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午夜幽魂第二十七次看到了那尊醜陋的石像鬼之時,他終於在內心中向着自己嘆氣,向着那抹頑固到不肯低頭的陰影嘆氣。
這完全是在白費力氣,就像是一條蠢到家的野狗,在不斷地追逐自己的尾巴一樣。
康拉德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儘管他是咬着牙承認的。
昔日的諾斯特拉莫之王不由得彎下了自己的腰桿,用兩雙利爪下那纖長的蒼白手指頂住膝蓋,已然變得柔順不少的黑色長髮順勢在重力的捕捉下垂落,遮掩住了他那雙陷入了思考的詭動眼眸。
在長髮之下,午夜幽魂粗重地喘息着,他的面容與之前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同,但是那最爲精華的一些部分,卻已經悄然地發生了某種微弱的改變。
在康拉德的瞳孔之中,已經沒有了多少那長久以來,出於腦海中的恐懼,以及嗜血的野蠻天性,而散發出來的興奮與獰笑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茫然,以及茫然的背後,那些可以被勉強稱之爲【思考】的神奇物件。
這位曾經讓這個犯罪世界爲之膽寒的君王,如今卻宛如一塊純粹的黑布一般,不斷的吸取着周圍的元素,卻沒有反饋什麼:他只是彎下腰,歇息了一會兒,然後再一次擡起頭來,繼續着他的攀爬。
康拉德爬的很快,他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嫺熟,在任何一個凡人能夠發出本能般的驚呼之前,昔日的夜之王便如同一顆跳躍的子彈一般,將那些最高聳的高塔踩在了腳下,當他做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看起來距離蒼穹也沒有多少的距離了。
科茲沒有說話,也沒有憤怒或者喜悅,他近乎麻木地在高塔的頂端尋覓着,並很快找到了那尊最爲醜陋的石像鬼:本就猙獰的岩石面容如今已因爲連綿的酸雨而徹底面目全非,卻讓午夜幽魂感到了一種由衷的親切,他走過去,坐在了石像鬼的身邊,漠然的俯視着他腳下這座黑暗的城市。
已經經歷了千萬年的高塔如今早已頹朽,只能反射着夜幕中最昏暗的微光,但儘管如此,它依舊如同燈塔一般,照亮了午夜幽魂腳下的一切:廢墟、昏暗、罪惡、車水馬龍,還有那陰影之中的小巷和下水道,藏匿着世人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卑劣和暴行。
是的,這裡是諾斯特拉莫,這裡是午夜幽魂的王國,也是他最爲痛恨又最爲懷念的可悲故鄉。
儘管已經目睹過無數次類似的場景,但在康拉德的瞳孔中,卻依舊閃過了一絲異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似乎想將那近在咫尺的城市握在自己的掌中。
可下一秒,一聲最粗野的悶哼就從他的胸膛中溢出,午夜幽魂觸電般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茫然的面容在一瞬間便重回野性,他隨意地揮了揮手,便將那面目全非的石像鬼摔了下去,一路跌落到了數百米下的硬石地面上。
拍擊重物的聲音,以及石塊碎裂的聲音,同時傳到了康拉德的耳中,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但當他扭過頭,看向石像鬼原本所在的地方的時候,卻毫不意外地再次看到了那面目全非的身影。
康拉德並沒有驚訝,他只是調整了一下坐姿,低頭閉目,似乎在等待着誰的到來:當他陷入了這種輕度的睡眠的時候,他的面容居然變得柔和了起來,甚至有了一些難以察覺的安逸自在。
大約半個泰拉標準時之後,當那輪被遮蔽了的月亮應該掛在夜幕中央的時候,那顆不存在的時鐘便及時地喚醒了午夜幽魂的雙眼,他一躍而起,像是一隻在小溪旁等待獵物的貓科猛獸一般,將蒼瘦的脊背高高彎起,眼中閃爍着興奮。
幾乎就在下一刻,一道甚至比他更爲迅速的黑影,便從康拉德的面前一閃而過,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諾斯特拉莫還算喧鬧的長夜。
