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玉柏此時有此驚惑,認定崔琅他們贏不了,是有緣故在的——他倒不是覺得隊中除了他之外皆是廢物,而是那昌淼下手實在陰狠,實非他們這些道德教養底線較高的正常人能夠應付得了的。
再者,他很優秀,這也是事實。隊中沒了他在,損失不可謂不慘痛,人心難免惶惶。
綜上所述,喬玉柏想了又想,才斷定藍隊幾乎沒有贏的可能。
而優秀如他,在看着崔琅大喘氣的間隙,已經迅速冷靜了下來——
喬玉柏此時覺得,這鞠杖很有可能是崔琅搶來的。
所以人才跑成這般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喬玉柏嘆了口氣,剛想出言勸人把東西送回時,崔琅總算喘夠了氣兒,得以開口講話:“喬兄,贏了!咱們贏了!”
同樣跑得說話都困難的胡姓少年也道:“玉柏,我們不單贏了,還幫你報仇了呢!”
喬玉柏聽得愕然,下意識地看向三人中最靠譜的昔致遠。
昔致遠笑着朝他點頭:“沒錯。”
他再次錯過了妹妹出手打人此等大事!
喬玉柏:“?”
路上他問一壺:“長兄走了嗎?”
“喬玉柏……你乾的好事!”
人多了,大家湊一起玩,自然也就顯得坦蕩了。
喬玉柏不解。
“寧寧?!”
聽着二人遺憾的聲音,喬玉綿的心情相對穩定。
於是她便提議日後讓玉柏教小姑娘擊鞠。
……
待二人走遠,小徑旁的假山後,出來了兩道人影。
崔琅咧嘴笑道:“常郎君放心,常娘子是在賽場上打的人,就像之前昌淼他們一樣,很合規矩……自然沒人敢尋麻煩!”
祭酒開小竈了,是書上學不到的知識,須得抓緊在心底拿小冊子記下來才行。
他四處行軍多年,與東羅人也接觸過,能大致聽懂一些東羅語,方纔那主僕二人不過是在談論這五日節休的消遣而已。
對上那雙赫然寫着“阿兄的道德底線有待降低”的眼睛,喬玉柏眼神震動,心中那堵堅固的牆似有被擊穿之勢。
常歲安心中費解——說來他也沒見妹妹同父親他們學過擊鞠啊……或許這就是天縱奇才的體現嗎?
“……”常歲寧覺得這話也不全對。
“早就沒見大郎君了……想必是回玄策府了吧?”
姚翼硬着頭皮含笑邀請道:“崔大都督這麼晚還未回去,不如與我同去喬祭酒處喝一杯如何?”
崔琅趕忙將事情的全部經過說了一遍。
崔琅卻好似沒聽到一壺的催促,轉頭好奇地去問那醫士:“那喬家娘子的眼疾,醫不好的嗎?”
又因這些時日與常歲寧同吃同住,常歲寧每日習武時她多在廊下陪着,此時聽聞寧寧打了昌淼,除了一瞬間的吃驚之外,剩下的便全是“寧寧習武的苦沒有白吃”此類似於春日辛苦勞作秋日收穫頗豐的欣慰之感。
他來自遙遠的東羅國,自十二歲來了大盛求學之後,就未曾再回去過。
想着這茬,王氏此時看向被打得頭上還纏着傷布的兒子,眼神逐漸一言難盡。
“大都督,您能聽懂他們方纔在說些什麼嗎?”元祥低聲問道。
元祥再次應下。
這般一想,不禁愈發感動,只覺長兄爲自己付出了太多。
她不由便想到了擊鞠剛開始時,她問寧寧如今也喜歡看擊鞠嗎,少女點頭答——看過幾場。
喬玉柏恍然地“哦”了一聲:“那還是要另請高明來得好,不宜耽擱了寧寧……”
喬玉柏笑了一聲:“你們想得倒是長遠,寧寧每日忙得不可開交,怕是沒工夫收徒弟。”
崔璟擡腳往回走去,不置可否地道:“先讓人暗中盯着,切記小心行事。”
主僕二人拿東羅語說了幾句話,身影慢慢消失在初起的夜色中。
“阿孃起初還說讓寧寧跟着阿兄學擊鞠呢。”喬玉綿笑着說道。
“若不能將他們好好打一頓,那玉柏阿兄的虧不就白吃了嗎?”她已換回了乾淨的襦裙,此時邊走來邊道:“玉柏阿兄什麼都好,唯獨過分正直了些。”
常歲寧:“也多虧了玉柏阿兄——”
但此時情勢使然,他卻是管不了這麼多了。
此時那胡姓少年小聲道:“可崔六郎身爲男子,單獨拜師常娘子怕是不妥吧?”
