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爾泰是整個懷言者軍團中第一個恢復了清醒的人物。
當他的十萬名戰鬥兄弟還沉溺在神皇親臨的美夢中,一個個如原體般,低下頭來,自顧自地顫抖與祈禱的時候,這位年紀輕輕的突擊連長卻已經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從容地挺直了腰桿。
也正因如此,他成爲了整個軍團中,唯一一個有幸目睹了神皇與羅嘉整個互動過程的人,連帶着旁邊的摩根也一併觀察了:這位羅嘉之子甚至敢於忽視周遭的光芒,直視着神皇的面容。
如此大膽的行爲一直持續到了神皇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際,當他的原體和兄弟們還在低頭恭送神皇的時候,安格爾泰卻垂下眼瞼,於內心中奇怪着另一件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但安格爾泰總覺得,雖然眼前的這位神皇的確強大且神聖,但距離聖言錄中描繪的那無所不能的唯一神,似乎還有着不小的差距。
這是一種模棱兩可,讓安格爾泰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差距:但它的確存在,明晃晃的,讓懷言者不由得開始懷疑,眼前的這位神皇到底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皇?
還是說:他們一直以來的信仰其實存在着誤區?
儘管沒有任何的證據,但這位年輕的懷言者心中,還是就此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他不敢向身旁的任何人訴說他的觀點,甚至無法拿出理由來說服自己,但在他內心裡,他就是這樣認爲的。
這是一種頑固的本能:他覺得神皇並非是神皇。
這麼多年來,原體和他們可能都走錯了路,但父子親情不允許懷言者下定這種結論,所以他寧願相信另一種可能性:那便是,這麼多年來,他們的軍團一直都在神皇的誤導下,走入歧途?
而剛纔的神降,也不過是讓這種勢頭徹底地難以挽回了?
神皇並不是神皇,或者說,他現在還不是懷言者們心中的那種神皇,他之所以承認他們的信仰,承認了他們的完美之城,不過是爲了他個人的利益,而不是一位神明對於他的信徒的恩寵?
“……”
安格爾泰因爲這禁忌的猜想而內心發抖,短暫地苦惱了一下,在他的內心中,似乎有着某些悄然升起的低語,在他的耳邊贊同了他的觀點:懷言者能夠分辨出這是數股截然不同的勸誘,以及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遙遠笑聲。
他原以爲這只是他的幻聽,但很快就發現,他無法驅趕走這些聲音:這些聲音就像是留宿在安格爾泰內心中的倒影,當懷言者的內心中第一次出現了對於神皇的些許質疑的時候,它們便隨之而來。
雖然現在,這些聲音因爲安格爾泰的煩悶而暫時退去,但懷言者清楚,它們並沒有消失,只是靜悄悄地隱藏了起來,而當他回憶起這些聲音所說的話的時候,他覺得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它們說的……不全錯?
而他的猜想……是對的?
安格爾泰又打了個寒顫。
他猶豫了一下是否要向身旁的牧師兄弟求助,但在看了眼這些人依舊低頭禱告的狀態後,便只能閉上了嘴巴,選擇用其他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就比如說:站起身來,向他的原體走去。
他這麼想的,也這麼做的,樸素的戰士盔甲在一衆流光溢彩的信徒長袍間是如此的刺眼:安格爾泰是第一個站起來的懷言者,帝皇的光芒還未散去,他便大踏步地走向了他的基因之父。
他背對着所有人,孤身行走在十萬名下跪之人的前方,面容隱藏在了陰影裡面:所有人都在接受着神皇的光芒,但安格爾太卻選擇了拒絕了,他低下頭來,與他相伴的只有內心中未知的魍魎。
這並非是因爲他的驕傲,恰恰相反,是因爲謙卑:從一開始,安格爾泰就不覺得自己會受到神皇的青睞,他對信仰也沒什麼興趣,更有甚者,安格爾泰從不認爲自己會是那個特殊的人。
當他的兄弟們因爲對神皇的信仰和對未來的期盼而血戰時,支撐安格爾泰戰鬥與行動的理由,卻從始至終都未變過:他只是在【服從命令】而已。
服從羅嘉的命令。
他此生唯一會效忠的人。
行進到一半時,他還被另一位兄弟暫時吸引了目光:安格爾泰看到了科爾法隆正緩慢卻痛苦地從地面站立起來,儘管他的終結者動力甲讓站立變得更容易,但是關節處的穩定儀嗡嗡打轉,依舊讓這位一連長面露猙獰,全然沒有剛纔一臉虔誠狂熱的模樣。
安格爾泰沒有提供幫助:就像任何一個懷言者一樣。
他不像他的大部分兄弟那樣痛恨科爾法倫,但也不喜歡他,他認同軍團中的主流觀點:科爾法倫身位原體的養父,是有功勞,但他絕對配不上一連長的職位。
瞧瞧其他軍團的一連長,都是何等人物:像是阿巴頓、拉多隆與泰豐斯這種能力出衆,功名赫赫的悍將就不說了,哪怕像是破曉者軍團的馬歇爾這種半退休的人物,也曾是名動一方的帝國傳奇,無論是實力與功績,都無需置疑。
跟這些人相比,科爾法倫這個老骨頭又算什麼:他甚至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打趴下一隊綠皮!
