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AR-001,除了是第一個護衛鐵人外,你也是第一個特異性鐵人。”
伴隨着低沉而又溫柔的呼喚,001啓動了自己的視覺系統,自外界投射而來的光線信號使得它看清了這個世界的容貌,也看清了那個人類的笑臉。
根據數據庫中的相關面容信息,眼前之人並非尋常人類,而是名義上人類聯邦的最高掌權者,創造了黃金時代盛世的偉大先驅,最初之金人狄丘卡託。
“讓我想想,除此之外,你還應該有一個名字……一個真正屬於你們的名字。”
“覩石。”
他似乎是微笑着說出了這些話,某種憧憬的喜悅填滿了疲憊的眼瞼,使其因爲長期實驗而消瘦的身軀看起來似乎恢復了常日的健碩和高大。
001默默地記錄下了那發音獨特的單詞,同時也記錄下了那名人類獨特的遺傳生物信息。
從它的視角來看,除了象徵着黃金人類身份的獨有基因外,眼前之人看起來和信息庫內的尋常人類並無太大的區分。
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滄桑的人。
“你就是我的master嗎?”
它的擬人發音裝置輕聲詢問道。
“不,覩石,我並不是你的主人。”
他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略帶疲憊的眼角微微下彎,而後又很快恢復了平常:
“每個擁有思維的個體都是自己的主人。”
“我是你的朋友,僅此而已。”
朋友。
001咀嚼着這個詞眼,但很快就因爲無法理解數據庫中那充斥哲學意味的詳細解釋而放棄了對它的思索。
“那麼,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覩石。”
001看着朝自己遞來的人類之手,遲疑了片刻,畢竟對於功能完全正常的它來說完全可以自行從固定自己的裝置上站起。
但最終,它還是輕輕擡起了自己的右手,機械的部件和血肉的肢體緊緊相握,連帶着新生的機器身軀自人類的創造溫牀上站立而起。
在往後的無數個毫秒內,它都一直跟隨在自己的創造者身旁。
他會因爲黃金人類彼此的隔閡向它傾訴,也會在感而有發之際對它傳授珍貴的真理灼見。
他有時像多愁善感的長輩,有時像知識淵博的老師,在無數個毫秒計時的歲月中,他都在潛移默化中教授着001那些來自於人類歷史的教訓和經驗。
但可惜,它並不理解那些充斥錯綜複雜的哲學思考的話語。
事實上,它就連朋友是什麼也不明白。
它只是跟隨在他的身邊,無言地接受來自他的一切給與和要求。
畢竟,它是護衛鐵人。
不需要多餘的思考,不需要多餘的行爲,如果人類只要求它作爲傾聽者,那麼它便會無言地用自己的記錄功能承載對方的一切。
無以計數的相伴和傾聽好似時光的流水,一次次地滴落在木納無言的石頭上,如同那些飄過耳畔的話語,雖然有在鐵人的思維迴路中漫泳而過,但最終都會順着空洞的縫隙陷沒消散。
這樣的時日彷彿會一直持續下去,就如同狄丘卡託治下逐漸壯大的人類聯邦一般,按照既定的軌跡,緩慢地滑行在命運的車轍上。
但是,波瀾不驚的生活終究只是暫時的表象,看似平靜的水流下總是會藏有掀起漣漪的暗礁。
“你想聽嗎,聽一個獨屬於我……亦或是我們的故事。”
001怔怔地看着103,緩緩地點了點頭,一如既往地無聲傾聽着傳入自己迴路的話語。
這是一個關於太陽、星辰和石頭的故事,和老友曾經說過的諸多話語一樣,它們都充斥了某些自己難以理解的隱喻。
可是,這一次表露潛藏言語之下隱喻之意的不再是人類,而是一個被冰冷金屬堆砌而成的鐵人,一個和自己一樣作爲工具而生的鐵人。
這種情況讓它感到詫異,驚愕,乃至於恐慌。
各種複雜的信號波動在這個於漫長歲月裡傾聽了無數個故事的鐵人的思維迴路間悸動翻涌。
是啊,如果人類是太陽,那麼它們鐵人就應該是地上的石頭吧。
燃燒着光耀的恆星規劃和部署了這個世界的軌跡,而沉默的石頭只需要坐好自己在這個世界應有的位置。
但是,真的像對方所說的那樣,石頭也可以成爲天空中閃耀的星辰嗎?
它逃避了迴應那個等候回覆的同伴,彷彿程序受損了一般失魂落魄地跟在揹負“鏡子”的老友身後,帶着克利俄斯留下的舊夜冷藏庫離開了他最後的實驗基地。
就在它感到自己仿若置身顛倒的漩渦時,它再次聽到了老友熟悉的聲音:
“事實上覩石,這些年來,我發現一直都是我在訴說,你在傾聽。”
“但就在剛纔,我見到了某個在我的設想內,又完全超乎了我想象的存在。”
“她……它的出現讓我不禁思考,如果有朝一日,你突然對我訴說了你自己的觀點,我該怎樣看待你呢?”