午夜幽魂眯起了眼睛,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迅速地跟上了那道黑影:這並不是一項多麼輕鬆的任務,那黑影擁有着與康拉德別無二致的矯捷身手,他在腐朽城市裡那怪石林立的建築中穿行,在子彈橫飛的半空中變換着身姿,從一片陰影潛伏到另一片陰影之中。
但午夜幽魂始終不曾跟丟,他爲隨着那道陰影,離開了殘破不堪的高塔,穿過了喧譁的黑市,攀爬上惡臭的管道,最後一路來到了巢都的深處,這裡到處都是停擺的回收中心與陳舊的自來水系統,以及摩肩接踵的街巷,那陰影在這裡停留了一段時間,似乎陷入了某種猶豫與尋找,當它再一次開始了行動的時候,它正在陰影中追蹤着一名腳步虛浮的女性。
那女性並不漂亮,蒼白的臉上更是瀰漫着一種對生命的唾棄,她抱着一個破爛的盒子,似乎像是某種遺物的收斂匣,磕磕絆絆地行走在惡臭的道路上,直到她一頭跌入了自己的狹小居所之中。
陰影就隱藏在她的窗外,它沒有立刻地闖入,而是安靜地忍受着那短暫的哭泣,忍受着房間中的那位女子在對於一切希望的最終落空之中,做出了那個錯誤的決定:她換上了最好的長裙,將結實的紗布掛在了破舊的房樑上,就一分一秒的猶豫之後,她搬來了凳子。
“是時候了。”
儘管相隔着一段距離,康拉德卻依然能夠聽到陰影中的低語,他同意能看到那個被他尾隨的黑夜怪物,那個把自己包裹在一身破爛長袍中的審判者:也許是午夜幽魂的目光過於專注,那道陰影在撬開了房門之前,曾經狐疑地向他的身後觀察了一眼。
在那破爛的兜帽之下,赫然是屬於午夜幽魂的面容,只不過更爲消瘦、偏執、與蠻橫。
儘管作爲旁觀者的康拉德並沒有隱藏自己的蹤影,但是那道陰影中的午夜幽魂卻同樣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就像這座喧鬧巢都中的任何人一般,他們看不到他。
因爲他們並不是真實的,他們只是午夜幽魂記憶中的碎片,是他所無法忘記的頑固污漬,被某種更偉大的惡意所運用,此刻正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他和他周圍的一切並不處於同一個維度之上,所以他們是看不到他的:就像他對於在面前發生的任何事,同樣無能爲力一般。
想到這裡,康拉德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他發現,自己最近似乎喜歡上了嘆息。
而就在他嘆息的時候,已經發生的事情正在無情地運轉着:那瘦骨嶙峋的審判者闖入了那間狹窄的房屋之中,向着那名正在與戀人的遺物做着最後告別的女性,下達了屬於午夜幽魂的宣判。
她有罪,因爲她放棄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屈服於現實的威嚴,她被摯愛之人的死去所打倒了,決定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離開,準備用自殺來了結自己的漫長痛苦:在午夜幽魂的標準中,這並不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即使是現在,他也在這麼想。
自殺是錯誤的:因爲每一次自殺都是對文化的腐蝕與削弱,每一條被自我拋棄的生命,都將成爲不可挽回的信號,那女人的行爲既拋棄了自我的存在,同時,也貶損了人類的價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不可救藥了起來。
所以,她有罪。
所以,她該死。
現在的康拉德正依靠在那扇永遠都關不上的窗戶旁邊,一邊再次肯定着這樣的言論,一邊目睹着房間裡的事情,當他看向那過去的自己的時候,那位被審判者的哭訴正巧傳達到他的耳旁。
她的聲音很小,卻帶着一種莫名的挑釁。
“我失敗了,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在這毫無怨言地過着苦日子……”
她訴說着自己以往的無辜和痛苦,但兩個康拉德都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他知道這個女人並沒有說謊,她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犯下任何的罪行,但是誰叫,她選擇了一種錯誤的死亡呢?