“是。”元祥正色應下後,詢問道:“那要稟明聖人嗎?”
喬玉柏這才遲遲地瞪大了眼睛,剛要追問,已聽崔琅迫不及待地道:“我們三個和常娘子一起,將那昌淼打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娘,爬都爬不起來了!”
終是常歲安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寂靜——
反正她在不在都瞧不見,如此一想,就還挺平衡的。
喬玉柏已陷入了深思當中。
“還怪可憐的。”
又道:“常娘子的打法很是不同尋常,威風得厲害!大約是師從常大將軍他們!”
在女使的陪同下,那道稍顯纖弱的身影一步步離開了醫堂。
元祥悄悄看了姚翼一眼。
他看過去,原是醫士吩咐藥童點了燈。
而王氏自聽到常歲寧上場開始,便吃驚地以手掩口,這手到現下都沒能放下來過。
崔琅不經意間一瞥,沒由來地一愣。
正直本沒錯,但過了頭,吃虧不說,思路便容易被侷限,不利於開闊想法——不然像他這樣聰明的腦袋,豈會一時想不出她事後再擺出昌淼作惡證據的原因?
說白了便是在他的道德認知裡,不會出現她這等想方設法勢必要先將人打到手的行徑。
姚翼搖搖頭,笑着道:“不打攪,魏侍郎也在的!”
說着,他有些不解地道:“不過話說回來,照崔六郎君方纔之言,可知寧寧應當在我受傷時就察覺到昌淼在鞠杖和馬匹上做手腳之事了……那爲何不曾早些提出質疑,將此事交由裁判官處置,而是還要大費周章地扮作替補和昌淼他們打一場呢?”
姚翼看着那待人疏冷漠然,骨子裡那股崔氏子獨有的欠收拾氣度未能完全剔除的青年,心知這位士族出身的玄策軍上將軍是出了名的難以接近相處——
“崔大都督。”姚翼擡手施禮。
這句話裡把‘我們三個’這四個字加進去,實在很沒必要。
喬玉柏同醫士道了謝,慶幸地看向常歲寧:“寧寧,今日多虧了有你在。”
喬玉柏不由赧然失笑。
崔璟微頷首。
崔璟:“暫時不必。”
喬玉綿也不禁莞爾,她生得一對小虎牙,此時這般一笑,便於柔弱嫺靜的面孔之上忽添了靈動氣。
元祥便又問:“那您覺得此人可有異樣?”
此時,本盛滿了昏黃暮色的室內陡然一亮,崔琅一個激靈,如夢初醒般被驚回了神。
喬玉柏等人因震驚而愣住,堂內的醫士與兩名藥童全程聽得也是聚精會神,只覺如聽書一般,手裡的活兒早就扔了。
“若我過早提出來,昌淼當即被罰下場,那還何來的機會打他們?”
喬玉綿忙問:“可寧寧怎會上了賽場?”
他心中所效忠的只崔璟一人,對自家都督的安排從無質疑,既都督說暫時不必上奏聖人,那他在安排此事時便也要避開聖人的耳目。
“誰?”
“我纔能有機會在人前出此風頭啊。”
從常歲寧如何以替補身份上場,如何暴打昌淼,事後如何揭露昌淼在鞠杖馬匹上做下的手腳,以及昌淼是如何被除去了監生身份,逐出了國子監。
醫士嘆氣搖頭:“是受傷所致,好些年了……”
“妹妹打了昌淼?!”常歲安大驚,驀地從凳上起身:“我妹妹沒吃虧吧?沒人尋她麻煩吧!她此時人在何處!”
喬玉柏嘆氣:“我不是也沒能看到麼?”
另一邊,昔致遠同胡姓少年分開後,遂帶着書童回了監生寢所。
正所謂欲揚先抑,偏他只看到了抑,卻錯過了揚……想他半生積德行善,路遇出家人化緣必佈施,見老農雨天於街邊賣菜他必上前買完買淨一根不剩,此時卻爲何會遭受此等人間酷刑?
