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當他站在滿地破碎的屍體中間,雙手沾滿了同袍兄弟的鮮血,腰間懸掛着一名原體的心臟時,阿里曼將會想起他直面芬里斯之王的那個下午。
那一天,他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黎曼魯斯的面目:雖然他和狼王早就已經相識幾十年了。
不過,只有當這位芬里斯巨人身披着他的灰色盔甲,肩頭的狼皮被風颳得獵獵作響,一隻手持着金黃色的酒神之矛,另一隻手握住蓄能完畢的手槍,一步一個腳印的向他們走來的時候,阿里曼才覺得自己看清了這位原體。
那一刻,他回想起了自己在此前兩百多年的人生中,所目睹、觀賞與聽聞過的每一種神話,每一卷史詩,在腦海中構造這些幻想故事裡描繪的,執掌謀殺、戰爭與鮮血的神明:當他們身影最終集合起來的時候,便與他面前的黎曼魯斯有着驚人的相似。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執掌着殺戮與毀滅的神祇的話,那他大概就是黎曼魯斯這般模樣吧:既沒有發出怒吼,也沒有呲牙威脅,當他緩緩走來的時候,就連因爲目睹到血肉異變而泛起的本能厭惡,都正以飛快的速度消失不見。
魯斯很安靜。
魯斯很耐心。
……
魯斯很可怕。
比阿里曼此前遇到的任何一個敵人,都要更可怕。
阿里曼鼓起所有的勇氣,纔敢於站在原體的前進道路上,雖然與魯斯依舊相隔着數百米,但僅僅是空氣中凌冽的寒意,就讓他緊握着利刃的手指發抖:阿里曼突然想起他在很久之前,他和破曉者的傳奇巴亞爾所討論的那個問題。
阿里曼曾詢問過那位他在劍道上的老師:當初,巴亞爾面對着剛剛回歸的康拉德,拔出自己的利刃來拖延時間的時候,這位完美騎士的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是否爲了自己能對抗原體而感到無垠的激動?
但與阿里曼設想的不同,那位在他眼中一直雲淡風輕,從未懼怕過任何事情的巴亞爾,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先是沉默了一陣,隨後重重拍在了他的腦袋上:破曉者的手指甚至在發抖。
“榮耀?激動?”
“你在想什麼?”
“讓我告訴你,阿里曼:當我拔出了我的劍,面對一位基因原體的時候,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當時的我什麼事情都想不出來,如果真要說的話,那麼當時的我,滿腦子肯定都只有一件事情。”
……
“我,死定了。”
時隔數年,阿里曼將巴亞爾當時的話語複述了一遍,他現在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價值:因爲當他直面黎曼魯斯的時候,他才發現所謂的榮耀與激動,都只是那些沒有見識的蠢貨想象出來的笑話。
在憤怒的原體面前,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死意。
而緊握着這種死意,阿里曼卻並沒有選擇向後退去:當整個千子軍團都因爲黎曼魯斯愈發靠近的怒火而瑟瑟發抖時,只有這位最不像千子的千子依舊緊握着刀刃,顫抖的走到了最前方,幾乎是嚇破了膽的擋在了狼王的面前。
現在,也許他和那些阿斯塔特中真正的傳奇,又近了一步:阿里曼在心中暢想着,然後,他才聽到了狼王沉重的呼吸聲,像是一座活生生的山脈。
片刻間,黎曼魯斯已經走過他剛剛發起衝鋒的地方,一支新的軍團在他的身後集結:失敗者們重新爬了起來,而遠方的山麓上還在涌來更多的狼羣,阿里曼甚至看到了他的好友赫德梅克也站在狼王身後不遠的位置上,符文牧師同樣在盯着他,瞳孔中有着幾絲不忍,但更多的則是難以琢磨的冰冷。
大軍越聚越多,數量足以讓任何人絕望,阿里曼只能將希望寄託在他的基因之父身上:此時的馬格努斯已經有剛纔的那種呆傻的狀態中走了出來,他顯然意識到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但這依舊不足以讓他陷入完全的慌亂。