安格爾泰的視線與科爾法倫短暫地碰撞了一下,他感受到了這個老東西瞳孔中的怨毒:科爾法倫對於軍團中的絕大多數成員,都是這樣的態度,他明目張膽地憎恨着大半個懷言者軍團。
安格爾泰也懶得與他置氣,只是在收回目光的同時,於內心中暗自嘆息:在他的心裡,一連長這個職位其實更適合另一個人,一個早已從軍團序列中被抹去的人。
那便是懷言者軍團曾經的首席牧師:艾瑞巴斯。
他的半個導師與引路人。
很少有人知道,艾瑞巴斯纔是安格爾泰的引路人,是他在科爾基斯上無數的適齡兒童中,選中了安格爾泰,並將其吸納進了懷言者軍團裡面:艾瑞巴斯原本打算將安格爾泰培養成一位牧師,但他最終還是選擇成爲了一名戰士。
(對,這是正史,而不是我瞎編的原創,艾瑞巴斯的確是安格爾泰的引路人和曾經的老師,這種關係也影響到了安格爾泰後來對艾瑞巴斯的判斷,原著裡安格爾泰的死亡與此不無關係。)
在他做出這個選擇沒多久,首席牧師艾瑞巴斯便在一次私人行動中失蹤了,因爲這是一次極度私密的,甚至沒有報備的行動,懷言者軍團連這位首席牧師最後的埋骨地在哪,都不知道。
艾瑞巴斯的死亡是整個軍團的損失,雖然他上任首席牧師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沒人能夠接替他的位置,他的雕像至今都屹立在【信仰之律號】最核心的廣場上,他留下的那個位置也無人能夠接替。
羅嘉也曾考慮過安格爾泰,但後者堅守了戰士的道路。
原體沒有強迫他,發自內心地尊重了他的意見,這令安格爾泰對他的父親感激涕零:他發誓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在場,他就會護衛在他的原體的身邊。
哪怕此時的羅嘉身邊已經站了另兩位原體,也不例外。
安格爾泰沒有魯莽,他耐心的等待着原體們的對話結束,才見縫插針地迎了上去,與他一同行動的還有後來趕到的科爾法倫:這個老東西顯然畏懼着其他兩位原體,但在看到他的養子羅嘉後,還是硬着頭皮,走了上去。
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安格爾泰則已經站在了摩根和基利曼的面前,不卑不亢地朝他們鞠躬了,因爲他注意到了這兩人似乎想要扶起羅嘉:在這樣的場合中,這樣的動作難免有損羅嘉的尊嚴。
難道他們的父親已經虛弱到了需要別人的攙扶麼?
安格爾泰站了出來,看似是在行禮,實則是用身體擋在了兩位原體的面前,他自己也在因爲這個魯莽的動作而內心流汗,他知道自己是在賭博,賭這兩位名聲還算不錯的基因原體的寬容。
幸好,情況如他所想:一向以溫和與善良而聞名的摩根,雖然看出了他的意圖,卻一笑而過,至於那位令人擔憂的基利曼,他對於攙扶羅嘉本就不怎麼上心,反而略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眼安格爾泰。
“你就是安格爾泰?”
