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已平息, 下一波尚未起,祁府的日子又過回了淡淡然然。
該繡嫁妝的乖乖關起門來繡嫁妝,該讀書習武的老老實實上私塾上軍營。
祁老夫人不知受了誰的刺激, 定要發一發少年狂, 操起她珍藏多年的良弓鉄箭, 換上騎裝去溜馬打野兔。
家裡人都嚇得不輕, 千般萬般阻擾, 好話說盡,就差沒跪一地求她了,老夫人畢竟年歲已大, 若是馬有失蹄,那可不是十天半個月能養好的。
祁老夫人拗不過兒子媳婦, 悻悻的收了山, 許媽媽一見, 飛快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那把二石弓。
“胡鬧胡鬧, 要我說,都是您這上樑不正,下樑才這樣歪。”
她嘴裡嘟嘟囔囔,祁老夫人不樂意了:“怎的就下樑歪了,不都好端端的。”
許媽媽本該恪守本份, 老實閉嘴, 可她今日卻一反常態, 叉腰昂頭, 義正詞嚴的訓斥起了祁老夫人;“您真是不長心眼了?姑娘前兩日拋下您私會瞿大人, 您真沒瞅見?不是我古板學究,既定了親, 這樣不避嫌,實在過爲輕率,有失禮數。”
無視猶在震驚的祁老夫人,許媽媽自顧自的絮絮叨叨:“我算是看明白了,祁家人全是一個路數的,無論外頭如何,內裡卻都是腦子一熱忘乎所以的。您自個就不用我說了,川哥兒也是,做了二十來年孝順兒子,可一說不讓他娶太太,馬上撕破臉,反出家門。只是叫我沒想到,眼下連姑娘都和你們一般無二了,不順心便給長輩甩臉子,關門不見人,一轉頭估計就去找人家算賬了吧。”
“你今個是怎麼了,脾氣這樣大,倒是我對不起你了?”祁老夫人叫她說懵了,震驚之餘卻也有些惱怒。
許媽媽深吸一口氣,平平靜靜的看着祁老夫人:“老奴對不起您,沒臉再久留了。”
她甚少用老奴自稱,此時這般是極爲嚴肅認真了。
“全是我教子無方,鵑兒纔會犯下大錯,帶累了祁家名聲,牽連了您受罪。您今日包庇了我,就是開了禍亂之源,”
自從鵑兒伏罪,許媽媽就沒安生過,傅氏礙她面子,不好下手懲處,背地裡沒少說嘴。家裡那堆僕婦丫鬟也少不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一回事,可她和祁老夫人一衣帶水,相輔相依,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又將鬧得沸沸揚揚,婆媳失和。
祁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陣,見她不像在說笑,是真心實意的要走,頓時就急了:“我看你纔是胡鬧,你孫女兒不爭氣是她的事,與你絕無半點干係,你看我是那等大興連坐之人麼?”
許媽媽卻堅定的搖搖頭:“老夫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錯了便是錯了。”
見祁老夫人還欲再勸,許媽媽噗通一下跪倒,拉着她的手顫聲道:“您日常慣用的東西她們幾個小的都知道,該怎麼伺候還是怎麼伺候,箱籠都歸置好了,鑰匙您自個留心看好就成。太太近來也算孝順,若真有個衝突,別和她計較。至於姑娘,趕緊了,拖下去難保不出什麼幺蛾子,先把笄禮辦了,再好生教一教。兩個哥兒您是插不上手了,索性隨他們去罷,天塌了也有老爺頂着。”
許媽媽所言發自肺腑,全是掏心窩子的話,她這一生,至親的不是父母手足,丈夫兒女,而是面前這個驕傲了一輩子的康姑娘。
多少日升月落,多少陰晴圓缺,她陪着她走了一程,而今別時已到,再無前路。
“那你回去,又該如何度日...”祁老夫人心酸難過,緊緊回握住許媽媽早已不復細膩的手。
韶華易逝,不得長久,昨日少年今朝老,曲終人將散。
許媽媽笑了:“您還操心我?我家中自有屋有田,還怕餓肚子不成?”