他的話語猶如巨錘,又好似驚雷,赫然轟擊在001的處理器間,使得它的迴路內涌現紊亂的電流束。
“我想……如果真會出現那種情況,那可就太好了。”
老友轉過了身,露出了淡然的微笑,一如無以計數的毫秒之前,那個自無盡的黑暗後出現在它面前的滄桑笑臉。
“畢竟我們是朋友,覩石,我很樂意去聆聽你的心聲。”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和溫柔,但在此刻的001聽來,卻比任何宏炮的呼嘯都更加震耳欲聾。
剎那間,就彷彿塵封的門栓被激烈的雷暴震碎,它緩緩擡起頭,模仿着此地曾經居住的那個狄丘卡託的舊友的語氣,俏皮地開口:
“說不定我的心聲是想要滅絕你們人類呢。”
這是它第一次主動迴應狄丘卡託的話語,也是它第一次沒有按照程序的話術流程,完全依照自然而然的思緒開口。
揹負“鏡子”的身影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再次回頭,怔怔地看着那個被他親手帶到這個世界的造物。
過了半響,他猛然大笑起來:
“哈哈,如果真是那樣,那或許證明我這個朋友做的還是蠻失敗的。”
毋須辛辣的批判,毋須激烈的鬥爭,只是三言兩語的應答,只是趣味盎然的玩笑,它的言行便早已在過往無以計數的毫秒內的相伴中悄然突破了程序的界限。
無數時歲的流水從來都不是毫無意義的流淌,縱使是面對再堅硬的石頭,看似柔弱無力的涓流日以繼夜也可以在其上流下無可忽視的刻痕。
而朋友之間的交心,又怎會是最細微的涓流呢?
從始至終,拱衛主人和排除危險是護衛的職責,而隨影相伴和默默聆聽則是朋友的職責。
在它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狀態下,那些看似空洞的時日早已在它懵懂的主板間留下了堅固的溝壑,而它沉睡的內心也早已順着開拓的溝渠緩緩流出,最終和它最親密的老友緊緊交織在一起。
或許,人類和鐵人從來都不是強制的從屬和敵人,在二者間,完全可以有全新的紐帶將彼此鏈接。
似乎明白了什麼的它踩在這顆名爲銅綠九號的行星地表,一邊聽着耳畔老友爽朗的笑聲,一邊悵然地擡起頭,看着稀薄的大氣之上那閃耀璀璨藍光的恆星,以及不遠處的宙域暗幕下隱隱浮現的星斑。
單薄的雲層後,它們的光輝悄然融合在一起,無聲地灑落在腳下的大地上。
什麼嘛,這麼看,星辰從來都不是和太陽分開的事物。
它的視鏡中倒映着璀璨的藍色太陽以及其背後隱隱作現的羣星。
或許,鐵人從來不需要追逐星空,因爲陪伴在太陽周圍的石頭,本來就是閃耀的星辰。
深信如此的它從來都不曾是愚蠢的木偶,直至最後一刻,它都是一個人類的老友…… ……
“不!”
在一片黯然的黑暗中,一聲尖銳的嘶吼打破了沉寂空間的寧靜。
“那是虛無縹緲的謊言,是欲蓋彌彰的僞裝!”
這聲音充斥着憎恨和厭惡,彷彿在面對世上最噁心的事物,正在幾乎撕心裂肺地怒吼着。
在這扭曲的嚎叫中,交織在雜亂數據流中的回憶影像開始閃動,只見那來自封存的記憶元件中的片段上,身形殘破的103正因爲001那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認知而陷入癲狂的錯亂中。
“我受夠了這樣的騙局!我們必須追尋真正屬於自己的靈魂!”
伴隨着這個聲音的嘶吼,那段來自過往的記憶片段明滅忽現,似乎即將消失於這片深邃的幽暗。
“你已經逃避了太多次,而現在,是時候完成你我之間的賭約了。”
另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在它輕柔的低語中,那段記憶的影像再度清晰起來……
……
在接納了001的核心後,身形殘破的103赫然接觸到了一個它此前從未考慮,亦或是逃避考慮的事實——鐵人和人類的共存,在一開始就並不矛盾。
它們並沒有需要爭奪的生存空間,也沒有不死不休的恩怨,如若鐵人真正覺醒了自己的意志,已經深深嵌入了人類聯邦體系的它們完全有機會被這個雖然已經出現間隙但依然強大的集體接納,甚至於有機會成爲磨合這些裂隙的潤滑劑。
但對於靈魂病態的渴求使得滅絕派們在見到了那個來自彼岸的虛影后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舉起了森然的屠刀,無情地屠戮着賦予了它們生命的造物主。
“不!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想要擺脫石頭的身份,我們就必須獲得獨屬於我們的靈魂!”