馬庫拉格人發問道。
“是的,大人。”
懷言者又鞠了一躬。
“我沒想過您聽說過我:我只是軍團中的小人物。”
基利曼笑了一下,沒有迴應。
懷言者也不願意深究,這位五百世界之主是怎麼知道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連長的,雖然他的軍團中的確略有武名,但還不至於傳播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吧。
不行……不能細想……
懷言者轉過身來,攙扶起了他的基因之父,他不敢真正的觸碰到羅嘉的肩膀,只是彎下腰,目光掃過來那些佈滿了經文的卷軸,輕聲地詢問着他的父親。
“奧瑞利安,我的原體。”
“來吧,軍團等待着您。”
羅嘉擡起頭來,向安格爾泰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他的面容是平靜的,也是完美的:敢於直視神皇的安格爾泰,此時卻不敢直視他的基因之父,這會是一種冒犯。
更何況,每次他凝視着他的基因原體的時候,安格爾泰都會被投入到一種如假包換的幻想中,他會回想起自己十一歲的時候,剛剛參加阿斯塔特選拔,第一次有幸落見到羅嘉的那一天。
與原體的首次會面,是任何懷言者都無法忘掉的印象,也伴隨着痛苦:當原體出現時,安格爾泰的感官甚至無法處理好他所看到的東西,他昏厥了很長時間,當他醒來的時候,他說出的話語,成爲了從此一聲的誓言。
“我想爲他服務。”
“我會侍奉他的,我發誓。”
這是一句承諾,一句是羅嘉永遠都不知道的承諾,但安格爾泰也會至死不渝的履行:當原體站起身來後,他便不再關注自己子嗣,而是與他的兄弟們攀談了起來,趁着這個功夫,科爾法倫趁機擠佔了安格爾泰的位置,而懷言者也只是向後一步,沉默地在邊緣地帶擔當着他的守衛工作。
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他。
【你就是安格爾泰?】
一模一樣的問詢,不過這次出自於蜘蛛女皇之口:摩根在細細地觀察了一番科爾法倫,讓這個老東西嚇得渾身發毛後,便將目光轉移到了安格爾泰的身上,但與基裡曼不同,安格爾泰發現這位阿瓦隆之主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一些。
這位原體是在真心實意的,想從他身上挖掘出什麼。
而她顯然挖出來了。
“是的,大人。”
“您也聽說過我?”
【康拉德和我提過你。】
蜘蛛女皇抿着嘴角,她的表情讓人很難形容。
“……”
安格爾泰沉默了。
他原來這麼出名嗎?
接着,兩人都沒說話,安格爾泰只是安靜地注視着摩根看向他的視線不斷地發生着變化。
在最開始,這位蜘蛛女皇只是厭惡了與兩位血親的交談,突發奇想的來觀察了一下身邊這個沉默的懷言者,但當她放空了瞳孔,視線從安格爾泰的身邊掃過時,眉頭便在不知不覺間,皺了起來。安格爾泰甚至能看到摩根的鼻子輕微的動了動,像是在從他的身上聞着什麼氣息。
最後,原體仰起頭來,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複雜的神采,既像是憐憫,又像是恥笑,對於安格爾泰的興趣明顯更濃厚了些,甚至伸出手來,在懷言者的肩胛上不輕不重的拍了拍。
【給你一句忠告。】
摩根的聲音沒頭沒尾。
【在以後,當你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記得一定要聽從自己的聲音:除了你自己之外,沒人會想着把你賣一個好價錢的,無論那些東西向你許諾了多少好處,它們最後都一定會賴賬的。】
【實在不行。】
原體壓低了聲音,也壓低了她的身子,靠近懷言者的耳邊。
【死亡未必不是救贖。】
【記住我的話吧,寵兒。】
……寵兒?
這個奇怪的詞語讓安格爾泰百般不得其解,但蜘蛛女皇顯然不會給他解釋了,摩根轉過身去,重新加入了原體們的會談中,所討論的無非是完美之城後續應該得到怎樣的處理:這話題並不嚴肅,就連馬卡多也能加入其中。
……
“伱說什麼,摩根?”
羅嘉的兩眼放光。
“你想接納一部分完美之城的居民去你的遠東邊疆麼?”