猩紅君王先是環顧了一圈他子嗣們的情況:千子的戰士已經暫時失去了戰鬥力,只有寥寥幾個人還能幫到他,包括弗西斯塔卡和那些泰拉裔老兵,已經掙扎着,重新握緊了他們的武器,而站在最前方的阿里曼,更是讓基因原體向他投去了充滿讚許的一瞥。
馬格努斯沉默的注視了一會這個久未歸家的遊子,這才鄭重的點了點頭:沒人知道此刻的大巫師心中到底在想着什麼。
隨後,原體動了起來,並沒有立刻前去與兄弟對峙,而是先一步來到了他那個早已不成人形的可憐子嗣哈斯塔的面前:馬格努斯看的清楚,比起已經近在咫尺的太空野狼大軍,更多千子的目光明顯聚集在了哈斯塔的屍體上。
於是,原體跪了下來,他先是拍了拍抱着哈斯塔,哭的不成樣子的哈索爾的肩頭,隨後伸出手,找到了哈斯塔身上的唯一一處還能被稱得上是【臉】的地方,將那幾顆猙獰的死目重新合上,低下頭來爲他的戰士送別。
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無比短暫卻又真摯而悲傷。
當猩紅君王做完這一切後,千子們的士氣明顯穩定了下來,他這時才穩步走到阿里曼的身邊,與自己的這個孩子,共同面對着氣勢逼人的第六軍團。
在黎曼魯斯到來的前一刻,馬格努斯壓抑着聲音,他的腔調在阿里曼聽來很沉重:有着悲傷,但也有着幾絲嶄新的驕傲。
“你做得對,阿里曼。”
馬格努斯用只有兩個人能夠聽得清楚的聲音傾訴着。
“你已經成爲了一個可以被你的兄弟們依靠的人,我知道你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我發自內心的理解和支持你:現在,向後退下吧,我的孩子,黎曼魯斯還不是你需要面對的對手。”
阿里曼點了點頭,他向後退到了隨時可以支援的位置上,與他並肩而立的只有弗西斯塔卡:至於哈索爾,他還抱着自己那個被阿里曼梟首的部下,顫抖的手指與變異的血肉攪合在了一起。
阿里曼也沒時間管他,因爲面前的場景更緊急一些:馬格努斯看起來並沒有意識到,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黎曼魯斯手中的那把酒神之矛到底意味着什麼?
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酒神之矛不過和狼牙堡一樣,都是帝皇爲了獎賞黎曼魯斯在火輪戰役中的優秀表現,所贈予的一把平平無奇的神器:在人類帝國中,哪個基因原體沒有諸如此類的帝皇贈物啊。
至於它隱藏的含義?
就連阿里曼本人,也是在一次摩根的私人教學中,被蜘蛛女皇暗示了幾句,才隱約猜到的:要不是黎曼魯斯真的在他面前,拿出了這把武器,阿里曼還以爲這就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呢。
不過,馬格努斯看起來,真的是這麼認爲的。
面對來勢洶洶的狼羣,大巫師的對策,居然是抽出了手中金色的彎刀,傲然屹立在了整個第六軍團的面前:誠然,看那彎刀上所積聚的可怖靈能力量,完全可以輕鬆地消滅掉除了黎曼魯斯之外,在場的每一個太空野狼了。
兩位原體就這樣對峙在了他們的軍團曾經相抗的地方,狼王讓他的戰士站在遠方,避免他們接下來的話流入這些嘴上沒有把門的狼崽子的牙齒裡面:馬格努斯對這個冰冷的善意展以微笑。
緊接着,還不等黎曼魯斯想到要說什麼,普羅斯佩羅人就已經向前一步,搶先開口了:他的瞳孔中閃爍着智慧與狡黠的光芒,這也是馬格努斯的一部分。
“很抱歉讓伱看到這一幕,我的黎曼魯斯兄弟。”
馬格努斯強撐起笑容,努力衝散着空氣中的劍拔弩張。
“但命運總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殘忍一些,就像你剛纔所看到的這樣:時隔幾十年,千子軍團的基因病又一次發作了,我想我現在需要做的是儘快離開這裡,找到辦法重新將其抑制下去。”
“如果你沒意見,今天的事情就當揭過去了?”
“……”
狼王沒有回答。
阿里曼點了點頭,馬格努斯的第一波發言直接打掉了狼王積蓄在心中的怒火,順便解決了千子軍團目前最大的問題所在:大巫師的嘴皮子輕輕一碰,發生在衆人面前的恐怖異變,就這樣被解釋爲了一次尋常的基因病發作。
這一幕讓阿里曼在心裡重重的鬆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關鍵時刻,他的父親也不是完全的靠不住。
他還記得他是個原體!
