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的小山村依舊貧窮。
雖然當初賣山的錢每一家都分得了兩千塊, 但這兩塊錢再怎麼耐用,也還是會花完,當第一戶人家將這筆錢用完後,習慣了坐吃山空的他第一反應不是去賺錢,而是責怪邱五家。
如果不是他們死活不肯挪墳,那這兩千塊就會變成兩萬五,又怎麼可能這麼快花完。
這麼想的人不止他一個,再加上他們試圖強行挪墳那天晚上邱五與老婆擺出了仇視敵對的姿態,儘管這是因爲村中人要挖他們兒子的墳。
但這些人不會這麼爲邱五夫妻開脫,他們只會想,曾經邱五不是也這麼對待宣家的嗎?
宣家當初還是他的恩人,他都可以這麼做,那麼他們爲了大家的利益,又爲什麼不可以呢。
邱五家現在在村中地位是和曾經的宣家差不多的, 甚至要比宣家更加差。
當初宣家之所以會被村中人敵視,原罪就是宣家女兒的美貌。
還未成年的小姑娘,如同青葡萄一般青澀誘人,純天然的美麗沒有吸引來善心的人, 反而惹來了一個二流子的覬覦。
第二個罪, 就是宣家沒有男人保護。
宣姥爺早早去世,小姑娘出事的時候, 宣媽媽也還沒有和宣爸爸在一起, 在村中人看來,她們一家三口, 三個女人裡面有兩個都是勾引自己丈夫眼光的狐媚子。
這些愚昧而又惡毒的女人們從來不會去想宣家姐妹願不願意被男人們用這樣的眼神看待,也不會去想什麼都沒做卻憑白招惹了一羣閒話的兩個女孩該有多麼難受。
她們在宣家姐妹身上發泄着沒日都要做着苦力的難受,同時也在找尋着優越感。
長得好看又怎麼樣,還不是被村裡人不喜歡。
年長的嫉妒宣姥爺在世時對宣姥姥的疼惜,那是她們所沒有擁有的,年輕的嫉妒自己喜歡的,或者自己求不得的男人們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這對姐妹花身上。
她們不會想着提高自己,只想着要將比自己強出太多的人按下,永遠不可以冒頭。
宣姥姥離開了村子裡很久才被人發現,但他們那時候只顧着高興自己憑白拿了錢,怎麼還願意管一個老太婆的生死,就算是她真的氣死在了家裡,那也不關他們的事。
最後,還是飽受村中人欺壓的邱五找去了村長家裡。
這段時間所經歷的,已經讓這個從來都是挺胸擡頭的男人變了個氣質,他縮着腦袋,眉眼低垂,就連說話都下意識的放輕。
“村長,宣家的老太太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了……”
這個曾經要多囂張有多囂張的漢子此刻囁嚅着嘴脣,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要不你去她家裡看看吧。”
至於爲什麼自己不去,邱五不敢去。
這段時間村裡人的針對讓他壓力很大,深夜的時候,躺在牀上,聽着一邊妻子不安的夢話呢喃,邱五就會開始想,宣姥姥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被全村人孤立,被抹黑中傷,甚至就連睡覺都不安穩,邱五不是多麼堅強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在失去了一個兒子之後猛然爆發。
如果不是小兒子現在還在,他甚至想到了去死。
至少,也不用像是現在這樣,每天累死累活的幹活也就算了,還要時刻感受着村中人的冷漠。
他的孩子在村裡已經徹底沒有小孩子跟他玩了,曾經那麼活潑的孩子每天只能蹲在院子裡看着螞蟻。
很多事,不到了自己身上,沒有感受過那種殘酷,是真的不能理解其中的悲慘。
曾經邱五是施暴者,他沒有覺得愧疚,也絲毫不覺自己錯了。
可現在,當他自己感受到後,他就開始想,當初那些也曾經被他這樣對待的宣家,那個時候又是什麼感覺呢?
