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百丈懸崖

忽然,“砰”的鐵器斷裂之聲響起,增長天王最終竟抵不住許木柴刀一砍,慘喝一聲,吐出一蓬血雨,帶着斷劍跌飛出去,落入嵩山派人羣。

嵩山派弟子盡皆身穿布衣、手提重劍的青壯男子,惱恨增長天王滅少林、屠武當,當下一圍,將他亂劍刺死。

許木卻脫力頹然坐下,一抹滿頭汗珠後,竟然暈迷了過去。

誰都看得出來這小夥子已經盡了全力。

冷秀眉已經在指揮,道:“擡進大殿,檢查是否有內外之傷。”

看到增長天王慘死,持國天王心中一凜,手上一緊,琵琶弦應聲崩斷,被郭自在迎面一擊斬入肩頭。

持國天王目眥盡裂,只是看着手中斷絃琵琶,忽然身子一顫,小腹中了陸小修一指,“噗”一聲後心又中了常逸一劍。

但是持國天王煞是悍勇非常,虎吼一聲“我的琵琶”,做臨死一搏,輪琵琶捲起一陣罡風掃飛三人。才頹然倒了下去。

一代琵琶聖手,雖從未有人真正肯聽他的曲子,但他也能執着到死,也令人熱淚盈眶了。

被掃飛的三人狠狠落下地面,郭自在斷了一隻手臂,陸小修斷了三根肋骨,常逸斷了持劍的手指。三人被峨嵋弟子搶了回去,已然都失去了戰力。

多聞天王乍聽慘呼,轉頭一看,兄弟四大天王四去其二,頓時莫名的悲從中來,手中傘一滯,突然就中了數刀。看着眼前小姑娘凌厲的眼神,突然想到自己殺人無數卻從未想過,是不是別人臨死之時也是像自己這般悲傷。突然眼前一黑,他就永遠也看不到了。

單無情數刀斬落多聞天王,面上卻無絲毫喜悅,而是冷冷收刀。等到滴血不沾、黑光依舊的柳葉刀完全收入黑鞘中,她才呼出一口大氣,大汗淋漓的面上寫着嚇死我了的表情,朝衆人羞澀一笑便躲回大殿。

但天魔刀法的冷漠狂傲,已經讓衆派弟子們永生難忘。

廣目天王爲人陰毒,這樣的人精於算計,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最重要。此刻看到四大天王只剩自己一人,轉身就要逃,卻被向一恆、夜闌天劈刀橫劍攔住,慌亂尋找出路時又被李用一卷小腿,慘叫着跌入蛇羣。

廣目天王料想拿下峨嵋十拿九穩,竟未事先給自己做好防蛇之策,被慌亂的毒蛇一咬,登時斃命。

他這一生驅蛇咬死要傷人無數,最後竟也死在毒蛇之口。

半刻之間縱橫一世的四大天王都爲自己生前造的殺孽償了命。

靜一師太唱一聲佛號,平靜的看着嚴重,緩緩道:“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嚴重一眼都不看倒下的下屬屍身,冷冷道:“四個沒用的東西。”

嚴重手中九尺連環大砍刀一擺,刀尖慢慢後移,突然一擡頭瞪眼,傲然道:“少林無禪方丈、武當玉虛道長,都接不了我三刀,師太你呢?”

殺神挺傲,殺氣如練。

靜一師太雖然老臉無波,卻也覺得猶如刀鋒割面。

她眼看對方只剩下嚴重一人,反而更謹慎。因爲嚴重一直到現在,就沒動過分毫。

一個四面楚歌,只剩下自己一人,還能站得像個擎天之柱,面上毫無懼色的男人,絕不是易與之輩。

而武林盟這邊。刀魔之女單無情、崑崙大弟子向一恆、華山大弟子夜闌天、崆峒大弟子李用劇戰多時,內力、體力必然消耗巨大,說不定身上還有傷;郭自在、陸小修、常逸身受重傷,無法再戰;許木脫力昏迷。