但這樣簡單的說法,還不足以抵消掉黎曼魯斯心頭怒火。
“閉嘴吧,馬格努斯。”
芬里斯人低吼着,他那寒冷的面具在搖搖欲墜。
“別在這自欺欺人了,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絕對不是你口中什麼鬼扯的基因病,你是在動用巫術,兄弟,這是黑魔法,這是死靈術,是不潔的邪道,應該被綁在火刑架上燒死!”
“……”
馬格努斯先是一愣,隨後竟有些無奈地笑出了聲來。
“黑魔法?死靈術?”
他嘲諷道。
“你要不要聽聽你剛纔到底說的什麼話,黎曼魯斯,這可一點都不符合帝國真理啊:你把這種事情說給我們任何一個兄弟聽,他們都會覺得你又瘋了。”
“閉嘴吧。”
狼王磨着牙,在他的怒火中帶着一絲怒其不爭。
“別人可能搞不動,但我明白你都沉迷於什麼東西,我愚蠢的巫師兄弟:你越界了,那個剛剛還是你的子嗣的東西,足以成爲你和你的軍團的罪證了。”
“而現在,你還要在我的面前爲這坨可憎的東西辯護麼!”
“我當然會!”
馬格努斯的面色冷了下來。
“注意你的言語,魯斯,他不是你口中的什麼【東西】,他是我麾下一名不幸的戰士,他爲帝國流淌的血汗不比你的野狼更少:也許現在他的確遭遇了不幸,但這也並不是由他的主觀意識所造成的,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
“這是!一種!基因病!”
馬格努斯一字一頓。
這種表現讓阿里曼連連點頭。
沒錯,就這樣,只要原體把這件事情一口咬死爲基因病,那麼情況無論如何都不會發展到最糟糕的那種地步:狼王再怎麼惱怒,他也不可能因爲基因病這種原因,就當場與千子軍團展開火併。
帝皇的憲兵要是真的敢因爲基因病這個藉口,向另一個阿斯塔特軍團開火的話,那麼帝國至少一半的原體和軍團都會坐立難安:黎曼魯斯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這也是他此刻滔天怒火的來源。
因爲他真的沒什麼辦法:別忘了在明面上,整個帝國現在還是嚴格遵守帝國真理的,哪怕打心眼裡清楚千子的這種情況肯定是和亞空間中的什麼東西產生了糾葛,他狼王不能在明面上說出來:最起碼無法作爲跟馬格努斯的理由。
至於去找帝皇申訴?那就是在此之後的事情了。
最起碼現在,大巫師只用一句話就堵住了狼王。
而想明白了這一點,猩紅君王甚至開始主動出擊了。
“就像我說的,兄弟。”
馬格努斯在笑。 “這是基因種子的不穩定性在每個軍團所造成的結果:就像白色傷疤的狂野,聖血天使的血渴,極限戰士的快速癒合,還有破曉者的女巫之槌,你不能因爲這種先天性的不足而否決一個軍團。”
“……呵呵呵……”
在這種場景下,這樣的辯詞近乎於完美,本就不善談吐的狼王在這一刻陷入了窘境:他內心裡哪怕有連山倒海的怒火,哪怕對於一切心知肚明,但在口頭上卻無法展開犀利的還擊,不斷地張嘴,卻總是打不斷對方的滔滔大論。
到最後,芬里斯人只能將怒火轉化爲了可怖的笑聲。
“你……你這個獨眼龍!”
狼王咬牙切齒。
“你以爲我不明白嗎?你以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嗎?我親手砍下過它們的腦袋!我知道亞空間裡面會鑽出什麼樣的東西:別他媽在我的面前裝模作樣,馬格努斯,你的每句話都讓我覺得噁心!”
“……你在說什麼?”
這一次,就輪到馬格努斯皺起眉頭,滿臉困惑了。
“亞空間裡怎麼可能鑽出來什麼東西?你又在發什麼嗔?”
狼王只是冷笑。
他粗魯的指向那具屍體。
“看着他,馬格努斯,用你剩下的那個眼睛看着他,看着那個除了怪物之外,無法用任何人類的詞語來形容的可悲肉堆:看着他!再看着我的眼睛!馬格努斯!”
黎曼魯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普羅斯佩羅兄弟,他的瞳孔中有着誠懇與憤怒。
“告訴我!”
“這他媽的!是基因病?”
“這不是!你的這些戰士都已經被他媽的污染了!”
“被誰?”
馬格努斯皺起了眉頭,他因爲狼王的怒火而不悅。
“你倒是說說:被誰?”