午夜幽魂不在乎她是如何活着的,因爲她的罪行在於她所選擇的那種死亡,所以,他只會關注她將如何的死去。
想到這裡,倚靠在窗戶邊緣的康拉德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總覺得自己的內心中似乎還有着一些反抗的波動:當他以旁觀者而非執行者的身份,目睹着他昔日做出的審判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種奇異的罪惡感,竟不知不覺地泛起了些許的波瀾。
那似乎是一種不安,伴隨着某些莫名的思考,一同前來。
她是如何活着的:又是怎樣的活着,會讓她最終選擇這種錯誤的死亡呢?
像這樣的話語,就如同一顆未被觀測到的流星一般,劃過了午夜幽魂的心際,讓他不由得有些煩躁了起來,他撫摸着自己的皮膚,堅定地抹去了這些疑問。
這不是他該關心的事情:他不在乎她是如何活着的,他只在乎她所犯下的罪行,這纔是他作爲審判者的天職。
……
……就是這樣……
康拉德閉上了眼睛,他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夜再一次籠罩,將那一抹最微弱的不安,輕而易舉地碾爲了碎屑。
他粗重地呼吸着,倚靠在乾涸的牆壁上,聆聽着房間內那悲愴的哭泣,以及強裝嚴肅的笑容:他記得他對於這名女性做了什麼,他終止了她的罪行,然後用足夠的痛苦讓她知曉了自己的錯誤。
他給予了她死亡,只不過是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因爲他竭盡所能地折磨了她:活剝她的第一刀是從肩膀一路劃到小指尖,伴隨而來的尖叫足以喚醒半個巢都。
他別無他法,因爲他要用她的痛苦來警惕所有人,要用這一次可怕的刑罰來威懾成千上萬起可能的自殺者:這是必要的犧牲,雖然無比的殘酷,雖然飛濺着令他心動不的鮮血,但是……
“我向你保證,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房間之中,那過去的午夜幽魂正在保證着,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嚴肅且正式,卻很快就淹沒在了女子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
而直到此時,窗外的康拉德才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站起身來,轉過身,看向了房間裡面:在此之前的無數次輪迴中,他已經不知道這樣做過幾次了。
但每一次,他都只能得到同一份令他失望的結果。
早已生鏽的窗戶根本攔不住午夜幽魂的視線,他的瞳孔完整地捕捉着房屋內的景象:在那擁擠的房間之中,一場駭人聽聞的暴行正在上演着,凡世間的任何一場審判似乎都難以與眼前的場景相匹配。
午夜幽魂緊握着自己親手打造的長刀,他那骯髒的指甲劃過了女性的面容,專心致志地進行着自己的工作,用無數次無法捕捉到的揮刀,一點點的剝下眼前這名犯罪者的皮囊,以作威懾。
無數溫暖、溼潤的鮮血在審判與尖叫中飛濺,從長刀的邊緣點綴到午夜幽魂的臉上,他頗爲嚴肅的面對着這些赤紅,語氣儼然是一位無比聖潔的殉道者。
他說他不喜歡這樣。
但是,他說謊了。
他非常地清楚這一點。
“……”
康拉德深深地呼吸着,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在躲避,儘管那些慘叫正不斷地衝擊着他的耳朵,但他依舊在逃避,逃避着那種面孔。
那張屬於他的面孔。
“……”
他看到了什麼?
他到底看到了,發生在過去的何種褻瀆?
在那張面孔上,在那張屬於諾斯特拉莫的午夜幽魂的面孔上,在那名理應正在進行審判,履行自己與生俱來的偉大天職的面孔上,究竟盤踞着怎樣的外在?
是嚴肅麼?是認真麼?是宛如他口中所說的,因爲無可選擇的必然,而不得不前來履行自己責任的莊重和無情麼?
……
是這樣的麼?
