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處,用松枝搭建的A形窩棚裡,篝火坑裡的餘燼帶來的暖意輕而易舉的驅散了隨着濃霧降臨的寒意,繚繞着些許煙氣的窩棚內部,用一頓罐頭湯填飽了肚子的衆人大多已經進入了夢鄉。
倒是值夜的薩沙,獨自坐在窩棚門口的那顆松樹邊上,半邊身子靠着粗糙的樹幹,藉着微弱的火光,將一支經過修剪的烏鴉羽毛伸進一個20毫米口徑的炮彈殼裡蘸了蘸,一絲不苟的在衛燃修好的那支反坦克槍的槍管上繪製出了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與此同時,睡在窩棚門口的衛燃也不加掩飾的朝着對方按下了快門——哪怕這微弱的亮度下,他很可能根本拍不到什麼。
側頭看了眼同樣沒睡的衛燃,年輕的薩沙迴應了個嘎子式的憨厚笑容,轉而輕輕吹了吹那顆剛剛畫好的紅星,直到確定上面的紅色油漆不會流動,這才小心的將橫搭在腿上的反坦克槍靠在樹杈上。
接着,他又從兜裡摸出了一個木頭塞子,堵住了那個裝有紅色油漆的彈殼,又在樹幹上按了按將其揣進了兜裡。
“你怎麼沒睡?”薩沙朝着衛燃低聲問道。
“不太困”
衛燃輕聲答了一句,隨後索性坐了起來,從兜裡摸出香菸給對方分了一支。
他不是不困,只是單純的被睡在左右兩側的阿廖沙和多費羅老爹震天響的環繞立體聲呼嚕吵的、以及他們濃郁的口臭味薰的根本就睡不着。
各自點燃了香菸,薩沙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毯子,壓低了聲音期待的問道,“維克多,森林外面真的有三輛坦克嗎?”
“當然是真的,剛剛政委不是詳細說過了嗎?”衛燃在繚繞的煙霧中低聲答道,“而且我也親眼看到了”。
“太好了”
薩沙開心的猛嘬了一口香菸,“到時候我肯定能打壞至少一輛,說不定還有機會打壞第二輛,到時候就能再畫上一顆或者兩顆星星了。”
“你有可能擊中一輛,但另外兩輛肯定是我打壞的。”
和衛燃一樣睡在窩棚口的葉列梅低聲加入了話題,“維克多大哥,你還有煙嗎?給我也來一支。”
“我懶得和伱爭辯”
薩沙趁着衛燃給對方分煙的功夫說道,“到時候就看誰打的快了。”
“我肯定比你快”葉列梅點上煙信誓旦旦的說道,同時嗓門也下意識的大了些。
“你們如果不睡,就去森林裡砍樹吧。”
被吵醒的阿廖沙迷迷瞪瞪的抱怨了一句,接着便又打起了震天響的呼嚕。
沒有睡的三人對視了一眼,衛燃和葉列梅輕手輕腳的鑽出了帳篷,跟着手裡拎着油燈的薩沙往遠處走了十幾米的距離,隨意的尋了一顆枯倒的松樹在背風處靠着坐了下來。
“薩沙,你覺得村子裡還有人活着嗎?”葉列梅低聲問道。
“肯定沒有人活着了”
薩沙用篤定的語氣說道,隨後不由的嘆了口氣,“可能只有我們幾個還活着吧。”
“你們村子怎麼了?”衛燃忍不住問道。
“被德國人燒了”
葉列梅背靠着殘存着青苔的樹幹,在繚繞的煙霧中語氣平淡的解釋道,“那些德國人認爲我們村子有些人是猶太人,所以把他們都關進穀倉裡燒死了。”
“瓦維拉的爸爸媽媽就是被燒死的”
薩沙低聲補充道,“其餘的男人要麼逃走了,要麼被抓走送去前線挖工事了,我和達維德還有謝爾蓋就是在挖戰壕的時候,夜裡逃進森林裡才活下來的。”
“還有那些女人.”