無論是他的傷還是整場比賽。
“你該學學寧寧,所謂的道德教養,也須得分而待之,遇高則高,遇低你就得更低,知變通才能少吃虧!這一點,寧寧今日就做得極好!”
崔琅想想也對:“長兄公務這般繁忙,今日特抽空來看我擊鞠,想必落下了不少公事,這會兒必是忙去了……長兄該不會因此要徹夜處理公務吧?”
繼未能親手揍一頓周頂之後,此事或有望成爲他此生第二大憾事。
隨着喬祭酒等人離去,一壺也催促起了自家郎君:“夫人還在國子監外等着郎君呢。”
三日後即是端午,自明日起國子監內節休五日,京師附近的學子今晚便可返回家中團聚。
喬玉綿便伸出一隻手,交到身邊的女使手中。
少女的聲音響起,是常歲寧擡腳走了進來。
崔琅轉頭看向堂外喬玉綿離開的方向。
喬玉柏的傷已料理包紮妥當,醫士交待了要靜養至少半月,又道幸虧手臂及時被正了回來,否則一個不慎,就不是靜養半個月這麼簡單了。
“寧寧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也來了此處的喬祭酒腳下跨入堂內,看着兒子慘兮兮的模樣,張口嘆道:“早就與你說過了,做事要懂得變通……你但凡心思也跟着歪一些,何至於被打成這樣?今日之事,可長記性了沒有?”
崔琅挑眉朝他看過去。
此事雖是大都督偶然間察覺到了可疑,並非聖人授意,但若果真如大都督猜測那般,便決不可大意對待。
崔璟看向那主僕離開的方向:“尋常交談而已。”
崔琅等人則不禁點頭。
她那個提議,多少有些看不清自家兒子幾斤幾兩了。
今日大都督來此,並非專爲了看崔六郎擊鞠,而是爲了親自探一探這位東羅學子。
二人走出小徑,本欲離開國子監,卻半道遇到了姚翼。
少年真誠地道:“我的意思是,若帶上我應當會好些!”
“再沒有更高明的了,常娘子哪裡還用得着人來教?”崔琅一回想起當時賽場上的情形便心情澎湃:“我倒想拜常娘子爲師呢!”
對在這話中的道理本沒錯,錯在於道德教養底線一事之上,她不是知變通,而是壓根沒有。
只是那魏侍郎跑得太快,他方纔被同僚纏着說話未能脫身,此時再想過去,又恐一個人太過招眼,這便亟需找個人來作伴——
崔琅同昔致遠及藍隊幾名替補約定三日後登泰樓慶功宴見,便離開了國子監。
隨着他最後一句話落音,偌大的醫堂內陷入了靜謐之中。
常歲安悔恨交加,恨不能捶胸頓足:“若不是送你來此處,我何至於錯過了此等重要之事!”
換而言之,已有人厚着臉皮去打攪了,自也不差他們兩個了。
喬玉柏正不解爲何阿孃看向自己的視線中忽有了些許隱晦的憐憫與嫌棄之感時,便聽妹妹貼心爲他解了惑——
至於這與君子之道全然不符的話,會不會帶歪旁邊那幾個學生——她則覺得帶歪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她早就說過了,讓喬央來做國子監祭酒,少不得是要誤人子弟的。
昔致遠:“……”
上一回錯過還是在大雲寺,但那回他全程不在場,整體缺少了參與感,而這次不同,他是目睹了上半場昌淼等人的可惡行徑的——
“該回去了。”王氏笑着說道。
見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暗暗攥拳抿脣,頗有些振奮之感,崔琅稀奇地多瞧了兩眼。
崔璟:“時辰已晚,貿然打攪恐有不妥。”
寧寧說得對,汗水果然是不會辜負人的。
常歲安突然委屈。
這姚廷尉不提魏侍郎還好些……
果然,崔璟一聽魏叔易也在,當即便要拒絕得更爲徹底,而姚翼身爲大理寺卿,擅從細節上斷案,此時便將崔璟那細微的嫌棄之色看在眼中,心中暗道一聲壞了——
這千鈞一髮電光火石間,心細膽大的姚廷尉搶在崔璟開口前一把拉過對方的胳膊,拽着人就往前走去——
他熱情到不打算給對方留下任何退路:“走走走,再不去便趕不上熱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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