……
他曾希望如此。
他曾以爲如此。
……
“……”
再一次的,午夜幽魂深深地呼吸着。
他聽到了自己的嘆息,聽到了它們消失在那淒厲的慘叫聲中。
……
康拉德睜開了眼睛,他看向了那房間中的審判者,他看向了那過去的自己,看向了時間被投射在他面前的,那栩栩如生的碎片。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絕不是平靜,而是某種扭曲到不可置信的瘋狂,那雙本就顯得碩大的眼珠,正如同嗜血的虎瞳一般,閃爍着對於鮮血的渴望,那雙單薄的嘴脣早已翹起,露出了裡面沾滿了唾液的尖牙,與一頭伺機而動的惡犬毫無差別,至於那被暫時忘卻的舌頭,則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悄悄地舔舐着飛濺到臉龐上的鮮血,迅速地藏匿在了黑洞洞的喉嚨之中。
午夜幽魂的面容絕不是他自述地那種平靜,而是宛如故事中的魔怪,宛如神話裡的鬼影,宛如一頭飢渴了千萬年的怪物一般,佈滿了對於鮮血與暴行的渴望,勾勒出了一張非人的恐怖面容。
在這種瘋狂中,他拖拽着那蒼白,瘦骨嶙峋,卻又巨大無比的身軀,用細長的舌頭舔舐着鮮血,用乾枯的利爪剝下了皮膚,用虛僞的言語不斷地讓房間中的一切,看起來更爲可憎與可笑。
他在享受。
他在衝動。
他在說謊。
……
他樂在其中。
……
在這一刻,這個名爲康拉德的存在,是如此的卑鄙、殘忍、與嗜血,他看起來與諾斯特拉莫那隨處可見的,只爲了滿足自己陰暗的慾望而行動的有罪者們,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區別。
……
在破舊的窗戶之外,宛如幽靈一般的旁觀者,只是安靜地看着這一切,就彷彿裡面的那個人並非是過去的他自己一般,他用着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暴行,那既不是懺悔,也不是瘋狂,而是一種悵然若失的覺悟,一種對於自己締造者的莫名怨恨。
他安靜着,似乎早已對眼前的場景擁有了自己的看法。
哀嚎聲仍在繼續,但已經漸漸地變得衰微了,而房間內的審判者也不由得收斂起自己的面容,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了起來:顯然,這又是一次失敗的審判,因爲他並沒有施加以全部的恐怖,因爲這有罪者固然過早的死去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陰影中的那個午夜幽魂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懊惱,他拋棄了這裡,如同旋風一般的離開,因爲很快就會有人循着慘叫聲而來,而且他接下來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於是,這位行走在歸去記憶中的審判者,便宛如一陣風一般地跳出了窗戶,從那幽靈般的午夜幽魂面前一閃而歸,帶來了鋪面的死亡與鮮血,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康拉德目睹着那過去的自己的離去,他並沒有繼續追趕,只是再一次的深呼吸着,就彷彿能夠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一般。
伴隨着那道陰影的消失,這段記憶似乎也徹底地結束了,午夜幽魂能夠察覺到自己面前的這方天地似乎正在崩潰,那足以以假亂真的諾斯特拉莫巢都在一陣無聲的瓦解中緩緩消失,不過是眨眼間,他的面前便再次變成了一片虛無。
康拉德沒有驚訝,他早就已經適應了這一切:自從他被流放到了這個虛無的空間之後,這樣的場景已經上演過無數次了,他把這看做是一場囚禁,一場令人感到愉快的拘束旅途。
在他的隨性鬧劇差點引爆了兩個軍團的爭鬥之後,午夜幽魂的靈魂如今被暫時地關在了一棟奇怪的建築裡面,這裡似乎是一座根本沒有出口的迷宮,放眼望去盡是別無二致的黑色磚瓦,而每當他走過了一個轉角的時候,他就會突兀地落入一段回憶之中,他就會再一次地返回到昔日的諾斯特拉莫,返回到昔日的午夜幽魂身旁。