他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晚上開着窗,他睜開眼就可以遠遠看到那座墳山。
那個位置,是正對着宣家夫妻的墓。
也許是麻木了,邱五居然不害怕了,他開始回想,曾經的宣家女兒。
他小的時候成了孤兒,村裡沒有人願意幫他,只有宣姥爺帶他回了家,給他吃飽,還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拿來給他穿着增寒。
宣姥姥那時候還是一個慈祥的婦人,儘管自己家也很困難,依舊溫柔笑着端來了飯菜,給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吃,那個時候他感激的吃着熱騰騰的飯菜,心裡想着,等到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報答宣家。
後來,後來……
他親眼看着宣家的女婿淹死,看着宣家女兒跳進河裡,看着宣姥姥抱着剛剛出生幾天的女嬰痛哭不已。
那個時候,宣樂樂需要奶水,宣姥姥抱着她,挨家挨戶的找在哺乳期的女人買奶水,可她出的錢太少了,宣家兩個頂樑柱的去世給這個本來就不怎麼富裕的家庭蒙上了一片陰影,村裡人都是看錢的,當然不願意幫助她。
宣姥姥去的最後一家是邱五家,他的妻子剛剛生下孩子。
可把奶水分了宣樂樂,他自己的孩子也會少吃一半,那是他的兒子,那麼小,那麼乖……
邱五選擇閉門不見,他那時候沒想那麼多,現在回想起來,全村人誰都有資格不管宣家,可只有他沒有。
後來,他小小的兒子長大了,會叫爸爸,會叫媽媽,他開始學走路,上小學,上初中。
然後,淹死在了異地。
邱五眼睛裡滿是血絲,淚水順着臉龐滑落,浸溼了枕頭,一雙眼死死地盯着墳山的方向,心中卻沒了以前的暴虐。
是報應。
他想。
他害死了別人的親人,所以,也保不住自己的親人。
邱五注意到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老太太了,她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柔善良的婦人,而是一個每天陰沉沉坐在門口不知道在想着什麼的老人。
害死宣家人的心虛,以及那絲根本不敢承認的愧疚,加在一起,居然醞釀成了與她們爲敵的仇人。
他那天憑着一腔快意,硬生生將宣姥姥氣的捂着心臟到底,說心裡不害怕是假的,可更多的,是憤怒。
那時候,他將自己的罪,算在了一個無辜的老人頭上。
蠢,真是蠢啊。
如果宣老太太真的出個什麼事,他就算是死了賠罪,也不爲過。
邱五徘徊在宣家的屋子外,卻硬是不敢進去。
他害怕,害怕看到一個死不瞑目的人正在看着自己。
害怕面對自己的罪責。
因此,邱五來找村長了。
“宣老太太啊,她沒事,之前不是被你給氣病了嗎?樂樂帶她回城裡了。”
去城裡,去城裡好啊。
樂樂是個孝順的好姑娘,以後一定會好好對待她外婆的。
邱五沉默的又回去了,沒再像是之前那樣請求村長幫助自己。
也是,就跟村長說的一樣。
曾經他們聯手欺負一個老太太的時候,他阻止沒用,到了現在,就算是村長真的開口,那又有什麼用呢。
是贖罪吧。
曾經那些他施加在別人身上的罪,現在也算是報復在自己身上了。
他抱着這個想法,悶不做聲的應對着村中人的針對,就這麼過了下來,等到衛明言特意開着一輛車庫中很久不用的騷包豪車進村時候,曾經那個囂張跋扈的漢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每天埋頭苦幹,不愛說話的男人。
顏色騷包的豪車開進村中時,不少小孩子都在外面玩耍,看見了就呼喊着回家告訴父母,有輛車開進來了。
現在是午睡的時間,因爲正午陽光太曬,大部分人都在家裡,現在聽到動靜,當即就有人出來看熱鬧。
能開着這麼好的車來他們村裡的,當然是大老闆的,不過前幾次車都是直接上了那座墳山,今天這車,居然開向了村長家的方向。
難道是那個大老闆又想買座山了嗎?
他們又可以有很多錢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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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幾乎被吵醒了的人都趕去了村長家,想着那個老闆心腸那麼軟,他們好好賣賣慘求求情,說不定就算不買也買了呢。
顛簸的路上,車開的格外慢,車在前面開着,後面就跟着一堆人,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在旁邊看。
宣姥姥坐在車內,往後看了一眼,嘴邊忍不住帶上了一絲冷笑。
“嗷嗚!”
三丫乖乖趴在座位上,彷彿感受到了主人心情不好,將自己的頭湊過去,一邊低低叫着安慰一邊蹭着宣姥姥。
“三丫乖,一會跟緊。”
車在村長門口停下,衛明言遞過去一根特意定做的柺杖,龍頭拐,顏色黑亮,要多氣勢有多氣勢。
“外婆,給,撐撐場子。”
宣姥姥臉上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她接過柺杖,理了理自己雖然花白卻梳得整整齊齊的發,眼神冰冷下來。
那些村民看着這輛怎麼看怎麼昂貴的車停在了村長家院子外,都有些踟躕的停滯不敢上前,畢竟自從上次買山之後,這位老闆就再也沒跟他們見過面,一直都是單獨上山,又下山,他們又不敢違反約定上山,那可是要賠一大筆錢的。
這麼長時間不見,該怎麼說才能要到更多的錢呢?
要是村裡之前有人和這位大老闆接觸過就好了,他們巴結村裡人,也比巴結這位怎麼看怎麼和他們不是一個層次的老闆好啊。
這羣人正想着,車門打開,修長長腿跨出,比起之前更加英俊的男人從車上下來了。
人羣中立刻發出了議論聲,卻見這位買下了他們墳山的大老闆恭敬的站在了後座位,打開了那裡的車門。
先落在地上的,是一根柺杖,黑色的暗沉柺杖踏在地下,激起微微灰塵上浮。
在村中人震驚的目光下,花白頭髮梳得整齊,穿着妥帖的老太太拄着龍頭柺杖下了車。
她臉上雖然有皺紋,卻膚色白淨,兩邊耳朵上掛着兩顆翠綠耳墜,頸間是大顆白色珍珠項鍊,手腕上還帶着漂亮的手鐲,村裡人雖然沒錢買,但也是可以看得出來,這一身行頭絕對價值不菲,活脫脫一個城裡的富人家老太君。
在衆人不可置信的視線下,他們巴結都來不及的有錢大老闆畢恭畢敬的連忙迎了上去,小心攙扶着這個有着熟悉面孔的老太太站穩。
“外婆,您小心,我扶您進屋吧?”
這,這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