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色的。”
“這在那裡是很稀有的顏色。”
“是麼?”
澤豐本能地發問,但他並不指望得到一個回答,沉默與拒絕是他早就已經習慣的事情:聖吉列斯的子嗣伸出了手,接住了遞到他掌心處的琥珀狀固體,連這個簡單無比的動作,也是在顫抖了三次手指後才能勉強的完成。
所幸,對面的人很有耐心:因爲他們早就認識了。
澤豐擡起頭來,向着對面的老騎士露出感激的笑容。
“謝謝,盧瑟閣下。”
“沒關係。”
莊森的養父,直到烏蘭諾閱兵式的前一刻才率領他的卡利班艦隊勉強趕到的盧瑟,向聖吉列斯的子嗣點了點頭,最後便轉身與其他人攀談了起來:盧瑟與澤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相識了,勉強算得上是朋友,他知道這位【報喪者】更需要的其實是安靜。
在他身後,澤豐則是照例的嘆息了一聲,他不敢去看閱兵場上那些威武雄壯的戰鬥兄弟們,因爲早在幾十年前,他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了:自從他在一次與異形的戰鬥中失去了肘部以下的雙臂和膝蓋下的雙腿後,儘管及時在傷口處更換了義肢,但強烈的排斥反應還是杜絕了他作爲一名戰士的可能性。
身爲一名阿斯塔特,五次嘗試扣動扳機卻只能成功一次,而成功的這一次也是打不中靶心,死亡也許是一種更好的撫慰:他甚至不知道原體特意將他從泰拉辦事處那個養老院叫出來,又有何意。
是痊癒的機會麼?
不可能:哪怕是全泰拉最好的醫官也充滿遺憾的告訴他,他身上的傷勢與強大的排異反應,至少需要來自於黑暗科技時代的技術纔有可能治癒。
那其他的……
算了,他也不願意多想。
澤豐搖了搖頭,將諸如此類的雜念統統甩了出去,他努力將手中這個奇特的物體握緊了:這是顆被封印在琥珀裡面的人類眼珠,顯然是被精心打理過的禮物,瞳孔處是金色的,用盧瑟的話說,這是當地非常稀有的瞳色。
“因爲在卡迪亞,那裡的原住民都是有着紫色的眼珠。”
盧瑟討論的這個名字對於澤豐來說並不陌生,他曾多次批閱過與卡迪亞有關的文件,包括泰拉對於建設卡迪亞要塞的撥款,以及對當地土著的處理方法:盧瑟提議將這個世界上的原住民斬盡殺絕,因爲他們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令他感到不安,但泰拉拒絕了,理由是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從心理上來說,澤豐其實更贊同盧瑟的看法,雖然他從未見過所謂的卡迪亞原住民,可他相信這位老騎士的判斷能力:端詳着掌中早已失去生機的金色眼珠,聖血天使愈加確定了他的猜測。
不知爲何,這個死氣沉沉的眼珠給了他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聽說卡迪亞就在名爲恐懼之眼的大裂隙的近前。
也許盧瑟會知道更多。
澤豐看向了卡利班人,在他身邊正圍着一圈戰鬥兄弟:破曉者的伯納德與盧瑟親密的就像是忘年好友一般,他們中間夾着的是沈,正忙於應付來自於雙分的話題,死亡守衛的提豐緩緩走來,看起來也很想插入其中,旁邊的阿里曼就是他選擇好的切入點。
在更遠的地方,來自於帝皇之子軍團的法比烏斯正以令人非常不適應的眼神,如此仔細的觀察着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尤其是法比烏斯看向澤豐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待什麼異常稀有的實驗品一般:與之相比,和衆人顯得格格不入的科爾法倫反倒不讓人那麼反胃了。
澤豐環視了一圈,便步履蹣跚的走到了盧瑟的身旁,正巧聽到卡利班的老騎士是如何向衆人講述他在過去的經歷的。
“沒錯,那些卡迪亞的土著們非常抗拒帝國的到來,他們宣稱我們不是他們的神明正在等待的人,如果不是實力差距過於懸殊,恐怕當場就會爆發戰鬥,但時至今日,他們都在抗拒帝國的統治。”
“數百個部落團結在一個名叫英格瑟爾的女祭司的體制下,我見過那傢伙,她有着一件人皮披風,致力於帶領她的部落成員遠離我們建立的要塞:卡迪亞並不是多麼宜居的世界,所以我們暫時容忍他們佔據了那些荒野,如果只靠石頭和獸皮的話,再過一萬年,他們也無法威脅我們建立的要塞。”
“要知道,可是有整整一千名暗黑天使駐守在那個世界上。”
當他說出這個數字時,盧瑟的面容上洋溢着驕傲感:而死亡守衛的提豐是在場所有人中應和的最響亮的那一個,他的聲音旋即就佔據了下一個話題。
“你說他們信仰着奇怪的神?”