在最開始,這一切讓他感到了狂亂與暴躁,他竭盡全力地渴望找到破壞這些幻境的方法,而當他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午夜幽魂在審判時的面孔時,他所爆發的瘋狂甚至嚇到了他自己。
“……”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康拉德不知道自己到底被關押在這裡多久了,他的所有計時手段都被幹擾了,不過他認爲自己的刑期已經很長了:畢竟單單是剛纔的那一件對自殺的審判,他就已經經歷了整整二十七次之多。
每一次都是一樣,他以旁觀者的角度,看着一切的經過,甚至沒有逃離的自由:一旦他偏離了那段路線,便會不由自主地被遣返到一切開始的地方,直到他不得不去目睹那場審判的全過程。
康拉德不知道,自己的血親強迫自己一遍遍觀看那場審判的原因是什麼,不過無論她想做什麼,恐怕她都要失望了:午夜幽魂依舊是午夜幽魂,他沒有改變。
……
……
也許吧。
康拉德低垂着眼眉,他並沒有做更多的停留,而是快步地走向了下一個轉角:儘管記憶中的諾斯特拉莫只是一場虛假,但最起碼那裡的風是真實的,那裡的夢也是最安靜的。
唯獨這一點,他需要對他的腐屍血親擁有好感:他不知道她是怎樣做到的,但是在這囚籠一般的迷宮和回憶之中,他所受到的預言影響,的確在減弱,雖然不至於完全消失,但已經侷限在了一個可以讓人怡然自得的範圍了。
……
他甚至愛上這裡了。
當這樣的想法出現在了午夜幽魂的腦海中時,他不由得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在這種對於自我的諷刺之中,他邁入了下一個迷宮的轉角,邁入了下一段回憶。
……
而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那座高塔,還有那座面目全非的石像鬼。
“……”
好吧,第二十八次。
——————
毫無怨言的,康拉德爬上了那座高塔,他還是有些期待那半個泰拉標準時的安睡,以及那座醜陋到讓他懷念的石像鬼的。
但很可惜,這一次,一切似乎擁有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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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我想象的要慢不少,我可愛的小寄生蟲。】
當康拉德第二十八次來到了那座高塔上的時候,他赫然發現,某位銀髮的腐屍女士,早就已經等在那裡,看起來有一段時間了。
“你怎麼在這?”
【這是我的國度。】
午夜幽魂沉默了,他在那一瞬間變得束手束腳了起來,原本熟悉無比的高塔頂端由此也變得陌生了起來,尤其當他看到,在他的血親的掌中,正隨意地上下拋動着他可愛的石像鬼小兄弟的時候。
康拉德盯着摩根,很是安靜了一會兒,才試探性的開口。
“你的事情結束了?”
【暫時來說,是的。】
“外面過了多久,一年麼?”
【沒那麼久,六個月吧。】
“……”
康拉德再次沉默了,他看起來變得很不舒服,就彷彿一隻小動物的領地被無情的侵犯了一般。
“你……來帶我出去?”
午夜幽魂的疑問喚起了蜘蛛女皇瞳孔中的笑意,她轉過頭,隨手丟掉了石像鬼,饒有趣味地緊盯着康拉德儘可能嚴肅的表情。
【也許是,又也許不是。】
“……”
科茲挑了挑眉,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話語中的含義,並毫不留情地迴應以諷刺的大笑。
“如果你想用所謂牢籠外的自由來換取我的屈服,那麼我勸你還是早日滾蛋吧:我很喜歡這裡,這裡讓我感到快活,我也沒有什麼所謂的誠懇抱歉要和你說。”
午夜幽魂的聲音有些聒噪,讓蜘蛛女皇不悅的揚起眉,而就在康拉德從這種不悅中獲得虛假的勝利感之前,他慈愛的血親已經輕輕地揮着手,把他隨手呼在了牆上。
“砰!”
“……?!”