她背過身偷偷抹了抹眼睛,再回過身還是那副兇巴巴的模樣:“早該如此了,再不走,這把老骨頭遲早被折騰散了。”
祁老夫人慾言又止,千般心緒一時難訴,終化作嘆息一聲。
......
祁川逃過一劫,周文鬱等人出力不少,既有大勝,又怎能少了慶功,一幫人挑了個空閒日子,齊聚一堂,祁川做東,好酒好菜宴請各位功臣。
他們這羣軍爺在酒桌上狂放不羈慣了,半天下來,喝倒了半桌,喝醉了半桌,就剩下一個使詐的瞿鳳材還能走走直路。
周文鬱也上了頭,抱着根柱子要給它講兵法,祁川一看實在不像話,趕緊喊瞿鳳材攙周文鬱回鎮東營。
“她虧在了心胸狹隘上,不然也不至如今這般人人喊打。”周文鬱到了地方,卻不肯放瞿鳳材走了:“也萬幸她德行有虧,若她十全十美了,那豈不是要再見女主武周了。”
看來是真有了醉意,這等大逆不道的話都敢隨口就說了。
瞿鳳材沒膽子攙和,默默侍立一旁。
周文鬱安靜了片刻,突然又呵呵笑起來:“你們都當聖上是傻子,可你們也不想想,若他是真傻,貴妃早就是不僅僅是個貴妃了。”
瞿鳳材靈光一閃,不知不覺就接上了口:“這一趟...陛下答應的也未免太爽快了些,似乎,在等着貴妃...”
話一入耳,周文鬱就放下臉來,頗爲嚴厲的訓斥道:“聖上自有籌算,天威難測,豈是我等能揣摩的。”
瞿鳳材自知失言,不再多嘴。
周文鬱猶不肯罷休,又換了諄諄善誘的架勢教誨起他來:“爲人臣者,最不可取的便是同君上勾心鬥角,暗自計較,你自當是聰明一世,卻不知人在高處一窺,天下無暗塵,無事君不知。”
這道理其實不難懂,說白了就是厚道人常在,弄巧死的快,可真能照做的寥寥無幾,故那個別知趣省心的就成了萬中挑一的心腹重臣,任城上易幟,江山換主,自不動如山。
“成國公便深諳此道,正是如此,他方能屹立數十載不倒,”他越說越起勁,連手足都舞了起來:“我自命不凡,難對人服氣,唯佩服他老人家一生厲兵秣馬,戰戰兢兢,不驕不劣,雖是耿直卻自有他圓滑之處。”
“多飲了幾杯,胡言亂語,你莫怪我,”周文鬱醉眼看過去,見瞿鳳材神情晦澀,不言不語,這纔想起他和成國公那點齷齪,忙撐着椅背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要給他作揖。
“大人言重了。”瞿鳳材趕忙扶住了周文鬱,不受他這一禮,另叫了小廝燒水煮茶給他解酒,自抽身而去。
天色已黑,繁星已上,隱隱又有雷聲滾起,空氣沉悶得像塊巨石,死死壓在心頭。
瞿鳳材辭別了周文鬱,獨自牽馬打道回府。
成國公,天子,貴妃,還有周老侯爺,這四人在他腦中交疊出場,反反覆覆的演繹不爲人知的勾心鬥角。
周文鬱有一句話沒說錯,天子不是傻子,他且精明着,貴妃弄權多年,他一直睜一眼閉一眼,有時候出手管教,有時候護得緊緊。
可高坐龍椅,俯視蒼生的那人,又是拿什麼爲準繩界限,去定奪貴妃的對錯?去判定臣子的生死?
不可細思,不可深究,人心真假,着實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