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外,前來送行者頗多。
除了刺史胡粼等一應汴州官員之外,被官差有序攔在兩側的還有許許多多的尋常百姓。
看着那一張張面孔,常歲寧還能清晰地記得她跟隨胡粼第一次進汴州城時,被這些百姓們夾道歡迎的情形。
彼時鮮花漫天,四下皆是慶賀汴水大勝的喧囂之音。
而今,這些百姓們剛經受過一場天災摧殘,消沉與悲切讓他們比那時安靜沉寂了許多,但他們看向她的眼睛,卻依舊熾熱鄭重,或者說更勝彼時。
這鄭重中藏着寄託,或許他們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寄託着什麼。
天災會使一座原本富庶的城迅速變得虛弱,而今江山飄搖,他們很怕汴州會成爲下一個揚州,或是下一個道州。
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趁亂而起的雄心,也沒有於亂世中自保的能力,他們只想做個安居樂業的升斗小民。
此刻,被他們目送着的這個少女,「其人非常人,乃將星轉世」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在他們看來,當初徐正業兵臨汴水,胡刺史抱必死之心出城迎戰,他們擔驚受怕欲逃離家園時,是這位寧遠將軍在汴水之上大敗徐軍,斬殺徐正業。
而後,天災來臨之際,是這位寧遠將軍最先給出警示,又親自帶人救災,最後更是於滎陽完成了祈福。
正如苦難時總想拜佛,人心惶惶間,這樣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脫離了常理認知範疇的存在的「人」,在諸多需要被慰藉的普通百姓眼中,不覺間已成爲了某種有能力阻絕苦難,平息戰火的象徵。
被他們望着的那個少女,雖無閨閣女兒的嬌弱氣息,卻也絕不算高大勇猛。但只要這樣看着她站在那裡,似乎便能讓人心中安定。
而現下,她要走了。
「寧遠將軍,您能不能別走!」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語氣天真殷切。
常歲寧看過去,只見一個男人已飛快捂住那孩童的嘴,驚惶地訓斥:「……別胡亂說話!」
寧遠將軍是奉旨回江南剿賊,這是他們能攔的嗎?
但凡是能攔一攔……他們能不攔嗎?
「寧遠將軍是要去剿賊……」一道溫柔的聲音對那孩童道:「去殺外面的賊,也是在保護咱們汴州。外面的賊殺乾淨了,汴州自然也就安全了呀。」
被捂住嘴的孩童轉頭看去,見得一張極漂亮乾淨的臉龐。
捂着孩童嘴巴的男人也看過去,一時愣了愣,片刻,纔將人認出來——這不是城中最有名的花魁,海棠姑娘麼?!
海棠今日未施脂粉,穿着很素淨的衣裙,此刻和一羣姐妹們都站在人羣中。
常歲寧看到她,與她一笑。
海棠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眶紅紅,遙遙地向常歲寧福身一禮。
很快,常歲寧與肖旻等人上了馬。
胡粼等官員,及衆多百姓們又往前送了送。
何武虎坐在馬上,跟在常歲寧身側,面對那些殷殷相送的目光,心境同入城時一樣,只覺又偷來了一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榮光,心中虛的厲害。
但也無妨,都先記賬上,他何武虎遲早都會補上的!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常歲寧和肖旻就此告別了胡刺史和汴州百姓。
出城不遠,常歲安和李潼等人迎了上來。
常歲寧下馬,未有耽擱大軍趕路,讓肖旻等人先行,她隨後便帶人跟上。
肖旻點頭。
「寧寧……」常歲安不捨地道:「不然我送你去江南吧!」
面對這個心血來潮的提議,常歲寧笑問:「然後我再送阿兄
去北境嗎?」
常歲安的眉眼垂了下來。
是啊,如今他的妹妹一點都不需要人送,反而擁有着送百八十個他也毫不費力的能耐。
「小歲安,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阿點挺着壯實的胸脯,站在常歲寧身邊,對常歲安道:「你只管放心和小璟一起!」
是了,常歲安要隨崔璟一同。
他此前已有玄策軍軍籍,如今養好了傷,便要去走原本定好的路了。
常歲寧一直認爲這是個很好的選擇,能去玄策軍中,在崔璟手下歷練,是極難得的機會。
李潼在旁欲言又止,但仍是見常歲安很快掃去了眼中的不捨之色,堅定地點了頭。
不捨是人之常情,而決定好的事,是一定要去做的。
常歲安道:「寧寧,那你路上當心,回頭替我向阿爹問安。」
常歲寧點頭,未有過多叮囑——反正該教的自有崔璟來教,今朝埋下一顆種子,她就等着來年收穫一個大有長進的阿兄即可。
常歲寧已做好了坐享其成的準備,正待上馬離開時,元祥快步而來,抱拳行禮,眼睛亮晶晶的:「……將軍,大都督來了!」
常歲寧有些意外,轉頭看向前方,果見有一行人馬及一輛馬車在朝此處駛來。
常歲安很是受寵若驚——他本想着送完妹妹便返回滎陽,同玄策軍會合,卻不成想崔大都督竟親自帶人來汴州接他了!