當脖頸與後背上的劇烈疼痛姍姍來遲的時候,午夜幽魂纔有些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似乎對血親的行爲感到了一種真切的困惑,可還沒等他說什麼,摩根就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又是一揚手,午夜幽魂便深深地嵌入了牆壁之中,這讓蜘蛛女皇滿意地點了點頭。
【現在,我想我們終於可以好好的交談了,對麼?】
科茲眨了眨眼睛。
“我想我們本來也可以……”
摩根揚起手。
“……”
科茲安靜了下來。
【很好,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交流氛圍。】
蜘蛛女皇滿意地笑着,她隨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打量了一下那如假包換的諾斯特拉莫,纔將目光重新投入到了自己的血親兄弟的身上。
【我對你的耐心很有限,我可悲的寄生蟲兄弟,所以,我問,你答:明白了麼?】
“……”
午夜幽魂沒有說話。
午夜幽魂只是點了點頭。
【很好。】
有那麼一瞬間,康拉德甚至從他血親的面容上,看到了某種一閃而過的真正可怖,那是足以讓他都暫時偃旗息鼓的力量。
【我的問題只有一個,我親愛的兄弟。】
摩根緩緩地靠近了她的午夜幽魂,抓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那歸於脆弱的血管,她的青藍色瞳孔中不再保持着原本的清冷,而是閃爍着一種擇人而噬的沸騰。
【你看到了,康拉德,你無法去否認那一切。】
【你知道的:當你在進行你那所謂的審判的時候,你的面容與瘋狂,和那些你立志要清楚的犯罪者似乎並沒有更多的不同,是一種嗜血的衝動,而非某種無可選擇的必然,驅使你做出了無數像這樣的暴行。】
【當我從你的記憶中,第一次將這一段提取出來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行走在這段夜幕之下的,絕不是什麼審判者,而是一位被自己內心的陰暗慾望所驅使的可悲奴隸。】
【難道不是麼?】
摩根的話語是堅定無比的裁決之言,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坦然地面對她口中的刀刃,但就是在這樣的指控面前,午夜幽魂唯一的回答就是那蒼白卻狂熱的笑容。
“也許是,又也許不是?”
“砰!”
蜘蛛女皇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他的頭,砸向了一邊。
【我建議你別學我。】
“我儘量。”
康拉德笑的毫無誠意,他的瞳孔中只是閃爍着某種好奇。
“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麼?”
摩根同樣在笑着。
【沒什麼,我只是在好奇一些事情:當你一遍又一遍地目睹着這些場景的時候,你的內心中又會翻轉出怎樣的新想法呢?】
【有麼?】
“……”
午夜幽魂點了點頭。
【你在憎恨自己。】
“不。”
“我在憎恨帝皇。”
“我在憎恨我們的父親。”
午夜幽魂笑了起來,他躺倒在了凌亂的碎石之中,因爲蜘蛛女皇眉眼間的一絲困惑而開懷大笑,就像是一個別無所求的乞丐。
“讓我告訴你吧,摩根。”
“當我看到:曾經的午夜幽魂是何等的醜陋,他在進行審判之時又是何等的瘋狂,就宛如一個純粹的嗜血之徒的時候,真正的迷茫在我的心中只持續了不到一秒。”
“因爲我很快就意識到了:我到底該憎恨誰。”
“帝皇,我們的父親!”
“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天大無比的錯誤:既然他想要的是一個能夠爲他帶來完美正義與秩序的午夜幽魂,那他就不應該在塑造午夜幽魂這臺無情機器的時候,將康拉德—科茲塞入其中!”
“這是純粹的敗筆!”
“午夜幽魂是正義的,他是純粹的怪物,他的一切都是按照那早就譜寫好的程序運行的,他絕不會受到任何的干擾,他絕不會淪陷於任何的慾望。”
“但是康拉德—科茲不行,因爲康拉德是軟弱的,因爲康拉德是一個生來嗜血的混蛋,因爲康拉德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因爲康拉德是如此的……弱小。”
【……】
“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親愛的血親。”
“但是:感謝你的幫助,我終於能夠正視這一點了:這個世界真正需要的是午夜幽魂,但是很可惜的是,康拉德限制了他。”
“他出不來,他只能任憑康拉德這個軟蛋,懦弱無能的活着。”
“這真是可悲,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