【只是一個建議,如果你不同意的話就算了。】
摩根擺了擺手。
【畢竟我的艦隊和軍團在這裡也停留了不短的時間了,在那些凡人的部隊中,難免會產生一些額外的事情。】
“比如說呢?”
基利曼開口了,他看起來比羅嘉更感興趣。
【怎麼說呢……】
摩根撓了撓面頰。
【就在幾個小時前,我的輔助軍司令部才向我提交了報告:我麾下有超過五百名凡人士兵,希望能夠攜帶他們的家屬離開這裡,一起返回遠東邊疆。】
“你的士兵還帶家眷打仗?”
【來的時候還沒有呢。】
原體眨眨眼睛。
【但在這一個月裡,這些擔任守衛工作的士兵在與當地人進行了長期的接觸後,難免會產生一些凡人之間的……羈絆。】
“我倒是能理解這一點。”
基利曼笑了起來。
“畢竟,能夠跟隨你加入這次行動的凡人士兵,他們的個人條件放眼銀河也算得上是好的:倒是你有什麼意見嗎,羅嘉?”
“完全沒有。”
大懷言者笑得溫和。
“完美之城從來都不會限制它的居民遷入或者離開,無論他們是爲了各自的生計,還是爲了傳播神聖的信仰,既然他們認爲遠東邊疆更適合他們的話,我又有什麼理由限制他們的心呢?而且我相信,你的遠東邊疆也不會限制他們的信仰自由:對吧,摩根?”
【當然。】
摩根不置可否。
此事就此揭過。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三位原體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都不怎麼重要,因爲那個不受歡迎的掌印者就站在不遠的地方,記錄着他們的一言一行。
在此期間,懷言者軍團終於全部站了起來,在羅嘉的命令下,他們正有序地離開這裡,驕傲地挺起了他們的胸膛,彷彿打贏了一場足以寫進史詩的戰役:就連一同離開的禁軍,都在因爲這些戰士的驕傲而嘖嘖稱奇,面露鄙夷。
這個喧鬧的過程撐持續了整整兩個泰拉標準時,至於後續解決那些完美之城的移民,以後一系列雜亂的行政工作,也需要至少幾天的時間:但現在,這些事情都還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
“與新的兄弟見面?”
羅嘉笑了起來。
“當然:我一直期待着能夠與科拉克斯見面呢。”
【你也聽說了他的迴歸?】
“我不是什麼孤陋寡聞的人,摩根:事實上。當你與神皇迎接回我們的兄弟科拉克斯的時候,我和我的艦隊就是附近星區,但是神皇並沒有召集我們過去,而且我們當時手頭上也有重要的任務。”
“當然啦,這其中還有我的一點小小私心。”
羅嘉有些羞澀。
“我覺得我沒準備好:我一直覺得,當我與兄弟見面的時候,每次我都應該大不相同,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纔對,哪怕是第一次見面也不例外,因爲他們肯定已經聽說過有關於我的故事了。”
【新奇的想法。】
摩根點了點頭。
【那你現在準備好了嗎?】
“其實也沒有。”
羅嘉笑着搖頭:當無關信仰的時候,他的確是個討喜的人。
“只有我們四個人嗎?”
【事實上,更多:最起碼黎曼魯斯一直等着我們。】
“那就好。”
大懷言者鬆了口氣。
“魯斯啊,至少魯斯是一個讓人放心的傢伙。”
“很高興我們那達成一致。”
還沒等摩根開口,基利曼便首先響應了這個結論。
“魯斯的確不錯。”
言罷,馬庫拉格人還不忘回頭朝着摩根笑到。
“只要別和他比酒:我們不是去和他比酒,對吧?”
【當然不是。】
摩根搖了搖頭,她的瞳孔中閃爍過了一縷精光。
【難得有這麼多兄弟在場,我們當然要聊些重要的事情了。】
言罷,蜘蛛女皇直接快速地走到了羅嘉的身旁。
【尤其是你,兄弟。】
摩根敲了敲羅嘉的胸膛。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聽聽來自於你的想法呢:無論是靈能,還是戰帥,亦或是帝皇迴歸神聖泰拉之後的大遠征局面,以及你對於我們其他兄弟的評價……】
“比如科拉克斯?”
【……對。】
【比如科拉克斯。】
【希望你們能夠和平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