葉列梅攥緊了拳頭,卻咬着牙說不下去了,他的臉頰也劃過了一顆冰涼的眼淚,在夜色中滴在了衛燃的手背上,把後者燙的不由的身體一顫。
“她們會沒事的”薩沙說完,卻用力錘了錘身後的樹幹,三人一時間也陷入了沉默。
“回去睡吧”薩沙仰頭看着瀰漫着濃霧的夜空,喃喃自語的催促了一聲。
暗暗嘆了口氣,衛燃將煙盒放在了對方的手上,起身走向了遠處的帳篷。
轉眼第二天一早,太陽尚未爬上樹梢,晨霧正是最濃的時候,衆人便拿上了武器,吆喝着兩匹騾子,拖拽着那挺已經臨時裝上了簡易滑橇的重機槍趕往了森林邊緣的方向。
在兩匹騾子粗大的鼻孔噴薄而出的粗重霧氣中,一行人趕在早晨七點之前便趕到了距離森林邊緣的雷區不過百米遠,由阿廖沙負責挖掘的那個用來藏匿機槍的土坑邊上。
這個最多也就只有半米多寬的土坑被挖在了一顆倒伏的松樹樹幹之下,看長度能有差不多兩米左右,深度也有將近一米的樣子。
而且在這狹長的土坑兩側,還堆積了不少蒐集來的枯枝爛葉,這枯枝爛葉之下,還墊着之前衛燃用來充當地墊的那條蘇軍斗篷。
顯然,需要掩埋武器的時候,只要把武器放進去,然後用力一掀斗篷就夠了。
一番謹慎的測試,在確定足以把沉重的重機槍和彈藥箱以及那支反坦克槍都放進去也沒問題之後。維尼亞政委和衛燃又帶着除了多費羅之外的小夥子們穿過危險的雷區,將他們準備的三處火力陣地挨個“參觀”了一遍。
“接下來分配戰鬥任務”
維尼亞帶着衆人回到了準備用來藏機槍的土坑旁邊,又借過來衛燃之前畫的地形圖放在橫躺的樹幹上,用一根筷子粗細的松枝指着地形圖上的三處陣地開始分配起了戰鬥任務。
“薩沙,阿廖沙,你們兩個一組。”
維尼亞政委早有準備的分配道,“你們兩個負責一支反坦克槍,維克多,你等下帶他們兩個去你挖掘的陣地。”
“沒問題”衛燃和薩沙以及阿廖沙異口同聲的應了下來。
“葉列梅,你和弗拉斯負責我們的重機槍。”
維尼亞說完,根本不用衛燃迴應便繼續安排道,“達維德,你和維克多負責那支德國機槍,等下和我去高地那裡。”
“沒問題”達維德干脆的應了下來。
“等等”
葉列梅有些錯愕的問道,“讓我去負責機槍?我想繼續打坦克,我和薩沙都約好了看誰打壞的坦克更多了。”
“沒問題”
維尼亞倒是格外的痛快,“達維德,你和葉列梅的工作對調,你和弗拉斯去負責重機槍,葉列梅,你和我負責另一支反坦克槍,順便擔任維克多的副射手。”
“謝謝!”
葉列梅喜氣洋洋的應了下來,隨後還看了眼薩沙,用口型無聲的說了一句“比一比”。
“比就比!”薩沙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
維尼亞政委卻像是沒有注意到一樣,繼續說道,“維克多,你負責的那挺機槍的彈藥並不多,所以除非有步兵衝過來,否則輕易不要開火,另外在打空子彈之後,你還需要支援其他的陣地。”
“好”衛燃乾脆的應下了這個“自由人”的崗位。
維尼亞政委聞言頓了頓,再次提醒道,“弗拉斯,你和達維德負責那挺重機槍,你們也是負責壓制敵人的主力。”
“交給我們吧!”弗拉斯和達維德信心十足的給出了迴應。
“維尼亞,我呢?”
多費羅老爹不滿的問道,“我做什麼?躲起來看着,然後給你們鼓掌嗎?”
