他冒雪出宮去榮王府傳話時,榮王與他說:【來得剛好,幫我認一個人吧。】

第223章 願嫁第182章 相認(補更)633.第626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第152章 重見天日的機會(求月票)第311章 可以重新考慮我了嗎第444章 當執利劍伐道634.第627章 倒像是滅門來了第281章 前方來者何人?(求月票)第22章 秀才周頂(加更)545.第539章 六郎何時長進(求月票)第328章 打倭寇養你們第426章 雅,大雅啊513.第509章 貧道來遲(求月票)第115章 真是好運氣第8章 常家歲寧第401章 鼠輩安能殺我(求月票)598.第592章 姑母,是我第102章 骨子裡是個欠收拾的?第393章 離奇荒誕的猜想第409章 給他們一些像樣的震撼第296章 那便試試第97章 以少欺多(求月票)第137章 天塌下來有他嘴頂着第162章 就這麼愛嗎第194章 殺機(求月票)551.第545章 是否足以將她打動?605.第599章 徹底離開了第452章 璟漸貧,無力奉養第53章 見女帝(二更合一)第408章 此生不事二主第279章 迎敵!(三更大章,含桃酥與四喜丶598.第592章 姑母,是我第28章 寺中塔第352章 最佳分配之法第257章 千里共同風529.第524章 大人反乎?第198章 來得剛剛好第152章 重見天日的機會(求月票)672.第666章 番外4兒女婚事(下)(羣像)第250章 還有鴻門宴嗎?(求月票)575.第569章 不允許他出任何差池第55章 天女像第201章 悔恨如刀第266章 不對哦(求月票)第329章 哼!第116章 虎第176章 她問,他都會答509.第505章 末路第82章 沒事,我心術也不正521.今日無更勿等第118章 還沒結束588.第582章 朱門血第359章 我會青出於藍勝於藍第472章 讓我看看你的刀(求月票)第235章 會有援軍嗎(求月票)第296章 那便試試606.第600章 天下祥瑞盡出第193章 她猜對了第293章 送我的?第99章 作廢(iwannacola打賞加更春節放(請)假通知551.第545章 是否足以將她打動?第446章 刺史大人回城第653章 請立新帝,崔令安回京第367章 主帥回來了(求月票)第389章 擇主沒有瓶頸期第306章 有事請教太傅第495章 創業未半而中道發家第371章 不然您抽空上個身?第262章 但求一敗第239章 我什麼樣,女子便是什麼樣第347章 大雲寺出事了(大章求月票)第297章 我不會食言第464章 我不能沒有你(春節快樂!)第120章 跌落神壇(求月票)第114章 自證第19章 哪裡聽來的第430章 就是你最最景仰的常刺史第329章 哼!第1章 魂歸故土第196章 笑話買一送一(求月票)第288章 不愧是她常妹妹561.第555章 是否對喬大夫有意633.第626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670.第664章 番外2阿姊(李效)第145章 不可窺測第168章 帝心起第400章 這是在交代後事嗎?679.第673章 番外11無悔(聖冊帝)(下)第136章 是值得藏私的秘密嗎616.第610章 一場也沒輸過第121章 東施效顰第383章 你主內,她主外(曾浣薺菜羣像,可第381章 我走到哪裡,你活到哪裡第180章 變廢爲寶新思路第485章 煉獄鍛劍511.第507章 是天下人的節度使552.第546章 比刀刃更加鋒利654.第647章 不必疑我,不必信我第50章 樸實無華且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