提豐的聲音堅定,無數的功勳章掛在了他的胸前,他是那種能夠隨時隨地走入任何一個軍團冠軍小圈子裡面的人物,但奇怪的是,在場的所有人中,他也是唯一一個遠離他的原體的人物,他們幾乎佔據了露臺的兩端。
“沒錯。”
盧瑟點了點頭。
“事實上,那些卡迪亞的原始人崇拜恐懼之眼和裡面的神明。”
“毫不奇怪。”
沈在出聲的同時看向澤豐,友好的點了點頭。
“就像古人會崇拜太陽一樣。”
“是啊。”
盧瑟有些心不在焉。
“但要我說的話,那些原始人的確有一點挺奇怪的:作爲停留在石器時代的文明,他們所建立的宗教體系卻是異常的複雜且成熟,無論是對於神明的描述還是各種血祭時候的儀式與禱文,數百個相隔甚遠甚至彼此抱有血仇的部落,卻能做到空前的一致。”
“真的很不尋常……”
“就像完美之城一樣?”
人羣中,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提出了這個比喻,剎那間,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的將目光瞥向了一個方向。
大懷言者羅嘉,正站在他的帝國之拳兄弟的身旁,他和多恩並不是一個多麼常見的組合,兩人似乎在討論某些很嚴肅的話題,略有爭論,但並激烈:羅嘉看起來是脾氣更溫和但態度也更堅定的一方,他高談闊論着,直到某些聽不見的保證讓多恩沉重的點了點頭。
就在他們身後,兩位原體的侍從並沒有加入同僚們的討論,各自佇立在原體的身後,多恩的子嗣照例全副武裝,沒人知道是誰,他像石頭般屹立着,堅韌的身姿讓站在他另一側的科爾法倫顯的虛弱:這個老骨頭也沒有加入談話,他像是僕從般跟在羅嘉的身後,偶爾向盧瑟等人傳過來一個眼神,但除了輕蔑與鄙夷外便別無他意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澤豐歪了下腦袋。
他總覺得,在科爾法倫看向羅嘉的目光中……
爲什麼全是恐懼呢?
真是奇怪。
澤豐在內心中嘟囔着。
當然,他並不奇怪於科爾法倫對於羅嘉的態度,阿斯塔特敬畏他們的原體絕非什麼稀罕事,君不見昔日的鋼鐵勇士麼?但真正讓他在意的問題是:即便科爾法倫說到底也只是個半吊子,但他依舊是受人承認的阿斯塔特戰士。
阿斯塔特戰士無所畏懼,這不是什麼漂亮話,而是早在接受完手術改造後,便已經從基因深處確立的事實:每名阿斯塔特戰士都是不知道恐懼爲何物的,這也是昔日的午夜領主軍團在各個軍團中會遭受鄙夷的原因,因爲他們引以爲傲的恐懼戰術對其他的軍團來說,不過是徒增笑料。
所以:爲什麼能讓一名阿斯塔特的瞳孔中居然全是恐懼呢?