“告訴我,兄弟:你在控訴的時候總該指出嫌疑人吧?”
“……”
狼王又說不出來了。
他只能磨着牙,反覆顛倒着那個簡單易懂的道理。
“別在這拿大,馬格努斯:我知道的足夠多了。”
“既然你說,這種情況只是所謂的基因病,那我問你:哪個軍團的基因病會是這樣的?我可是見過不止一個軍團的基因病,它們從來不會讓戰士變成可悲的怪物,還是說你的軍團生來卑劣?”
狼王呲着牙,他心中的冷靜的被無盡的怒火所影響着,以至於說出了不該有的指責。
“閉嘴!”
最後的話語成功的讓馬格努斯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他心中的怒火也被勾了起來:兩個原體帶着殺意接近彼此的場面,讓站在後方的阿里曼甚至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帶着無比的憤怒,靠近了黎曼魯斯。
馬格努斯站的很近,就連狼王都些後怕了,他意識到了馬格努斯陷入了真正的怒火中:這個極度憤怒的人會做什麼?跟他動手?還是直接將怒火傾訴在自己身後的那些芬里斯戰士的身上?
狼王不知道。
他發現,自己還不夠了解馬格努斯這種人。
但很快,大巫師就用實際行動給了狼王答案。
只見被激怒的馬格努斯湊到了黎曼魯斯的身前,一字一頓的向他的兄弟發出了警告。
“你惹怒我了,兄弟。”
“我只說一遍:我的軍團從來都不是所謂的雜種。”
“那你怎麼解釋這灘……”
“我爲什麼要跟你解釋。”
馬格努斯冷笑一聲,無理地打斷了狼王的話語,那種油然而生的驕傲與得意纔是他的本色。
“聽着。”
原體壓低了聲音,帶着某種炫耀式的色彩訴說着。
“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說我的軍團是雜種,魯斯,你有什麼資格指控我們的基因病:難道在杜蘭星上那個落敗暴君的王座大廳裡,莊森爲你遮掩的秘密還不夠卑劣嗎?還不夠讓你自掃門前雪嗎?你的崽子當時難道就不是一羣怪物麼?”
“我的子嗣至少穩定:我的軍團也許曾經悲慘,但這樣的病例已經快一百年沒有出現了,我可以驕傲的說這次只是例外情況,是十億分之一乃至更少的可能性。”
“而你的軍團呢:你的那羣站着的狼人呢?”
“他們多久出現一個?”
“幾個月?還是幾天?”
“你有什麼臉來指責我?”
“管好你自己吧,魯斯。”
極度的憤怒中,馬格努斯洋洋得意的說出了他爲黎曼魯斯保存已久的秘密,在他的觀念裡,這就是最極致的復仇了,而黎曼魯斯的驚愕則是最好的回答。
“別驚訝,魯斯。”
大巫師得意洋洋。
“亞空間就是這樣,它總會是告訴我一些其他人的秘密,雖然我根本沒興趣知道:但這足以讓我確定你的卑劣,又或者說,你是真的愚蠢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卑劣,也不愚蠢。”
狼王咬着牙。
“我只是在警告:這真的已經是最後一次警告了……”
“我從來都不需要!”
“你!”
在黎曼魯斯的斯怒火徹底爆發的前一刻,一陣沉悶的巨響在山間迴盪開來,耀眼的烈焰伴隨着呼嘯的巨斧,打破了兩名原體之間劍拔弩張的局勢:這利刃精準的打在了黎曼魯斯與馬格努斯的中間,完全地將他們隔開了。
這是安格隆的斧子。
下一刻,無形的靈能護盾以這個斧子爲基座,強行籠罩着兩個原體所佔據的整條道路:這護盾比弗西斯塔卡和他麾下的所有獵鷹學派精英們全力施展的力場盾,還要強上成千上萬倍。
這是摩根的意志。
“……”
原體們安靜了下來,他們順着斧子的方向看了上去。
摩根與安格隆站在那裡:看起來很是無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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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是……內訌?”
【差不多吧。】
“……”
“他們總是這樣麼?”
簡短的話語中有着世界觀被狠狠震撼到的無奈。
【……啊,差不多吧。】
摩根看見了安格隆,與他臉上的無奈達成了默契。
【別看我,兄弟。】
【其實在很多時候,我也有着和你相同的問題。】
【我也會想:這些傢伙到底是怎麼得到這份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