冷秀眉望了望筆直站在一旁的藍朔,稍皺柳眉。

果然敵方最強的雷殺神,只能留給我方最強的劍聖。

這一個時辰內,藍朔一直看着嚴重,冷冷的看着,一眼也沒有離開。其他人鬥得天昏地暗,也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

然後藍朔似乎動了動。

但靜一師太已經向前踏出一步。

只有很小的一步,已經表現出這半百老人要自己守護峨嵋的決心,堅如磐石。

靜一師太緩緩道:“我已經老了。”

沒有人預料到她會忽然說出這句話,也沒有人能體會她想表達什麼意思。難道靜一師太已經在陣前就服老認輸了?

峨嵋五大弟子已經在悲呼:“師傅……”

靜一師太再緩緩道:“秀眉冷靜沉着,進退有度,可當大任;秀珠眼觀大局,心有峨嵋,可以信任;鍾情,唉……”

靜一師太長嘆一聲,似交代完了所有身後事一般感到一身輕鬆。

突然,她的眉目一動,突然就變成剛當大任的一代宗主一般英姿勃發,老態已經完全被拋在腦後,乾枯卻有勁的右手緊握上鑲着七顆寶石的鎮派寶劍,灰白道袍迎風在十方普賢像下獵獵飛舞。

劍氣起,劍意濃。

一代宗主,就算只是個老太婆,也自有一方氣勢。

就算不是一代宗主,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婆,爲了保護身後的小輩,也會變成偉岸的巾幗英雄。

嚴重看得心頭一凜,不敢小覷。目光漸漸凝練,手中七尺連環大砍刀漸漸刀尖後移,擺開架勢。

靜一師太清喝一聲,“看劍,”長劍龍吟一般出鞘,直射嚴重檀中大穴。

雖是花甲老人,仍是聲若洪鐘,劍勢如虹。

嚴重嘴角閃過一絲獰笑,夷然不懼,九齒連環大砍刀破風而出,直劈靜一師太劍尖。

不料靜一師太劍若遊鴻,霎時間連變三招,招招不離嚴重胸前大穴,卻是從絕對不同的方位刺擊。

她絕不與嚴重手中大刀相抗,將峨嵋最有名的“柳絮飄香劍法”展到極致,身如柳絮無定,劍如飄香無形。她心知比氣力綿長,自己絕對不是對方敵手,又擔心身敗後峨嵋慘遭屠戮,是以更加謹慎。

嚴重金剛壯漢,卻是身手矯健,更似乎完全懂得峨嵋劍路,刀法未展,人已經閃過靜一師太十三招。

直到靜一師太十七式出盡,嚴重才猛然一喝。

“第一刀!”

喝聲中,嚴重瞅準了靜一師太換氣變式的一剎那,一刀揮出。

刀光如虹,刀氣如練,更是快得如同閃電。

“哐”,九齒連環大砍刀斬在峨嵋鎮山寶劍之上,火星一閃即逝。

靜一師太手中寶劍被震得幾乎脫手飛出,瘦弱的身軀更是“噔噔噔”後退三步。

靜一師太驚恐未定,嚴重已經獰笑着衝過來,口中一聲厲喝:“第二刀!”雷霆般擊下。

又是一聲金鐵交擊響徹整個峨嵋金頂。

靜一師太吐出一口鮮血,被打得飛退三丈,眼中盡是難以置信。

衆弟子圍了過來,口中哀呼:“師傅……”

鍾情護師心切,更是忘了自己生死,展臂擋在師傅身前。

靜一師太猛地推開衆弟子,舉劍一格。

果然霎那間嚴重厲喝一聲“第三刀”,海嘯般當胸斬到。

震天動地般一聲金鐵交擊聲響盪開。

靜一師太慘叫着如斷線的風箏衝入人羣,栽進弟子羣中,寶劍從半空墜落,滾了兩滾,便不動了。

劍上的血觸目驚心,卻是靜一師太的血。

位列武林十大高手的一代峨嵋掌門,竟也接不住雷殺神嚴重三刀。

但是她已經盡力,她已經無憾了,她已經用出了最後一分力來守護這一生最珍視的東西,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微笑着休息一下了。

冷秀眉慢慢放下一代恩師的身體,平靜得幾乎毫無感情,道:“青龍偃月陣!”

