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掛了軍旗……那也不可能是玄策軍!”藤原麻呂眼中震怒與恨意交織,手下猛一用力,掐斷了那名士兵的脖頸。
他一直密切留意着有關玄策軍的一切動向,如今大半玄策軍皆隨崔璟駐守北境,如若調兵前來,絕不可能悄無聲息!
至於餘下的“玄策水師”,此刻皆留守京師,大盛那位聖人,最是在意京師安危,如此關頭,根本不敢也不願將玄策軍分來江南……因此,無論怎麼算,這片海域上此時都不可能會出現玄策軍的蹤跡!
這些沒長腦子的廢物,只見到一面軍旗,就被嚇破了膽,並以此作爲無能潰敗的藉口……實在該殺!
藤原麻呂揮刀擋落一支飛來的利箭,面色陰煞無比。
潤州敗了,而此時此處……
一片火海中,大批的盛軍趁亂殺了過來。
他們咆哮着,如一頭傷痕累累的巨獅,終於爆發出了洶涌殺氣,每一刀都帶着爲同袍報仇雪恥的狠決。
多日來的恥辱,忐忑,恐懼,悲憤,在此刻皆化作了一雪前恥的激昂力量。
倭軍的慘叫和求饒,並未讓他們手中的刀有片刻遲疑,正因見識過了倭軍的真面目,所以他們無比清楚,若雙方處境易換,當倭軍手中的刀懸在他們和大盛子民頭頂之際,只會比他們更加無情殘虐。
主帥說了,倭軍的殺戮,是爲殺掠。而他們的殺戮,是爲守護疆域百姓,因而他們所戰,即爲義戰!
義戰者,揮刀之際,若有遲疑,便是對江山子民的不忠,對天下公道的不義!
盛軍殺意沸騰間,有一名倭軍將領滿面驚懼地來到藤原麻呂面前:“大將軍,不好了,盛軍派遣船隻繞至我軍後方,前後夾擊,欲斷絕我等撤軍的可能!”
“——好一個常歲寧!”已被迫親自禦敵的藤原麻呂,怒極反笑,幾近咬牙搓齒地道:“此女竟如此詭詐!”
今日戰局突然天翻地覆,皆因她的出現……而今日此局,她顯然已佈局良久。
其人詭計多端,可恨至極!
此一點,同當初的李效竟很有幾分相通之感!
此刻內心那無法迴避的挫敗與不甘之感,正是昔日他曾在李效身上屢屢“領教”過的……可恨程度,簡直如出一轍!
可李效的存在,至少是稱得上“一目瞭然”的,世人皆知,他是如何一步步成爲了盛太子,如何在一場場戰事中立下了威名——
但這個叫做常歲寧的小女娘,她憑的究竟是什麼?!
相比李效,她的存在,甚至是詭異的!
好比一株溫室花草,倏地成爲了一柄威力驚人的利劍,甚至無任何前因後果可以解釋!
他不是愚蠢的盛人,他不可能相信那荒誕可笑的將星轉世之說……他只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務必要弄清楚,她身上究竟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詭計和秘密——然後,他會親手殺了她!
看着眼前已定的敗局,藤原麻呂滿心不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於混戰中,開始儘可能地召集信得過的同族將領,向他們下達軍令。
大約是察覺到了盛軍必殺之心,許多倭軍假降無望之下,開始殊死反抗。
常歲寧將局面看在眼中,交待道:“傳令下去,讓繞去後方的將士們,不必奮力堵死倭軍的退路。”
面對她的授意,部下沒有任何猶疑,當即退下執行。
“女郎,您爲何要給倭軍留下如此生路?”旁側一名常家的部曲老兵,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爲過猶不及。”常歲寧看着那些反抗的倭軍,道:“我軍兵力上不佔優勢,若勉強堵死倭軍全部退路,讓他們徹底成爲困獸,他們便會發瘋拼死反撲,或有依仗人數重創我軍的可能——”
人在“必死之局”中,反抗起來是不要命的。
但若他們尚有一線生機,便會想方設法退離,削弱殊死反抗之心。
“我軍兵少人疲,只今夜一戰,註定是殺不完的。”少女於戰火濃煙中,凝視前方,定聲道:“但今夜之後,倭軍士氣將被斬殺殆盡。此一戰,可定海上乾坤。”
老兵目露恍然之色,心中不由得再次對眼前的女郎刮目相看,自跟隨女郎離京以來,女郎每每展露出的能力與心性,皆讓他們這些老東西刮目,眼睛都要刮掉幾層皮了。
前方盛軍酣暢殺敵之際,一名海上斥候忽然來報,說是西南方向有大量戰船軍隊正往此處靠近,經探查,乃是援軍!