“老爹,你負責操縱牲口。”
維尼亞政委顯然早有準備,“我們兩邊的陣地撤退都不算麻煩,但是達維德和弗拉斯的重機槍如果想撤回來,只靠他們兩個的力氣可不一定夠。”
聽聞有事可做,多費羅老爹立刻抖動着花白的連鬢鬍子應下了這個差事。
“接下來說說作戰計劃”
維尼亞政委說道,“根據昨天的觀察,把守路口的只有三輛坦克,而且其中一輛坦克最多隻能算機槍掩體,只要我們先開火就不會有太大的威脅,另外兩輛坦克和我們之前埋伏的屬於同型號,但是外面堆了不少沙袋。”稍作停頓,維尼亞繼續說道,“塔拉斯排長會在今天下午五點半之後針對波爾皮諾村展開偷襲,我們提前15分鐘襲擊公路守衛吸引火力,但是具體時間以我和葉列梅負責的反坦克槍開火爲準。
達維德,你和弗拉斯要在我們開火之後,需要立刻用機槍摧毀那輛只有機槍塔的一號坦克,務必保證不讓讓它的機槍塔形成火力壓制。”
“我們呢?”薩沙追問道。
“你們攻擊距離最近的另一輛二號坦克。”
維尼亞政委給出了安排,“這次和之前不一樣,在摧毀把守路口的三輛坦克之後,我們沒有時間去繳獲武器,但我們可以攻擊路過的任何德軍車輛,這也是我們今天作戰任務的主要目標。”
這話一說出口,衆人臉上立刻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接下來是萬一有人負傷的情況和撤退時機”維尼亞政委這句話一說完,所有人又立刻安靜下來。
“如果沒有人負傷,我們以反坦克槍的子彈耗盡作爲撤退時間,兩邊無論誰負責的反坦克槍,一旦子彈耗盡立刻撤退。”
維尼亞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有人負傷,也需要立刻撤退,我們不能再損失更多的人了。”
說到這裡,維尼亞看向多費羅老爹,“老爹,出現傷亡情況的時候,優先用我們的牲口把傷員帶走,武器藏在這裡沒有關係的。
昨天我和維克多繳獲了不少地雷,到時候只要在埋設武器的地方佈置好地雷,以後我們回來再取武器就好了。
維克多,佈雷的事情由你來完成。”
“好”衛燃和多費羅老爹不分先後的應了下來。
“其餘的和以前一樣”
維尼亞政委最後說道,“如果我犧牲了,指揮權交給多費羅老爹。如果需要緊急撤退,我會用手電筒發信號的,每個陣地的副射手注意我的信號。好了,下面分發武器吧。”
“首先是吃的”
多費羅老爹說着,以兩人一組的標準,各自發了一個德軍的肉罐頭和半包香菸,緊接着,又各自發了一個僅有拳頭大小的水煮土豆和一條只有掌心大小的薰魚肉。
等大家將這不多的口糧各自裝進包裡,這老爹纔給葉列梅和的副射手阿廖沙各自發了11顆反坦克槍的子彈以及六個自制的燃燒瓶。
這也是他們僅剩的可以用來對付坦克的武器,至於這場仗打完之後怎麼辦,維尼亞政委沒說,其餘人也像是忘了一樣根本沒有多問。
“接下來是不是該拍照了?”衛燃在收好屬於自己的口糧之後問道。
“確實該拍照了”維尼亞贊同道,“讓多費羅老爹先來吧。”
聞言,衛燃立刻打開揹包,將那個記事本和他的鋼筆一併遞給了維尼亞。
在他指導下,昨天沒有機會拍照的多費羅老爹挨個站在了那挺即將參與戰鬥的重機槍邊上拍下了一張單人照,隨後又浪費了五分鐘的時間,將重機槍的槍架支起來,略顯倉促的給大家拍了一張合影。
先幫着達維德和阿廖沙把重機槍推到了昨天打開的鐵絲網缺口處,衛燃幫他們指出了提前埋設好的地雷位置之後,這才帶着獨自扛着反坦克槍的薩沙以及拎着彈藥和食物的阿廖沙來到了昨天他親手挖好的陣地,指出了他用松枝標記出的安全通道。
穿過鐵絲網爬進那輛二號坦克殘骸底盤下的空隙裡,衛燃指着鐵絲網另一側的那個僅容一人蹲下藏身的掩體說道,“薩沙,阿廖沙,你們這裡地勢很低,感覺情況不妙不要戀戰立刻撤退。
另外,務必記得不要往我挖好的那個掩體裡躲,那是給德國人準備的,等下我會在裡面埋好地雷,”
“我們記住了”
阿廖沙一邊說着,已經將拎過來的彈藥物資分門別類的擺在好了,薩沙也在遮擋視線的浮土中間扒出一個拳頭大的小洞,小心的觀察着外面的濃霧裡可能隱藏的敵人。