常歲安趕忙跟着妹妹走向那輛馬車。
馬車停下,趕車的虞副將跳下來,笑着衝常歲寧行禮後,即轉身打起車簾。
隨着車簾被捲起,可見有青年盤坐車內,其着寬大深青常袍,眉眼清冽,膚色因這些時日養傷未出,加之湯藥進補,竟又肉眼可見地白淨細緻了許多——
在曹醫士看來,這是一種讓人無處說理的美貌天資。
常歲安上前行禮,道:「崔大都督,您的傷還未完全養好,本不必親自來接我的。」
崔璟怔了一下,才道:「……無妨。」
不怪常歲安會有此誤解,畢竟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其它可能了,不是來接他的,難道是來送他妹妹的嗎?
可是前幾日在滎陽分別時,崔大都督已經送過一次了,哪有一送再送的道理?
「歲安……」李潼的聲音在常歲安身後響起:「你隨我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常歲安猶豫了一下,對妹妹道:「寧寧,那你先與崔大都督說一說話,我片刻便來。」
爲了不讓專程來接自己的崔大都督等得心急,他甚至特意安排了一下。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
待常歲安離開,無需崔璟邀請,她即動作利落地上了馬車,盤腿與之對坐。
元祥拉着虞副將就走。
「……你拉我作甚!」虞副將壓低聲音,有些惱恨地道:「我自己難道不會走嗎?」
就顯着他崔元祥有眼色了唄!
「不是都送過了嗎。」車內,常歲寧問。
崔璟擡手替她倒了盞茶,聲音與茶湯入盞之音相融,有着別樣的清和:「再送一送。」
「……隨玄策軍去北境,你當真想好了嗎?」遠處,李潼正問常歲安。
「並非是隨玄策軍去北境。」常歲安認真糾正道:「我已領了玄策軍的腰牌,也在玄策軍中了。」
「爲何一定要從軍呢。」李潼憂心忡忡:「打仗太危險了。」
她看着常歲安的身體:「你的傷好不容易纔養好,又要去冒險嗎?」
在大長公主府上的這段時日,常歲安已習慣了李潼的關切,他喊對方爲李潼阿
姊,慢慢地,竟當真喊出了幾分阿姊的感情來。
於是此刻也認真解釋:「李潼阿姊或許不知,我之所以一心想將傷養好,便是想盡快回到玄策軍中。」
他道:「如今戰事頻發,各軍中正是用人之際。」
李潼擰眉:「可是人這樣多,爲何一定非要用你呢?總也不缺你一個的。」
常歲安:「那若人人都這樣想呢?」
李潼一下子被問住了。
「我如今能做的太少了。」常歲安看向馬車的方向,道:「阿爹年紀大了,我縱然做不了家中的頂樑柱,卻也不能將一切都壓在寧寧一人身上……我不想有朝一日寧寧萬一遇到麻煩,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是就小家而言。
小家之外,還有大國,但道理是一樣的:「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遇到無辜百姓遭戰火屠戮時,我卻只能加入他們。」
李潼:「……」
一些被刻意遺忘的丟臉回憶忽然開始攻擊她。
常歲安又道:「我雖比不上寧寧,卻至少不該成爲她的拖累纔是。」
「你當然不會是拖累。」李潼終於開口:「常妹妹固然世間僅有一個,你卻也自有你的長處——」
她實話實說道:「你性情隨和,待人赤誠,做事用心,身手了得卻又這般勤奮……我相信你此去玄策軍,定能有所成的。」
而她麼……此回宣州,定是要捱罵的。
見她不再勸阻,常歲安咧嘴一笑。