很快,又有一名斥候趕到,給出了更詳細的消息:“……援軍兩萬餘,領軍者乃是主帥麾下的白鴻將軍,與楚行將軍!”
那滿臉振奮之色的斥候,纔想起來又報一句:“二位將軍言,潤州已然大捷,倭軍盡數潰散!”
另一名年輕的斥候,看一眼前方勝負分曉的戰局,滿眼崇拜激昂地道:“潤州與江都兩地,皆先後大挫倭軍,主帥果然用兵如神!”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不是啊……
眼前的她認了,可潤州大勝是什麼情況?
她離開潤州前,固然事先部署好了一切,但楚行和白鴻所率兵力,與駐守潤州防線的水師加在一起也不過兩萬出頭,面對近四萬倭軍的攻襲,暫時守住雖不成問題——
但若說大勝,且使士氣正盛的倭軍盡數潰散,此種可能卻是微乎其微。
且據斥候言,楚行他們率兩萬餘援軍前來,縱不論這些時日的傷亡,潤州防線統共也就這麼多人,他們悉數來援,豈非讓潤州防線徹底空守?
這是說不通的,常歲寧也決不相信自己的下屬會做出如此不計後果之舉。
她臨離開潤州防線之前,曾鄭重交待楚行和白鴻,務必守好潤州,等她回去。
有此軍令在,他們即便再憂心江都局面,卻也不可能置潤州不顧。
這其中,定有她來不及知道的內情與變動。
楚行率一支隊伍先行,很快趕到了此處,登上常歲寧所在戰船,上前行禮:“屬下參見主帥!”
方纔遠遠見得此處戰況,楚行無疑是驚異的。
他們一路火急火燎趕來支援,唯恐遲來半步,便會聽到江都防線失守的消息,結果……眼下此處,竟是倭軍在被他們的人壓着打?
且看這情形,倭軍顯然是已經被打出好歹來了!
在毫無援軍的情況下,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楚行想問的太多了。
常歲寧顯然也一樣。
她立即問了出口:“楚叔,你們悉數來援,潤州海域此時交由何人防守?”
她沒有試圖訓斥質疑,而是認定楚行他們定不會讓潤州處於空虛狀態。
“回主帥,是太湖水師!”
聽到這支並不算陌生的軍隊,常歲寧短暫地怔了一下:“……太湖水師?”
楚行點頭:“正因有太湖六千水師前去支援,屬下等人才得以重挫擊潰倭軍!大勝之後,太湖水師統領又主動留下代爲駐守防線,我等方能安心趕來此處,支援戰局!”
常歲寧恍然:“原來如此……”
她還有其它疑問,比如太湖水師爲何會前去相援,但這些已非眼下重點,戰事還在繼續,不是閒聊的時候,她只要先確定潤州安全即可。楚行帶回來的,不僅有此前常歲寧帶去潤州的援軍,還有潤州原有的防禦水師。
潤州水師統領很快趕到,登船後,先向常歲寧跪下一膝,行禮道謝。
他們潤州此前曾遭徐正業摧殘,境況很是艱難,起初聽聞倭軍逼境,他幾乎一眼看到了結局,消極地認爲單憑江南沿海這些殘破不堪的水師隊伍,根本沒可能擋得住倭軍——
可那時,卻有一個小姑娘,敢向朝廷允諾,有她在江都一日,必不叫倭軍犯境。
她不單隻顧江都一處,而是第一時間整合沿海各州水師,重塑防禦,帶着他們加緊操練,教給他們最新的軍陣,幫他們修繕改進老舊的戰船。
並在潤州告急之際,第一時間親自帶兵趕赴支援,幫他們支撐住了局面。
這份援手之恩,於潤州百姓而言,實是莫大恩情。
那個在他眼中,有謀略有手腕,亦有氣度仁心的小姑娘,此刻擡手將他扶起,與他道:“陸統領不必言謝,面對倭賊異敵,潤州與江都本就該共同進退。正如此刻,潤州甫一解困,陸統領不是也立即帶兵前來支援江都了嗎?”