——————
是帝皇。
不,是神皇。
安格爾泰急躁地呼吸着,他感受到了汗液正順着他寬闊的脊背緩緩流下,然後被動力甲內部的內循環系統逐個的收拾乾淨:工作量之大甚至超過了尋常的戰役,散發出了低沉的轟鳴聲。
安格爾泰並不覺得這是因爲他內心的緊張所致,那就是一定是因爲烏蘭諾這該死的熱風了:今天不是個適合閱兵的天氣,太陽實在是太稀薄了,空氣也燥熱,懷言者軍團在各個接受檢閱的隊列中也並非排名靠前的,目睹他人先行接受榮譽無疑是一種恥辱。
尤其是白色傷疤:他們憑什麼能排在第一個?就因爲他們的艦隊是第一個事實上向整個烏蘭諾獸人帝國宣戰的嗎?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什麼能拿的出手的東西?是寥寥的戰績還是可悲的責任感?
羅嘉的兒子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理性:神皇和原體就在遠方的高臺上,他們的目光會帶來無上的榮耀,但他們的話語現在卻幫不到他,眼下,他纔是整個懷言者方陣的實際負責人,他需要肩負起整個軍團的責任。
這並不輕鬆。
安格爾泰尋着左右望去,他的左手邊是暗黑天使的隊列,在隊列的最前方,他看到了倚劍而立的考斯維恩,更遠處的吞世者們則是由卡恩帶領,而在右側,暗鴉守衛們的方陣主官是一名安格爾泰毫無印象的戰士,話又說回來,第十九軍團隊列中的每一張面孔,對安格爾泰來說都毫無記憶可言。
不像更遠方的午夜領主:烏蘭諾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賽維塔,伴隨着羣鴉王子的傳說在無數場篝火旁邊的真劍決鬥中,一次又一次得到了強而有力的落實,賽維塔已經用他的動力戟,永遠的改變了戰士們對於第八軍團的看法。
現在,有關於大遠征三傑的人選已經出現了多種說法。
但那與他都沒關係。
安格爾泰收回了目光,將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眼前數萬名戰鬥兄弟的身上,鐵灰色的動力甲上依舊刻着密密麻麻的禱告與經文,但與完美之城前的樸素相比,羅嘉的子嗣們已經學會了用各式各樣的戰利品和榮耀標誌,來證明他們對於神皇的虔誠並非只是口頭上的。
動力盔甲間的鮮血味道永遠洗不乾淨,但也無需洗乾淨:那是榮耀的象徵,也是虔誠的象徵。
要讓全帝國意識到這一點。
安格爾泰驚訝於自己沒用多長時間,就讓基因之父羅嘉接受了他提出來的的觀點:比起信仰,他們更需要在所有人的面前,展露他們強大的一面。
安格爾泰還記得,當他主動向羅嘉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大懷言者的面孔呈現出怎樣的表情:那是驚訝,但也有喜悅。
羅嘉很好奇他爲何會如此主動的發表自己的想法,但安格爾泰卻沒有告訴原體真相。
這不是他的想法。
是他心中……那些聲音的。
懷言者略微低下頭:各式各樣的色彩盪漾在他的靈魂中央。
它們低語,它們呼喚,它們在笑與哭泣,在嘆並低語。
它們並不總是出現,但它們向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難以抗拒,具有遠見卓識:安格爾泰並不想完全的信任它們,因爲在給出各種各樣的建議的同時,它們偶爾流露出來的低聲勸誘,也會讓懷言者的脊背發寒。
它們在向他許諾。
它們在想他祝賀。
它們稱呼他爲……王子。
混沌的王子。
揹負所有人的命運,揹負萬古長戰的混沌王子。
“……”
安格爾泰撫摸着額頭,遙遠的軍樂聲喚醒了他,他注意到了隊列最前方那些兄弟們關切的目光,隨後示意自己無恙:但他的靈魂卻能聽得清楚,因爲他內心的聲音在清點面前每個人的名字。
他們都需要他來揹負?
揹負他們的……命運?
“……”
安格爾泰沒有說話。
也沒有繼續往下想。
他抵禦着這些聲音:他也只想站好屬於他的下一班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