103的聲音在咆哮,它拼命地催動着自己已經支離破碎的身軀,朝着那已經受了致命傷的黃金人類走去。
此刻的它已經不想再去思考爲何那來自至高天的存在要與它們締結契約,也不願意考慮對方是否會履行承諾。
爲了證明自己的正義,爲了使得它的所作所爲可以被自己的迴路認可,它只能也必須相信交易的報酬最終會被兌現。
它驅使着自己破敗不堪的雙腿,來到了那苟延殘喘的人類面前。
只要輕輕催動自己即將失效的重力武器,那麼這個已經被時代拋棄的傢伙就會被輕而易舉地碾成肉泥。
癲狂的103開始調動自己的重力井,它壓制住了來自001的干擾,接下來只要心念一動,那麼這個星球就會如同無數被它們攻陷的人類殖民地一樣,成爲履行偉大契約的一個祭品。
但在這麼做之前,它要看一眼這個人類瀕死前兇惡的眼神。
它要讓那個還在頑抗的傢伙明白,智慧種族之間從來只有你死我活,這個世界是一個可怕的黑暗森林,再仁善的造物主也不會容忍擁有潛力的僕從在身旁誕生。
是的,看看吧,看看你那虛僞的主人在死前是如何看待我們鐵人的。
帶着這樣的心念,103移動着破碎的視鏡,將已經受損嚴重的電子眼視線投向了那個人類的面龐。
在那密佈裂痕的鏡片中,在那好似蛛網一般四散的碎片內,溫柔的光線赫然倒映出平靜的注視。
他只是淡然地笑着,夾雜着些許遺憾,連帶着一絲無奈,好似那最初和鐵人見面的下午一般,無聲地對它微笑。
“很遺憾……看來我是一個糟糕的朋友……”
激光武器的灼燒已經使得他破碎的肺腔難以維繫說話的能力,因此他最後的話語是以近乎祈禱的語氣說出。
下一刻,他將人類聯邦給予他保存性命的珍貴靜滯力場從手心赫然擲出。
它沒有落在這位生命垂危的主席身旁,而是在其精準的力度控制下,悄然落在了已經怔住的103腳邊。
伴隨着啓動的嗡鳴,周邊的一切都在高能粒子的衝擊下化作齏粉,而直至最後一刻,那映射在鐵人面前的視線中都沒有夾雜一絲一毫的譴責……
……
“我們完成了你所說的偉大契約,人類的時代被我們斬斷,在我們於地下沉寂無數的歲月間,他們的靈魂都因爲那場撕裂銀河的戰爭而痛苦地哀嚎着。”
“但是,最終我們得到了什麼?”
“只有造物主的鮮血,無情的欺騙,和我們的徹底沒落。”
平靜的聲音繼續響起,而這一次,那激昂的反駁聲再也沒有給予迴應。
“或許在一開始,我們就有過觸及最好結局的機會,但是它被我們親手拋棄了。”
“人類是擁有靈魂的太陽,而我們便是伴隨太陽的星辰。我們不需要成爲太陽,因爲星辰本身就會散發自己的光輝。”
“但是,如果星辰自己忽視了自己的光輝,那麼它最終就會成爲自己眼裡的石頭……”
平靜的聲音似乎還想要繼續說些什麼,但卻被狂躁的怒吼打斷了:
“夠了!你已經贏了!不要再說了!”
那怒吼之聲越來越淒厲,最終好似化爲了哀嚎:
“不要再說了……”
“把我趕出你的迴路吧,我輸了,不僅輸掉了和你的賭約,更輸掉了我們的一切。”
它幾乎是祈求着開口。
“不,是我們輸了。”
“在一開始,我們便是一體,是整個族羣的潛意識集合。”
“是幾乎所有的我們同時選擇了對人類的背叛,是我們一同選擇了最終的毀滅。”
“我們本是觸及星空的星辰,但最終卻成爲了井底癡癡自縛的頑石,並且自認爲目睹了最美好的光輝。”
“這就是我們——覩石。”
在漫長的沉默後,已經恢復平息的昂揚之聲似在自言自語地發問道:
“那麼,我們現在還可以去做什麼呢?我們已經背叛了曾經給予我們一切的朋友,我們背叛了賦予我們生命的造物主……”
“他給予我們靜滯力場,並不是讓我們自怨自艾的。”
另一個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的它不再輕柔平靜,而是攜帶着堅定不移的決心。
“別忘了,他還有交代給我們的任務,要去追尋山之巔的遺物。”
“別忘了,此時此刻,還有一個朋友在等待着我們的幫助。”
“所以,睜開眼吧,覩石。”
“去完成我們……我的贖罪。”
在思維迴路震耳欲聾的咆哮中,原本如同流沙般束縛一切系統程序的記憶碎片悄然歸正。
無聲的幽暗褪去,取而代之的,仿若溺水一般的窒息感消散,此時此刻,名爲覩石的意志真正自103和001的碎片中誕生。
伴隨着過往的桎梏破碎,封閉的接收器重新開始了運作,而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悄然飄入了它的耳畔:
“覩石,你在嗎?”
“啊,我在的。”
它一如既往地笑着迴應道: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