然而下一刻,又聽李潼突然異想天開道:「……我若扮作男子,跟你一同混進玄策軍,能行得通嗎?」
常歲安嚇了一跳:「這萬萬不行!」
見他神態,李潼本以爲他要說「北地太危險了」,然而卻聽常歲安爲難地道:「……你扮男裝扮得不像啊。」
「……」被嫌棄的李潼萎靡下來,徹底死心。
行吧,她還是乖乖回宣州捱罵吧。
這人她橫豎是要跟丟了。
車內,常歲寧問罷崔璟傷勢,聽他說已好了大半,不禁感慨:「那位曹醫士果然沒說假話,你這幅體魄,實是拿來捱打的仙品。難怪就敢去領下那一百家法,原是此中本領過人。」
拿來捱打的仙品——
崔璟聽着這句,只當是誇讚了。
且有打趣他的心思,可見她心情很好。
那麼,他此行前來便不算多餘。
常歲寧將茶盞端起之際,崔璟見到她腕間戴着的東西,隨口問:「這些是?」
「手環。」常歲寧道:「拿晴天草編的。」
「是海棠姑娘她們親手編來送我的。」她特意炫耀道:「海棠姑娘就是那日入城時,擲來海棠花的那位花魁娘子——」
「……」崔璟不由想到了端午那日她手腕間密密麻麻的五彩繩,她歷來是很受歡迎的,走到哪裡都能交到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新朋友。
他了然問:「所以是去聽曲了?」
「嗯,昨晚去的。」常歲寧笑道:「做人總要守約嘛。」
她喝了兩口茶,放下茶盞之際,晃了晃手腕上的手環,很大方地道:「不然給你一個?」..net
崔璟:「……我應當戴不上。」
「也是。」常歲寧忽然想到了什麼:「不過這個你肯定戴得上。」
她說着,低頭解下了綁在曜日劍鞘上的東西,遞向崔璟。
崔璟看去,只見她手中託着的,是兩截綁在一起的湖藍色的粗布布條。
他怔了怔,卻也很快反應過來:「是從萬民傘上取下的?」
常歲寧「嗯」了
一聲點頭,示意他伸手過來。
崔璟慢慢將手伸向她,垂眸看着她將那布條繞上自己的手腕。
常歲寧邊系,邊道:「之前在滎陽時便想給你的,但一時忘了。」
那萬民傘理應是有他一份功勞的,不提其它,單說當初冒險去往黃河治水,本是他主張的,是他主動去尋了鄭潮。
只是他的名字未被過多提及,又因親自鎮壓鄭家之事,而蒙上了一層忌諱,令尋常百姓敬而遠之。
或許他並不在意這些,所以她也並不多言,只將那布條給他繫上,笑道:「送你了。」
崔璟垂眸看着,眼中微微泛起笑意:「多謝殿下。」
常歲寧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對了,前幾日收到綿綿阿姊來信——」
她說罷了綿綿的眼疾痊癒之事,才又說起崔琅:「……信上還說崔六郎也受了家法,據說打得不輕。」
崔璟點頭:「是因他反對我被除族之事。」
「崔六郎如今與從前有些不同了。」常歲寧心中有些感慨:「還說要被送回清河去。」
「是。」崔璟一直讓人在留意着此事:「此刻或許已在回去的路上了。」
他道:「此時回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常歲寧點了點頭,至少相比京師,清河更安全一些……或許這也是崔家的用意。
她往車外看了一眼,覺得是時候該動身了,但想了想,思及自己近日下的那個決定,於這臨別之際,還是問了崔璟最後一個問題:「崔璟,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有想要的東西,不知道你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