陸統領聽得眼眶微熱,但轉頭見得前方戰局,不免道:“我等來遲,常刺史智略過人,以少勝多,此處勝敗已定,已無需我等支援。”
常歲寧:“不,時間剛好。”
雖未來得及雪中送炭,但錦上添花,卻是最好的時機。
其後兩萬餘援軍,在抵達之後,陸續加入了戰局當中。
他們體力充沛,頓時使得盛軍的殺傷力增加了一倍不止,也再次振奮了已方士氣。
火光映着刀劍寒光,廝殺聲中,幽暗的海水逐漸被倭軍的鮮血染紅。
此一夜,數不清的倭軍,爲他們的貪婪,付出了前所未有的慘重代價。
破曉前,廝殺聲漸弱之際,“常”字大旗被薺菜穩穩地插在了倭軍的主帥戰船之上,昭示着此戰大勝。
“啓稟主帥,我軍焚燬繳獲倭軍戰船四百餘艘!”
“我軍斬首倭軍近萬!有落水而亡者,數目不計,或亦逾萬數餘!”
“此刻經清點,另有俘兵三千人!”
“此一戰,倭軍損亡人數近半,藤原麻呂趁亂攜餘下殘部,往東面逃竄而去!”
雖未能一舉徹底盡滅倭軍,但一戰之下,以少勝多,取得如此程度的大捷,已稱得上是海戰史上的奇蹟。
軍中上下將士,無不爲此振奮。
“餘下俘兵三千人,要如何處置,還請主帥示下!”金副將上前請示。
“我說過,今夜此地無降兵。”
常歲寧的語調聽不出半分猶疑與不忍。
今夜無降兵,既然天色未亮,便仍可殺。
她不準備拿這些俘兵去和倭國交換什麼,她想要的,自會去取,而不需要用任何籌碼去交換。
此次倭國敢舉近全部兵力,以十餘萬倭兵攻襲大盛,便該做好有來無回的準備。
他們既敢來,她爲何不敢殺?
她務必要讓倭國付出足夠沉重的代價,要讓他們重創之下,至少數十年內,無力再站起身來。
以此,讓他們牢牢記住,他們最好的狀態,便是安分守己地匍匐在她大盛腳下。
君子畏德,而小人畏威,她今日若敢對這些小人仁慈,便是對她身後將士和子民的殘忍。
她能給予他們最大的仁慈,便只有:“我大盛乃禮儀之邦,大可叫他們死的痛快一些。”
“是!”
至此,三千俘兵亦盡除,此戰殲滅倭軍,近三萬人。
那些或自行逃離,或隨藤原麻呂潰敗而去的倭軍,約也有三萬餘,而其中傷者至少過半。
與倭軍廝殺了一天一夜的八虎,此刻仍舊精神抖擻,向常歲寧請示着問:“主帥,可要乘勝……嗷!”
他話未說完,便被何武虎猛地踩了一下腳背。
何武虎瞪大了眼睛,滿含警告,上回就是七虎那龜孫沒眼色,害得他跟着挨軍棍……他的屁股也是屁股,不能總是遍地開花!
“傷兵全部留下,另留三千人在此清理善後——”常歲寧道:“其餘人等,原地歇整半日,備足水糧,以待隨我前去擊殺倭軍殘部,取藤原麻呂首級。”
這次,她不單要乘勝追擊,還要斬草除根。
“是,屬下遵命!”何武虎精神大振地領命。
八虎滿臉委屈,只覺腳白疼了。
常歲寧返回船艙的路上,楚行跟隨在側。
常歲寧此刻才與他問道:“太湖水師爲何會突然前去支援潤州海防?可是受潤州刺史相求?”
太湖距潤州僅百里,但那八千太湖水師,歷來是很特殊的存在。
他們受命駐紮太湖多年,維護着太湖一方太平,從不會擅自離開,此次卻出兵六千,出海相助。
“他們此次算是主動前去支援,潤州官府事先也並不知情。”楚行說到這裡,聲音稍壓低了些:“但據太湖水師統領私下告知……他的確是受人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