沒有過多耽擱時間,衛燃取出相機朝着他們匆匆按下快門之後,立刻轉身往回走,在昨天挖好的掩體裡預留的位置埋下了兩顆S型跳雷,隨後立刻跑向了百多米外的高地,小心的穿過雷區,匍匐着爬上了那片突出的高地。
這裡已經被維尼亞政委挖出了一個足夠兩個人並排蹲在裡面藏身的戰壕,而在這戰壕的前面,便是那顆僅有大腿粗的白樺樹。
相隔不遠,在高地南側,這裡還有個機槍陣地。這個陣地同樣足夠兩個人蹲在裡面藏身,甚至還有一條不足半米深,但卻足夠匍匐着安全離開這裡的交通壕。
此時,葉列梅已經將需要衛燃操縱的那支德國MG34機槍架在了用泥土對齊的胸牆上,在這機槍的邊上,還放着僅有的兩條50發的彈鏈和一支毛瑟步槍。
倒是揹着衝鋒槍的葉列梅,已經和維尼亞窩在反坦克槍的戰壕裡,正從灌木間的縫隙觀察着路口處的情況呢,看他那認真的神態,就好像他的視線能穿過那冰冷的濃霧一般。
機會難得,衛燃冒險站起來,給這二人的背影拍了張照片,隨後貓着腰進入了他負責的機槍陣地。
在並不算多麼寬敞的陣地裡蹲下來,衛燃靠着潮溼的牆壁取出不久前分到的水煮土豆咬了一口,隨後將剩下的又揣進了兜裡,轉而點燃了一顆香菸,一口一口的抽着,同時將另一隻手伸進揹包裡,摸了摸裡面放着的那些可以給他的反坦克槍用的穿甲彈,暗暗琢磨着有沒有使用這些穿甲彈的機會。
片刻之後,隨着香菸燃盡,衛燃碾滅菸頭往嘴裡灌了一大口溫熱的白開水,轉而閉上眼睛打起了盹兒。
等他被葉列梅搖醒的時候,厚重的霧氣已經散盡,但天氣卻陰沉沉的颳着冰涼的微風。
“看天氣要下雨了”
和衛燃並排蹲坐在陣地裡的葉列梅低聲說道,“擔心你感冒才才把你叫醒的。”
“謝謝”
衛燃說話間小心翼翼的爬起來,讓視線穿過灌木叢根部的縫隙,觀察着百多米外的岔路口。
雖然天氣陰沉,但好像能見度還算不錯,所以即便沒有望遠鏡,他仍舊可以隱約看到,那路口處的三輛坦克依舊如初,就連昨天晚上點燃的篝火都沒有熄滅。
此時,那三輛坦克的車組成員正圍着篝火取暖呢,那篝火邊甚至還搭着幾頂帳篷。
“這三輛坦克的大兵是得罪領導了才被髮配到這裡的吧?”
衛燃暗暗嘀咕了一句,這把守路口的工作確實悠閒,但卻並不一定比前線安全多少。
就比如現在,衛燃等人就已經把他們當作了目標。換句話說,這幾位也就相當於預警用的看門口狗罷了。
收回視線,衛燃重新縮回戰壕裡,卻發現葉列梅正靠着牆壁,看着手裡握着的一把鐵鑰匙發呆。
“這是什麼?”衛燃挨着對方坐下來低聲問道。
“鑰匙”
葉列梅下意識的答道,等他回過神來,這才語氣平淡的補充道,“我家的鑰匙,不過我家已經被德國人燒了,用火焰噴射器。”
說到這裡的時候,葉列梅不由的抹了抹眼角,“那些納脆說我們一家是猶太人,他們還抓走了我妹妹,她才16歲,纔剛剛答應和薩沙交往。”
衛燃張張嘴,一時間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這個年輕人。
“那些叛徒還說我們一家是猶太人”
葉列梅年輕的臉上帶着一絲絲癲狂的絕望,“真是可笑,我怎麼不知道我們一家是猶太人?”
回答這個問題的卻並非衛燃,而是不遠處藏在另一個掩體裡的維尼亞政委,“如果不把那些法吸絲趕走,他們以後說不定會指着我們說,看啊,那些是法吸絲,我們必須爲了正義消滅他們。”
“你說中了.”衛燃暗暗在心底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世界實在是單調的根本玩不出多少新花樣。
“我的家鄉也被佔領了”
另一個戰壕裡的維尼亞政委近乎自言自語的嘆息道,“這裡發生的一切和即將發生的一切,在我們那裡都已經發生過了。
如果我們不把他們趕走,還會在斯大林格勒,在薩拉托夫,在莫斯科,在伊爾庫茨克發生同樣的慘劇。”
“政委,你的家人還活着嗎?”葉列梅背靠着潮溼的牆壁低聲問道。
另一邊的戰壕裡,同樣靠着牆壁的維尼亞政委看着掌心的那個小相框,沉默了許久之後茫然無措的答道,“我不知道,自從那裡被佔領之後,我就已經失去他們的消息了。
但我們肯定會把被佔領的土地奪回來的,到時候我再去找我的家人好了。我相信,他們肯定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