七七四十九位峨嵋弟子立刻挺身抽劍,以第五十位弟子爲中心,彈指間結成兩邊厚、中間薄,聲勢浩大的偃月之形大陣。

嚴重竟靜靜看着這陣勢擺完,才嘴角一獰,道:“青龍呢?”

冷秀眉爲殺師之痛怒火攻心,猶能冷靜道:“三位師妹,助我。”

易秀紅、零秀珠、鍾情三人眼見這平日最冷靜最得師傅賞識的二師姐,身受同樣的撕心裂肺之痛,毋庸置疑她的悲傷也是最深的,但她尚能如此冷靜,竟也受到感染般收斂悲痛,抽劍與她站成一排。

峨嵋弟子盡是哀兵,同仇敵愾,緊緊握劍在手,聲勢威不可擋。

青龍偃月陣動了,一動便是七七四十九峨嵋弟子圍剿一人,中間更有四大弟子四劍一體游龍般四處撲咬。

“本座遵魔君遺願,平武林、蕩綠林,匡扶天下。誰能擋我?”

嚴重毫不畏懼,擺刀緩步,猶如一尊戰神,朝鎮中心最薄弱之處殺去。

左翼二十峨嵋弟子挺劍刺到。

嚴重清喝一聲,連劈十三刀,將二十人蕩了回去。

右翼二十峨嵋弟子衝來。

嚴重又是砍刀連斬,捲起平地罡風。人更是猶如餓虎入羊羣。

峨嵋弟子紛紛倒地、飛退。

四大弟子四劍齊上,更是接不了嚴重三刀便四人齊齊被震飛,跌半天爬不起來。

即使是哀兵,但實力的差距卻是嚴酷的事實。

文君揮臂指揮衆人齊上。

“本座受命於天,誰人能擋!”

嚴重威風凜凜,口中振振有詞。

這裡有武林近半戰力,居然被嚴重打得東倒西歪。

他就像一尊雷神,無人可阻一步。

鍾情眼看着衆盟友紛紛倒下,一百人,兩百人……

剎時腦中一片空白。

她看到刀魔之女單無情、崑崙大弟子向一恆、華山大弟子夜闌天、崆峒大弟子李用傾盡餘力,奮勇撲上,竟也是像皮球一樣被一掃擋回,趴地上不能動了。

她又看到文君像一隻飛蛾一樣撲過去,竟也是如同花瓣一般凋零飄落,飄落在地。

那是林大哥最疼愛、最珍視的女子吧。她那麼可愛,那麼頑皮,還那麼愛吃醋,又那麼聽話……

誰來救救她。

林大哥在哪?

怎麼還不來救她?

她只能呆呆的望着廣場前的出道口,兩個鏽跡斑斑的欄杆。

也許還有人撲上去,也許還有人倒在廣場上,她已經感覺不到了。

她多希望林朗會突然出現,淺笑間扭轉乾坤的林朗,也許只需要他一個微笑,伸出兩根手指……這樣也許所有人都得救了。

嚴重單單是以強大內力就可以震倒滿地武林盟衆,眼中傲氣更盛,大喝道:“本座受命於天,匡扶天下,誰能擋我?”

忽然,鍾情滿眼淚光,卻是面色平靜,冷冷道:“什麼匡扶天下,殺戮,不正是你帶來的嗎?”

她猶能坐起,手卻顫抖着卻無力揮劍。整個廣場只剩她還能坐着,也是忘了害怕,豁了出去。

嚴重一愣,忽然發現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勃然大怒,舉刀就砍。

在道理無法反駁的時候,人爲什麼就選擇暴力了呢?

鍾情望着這個舉刀斬來的巨人,忽然忘了自己的處境,而是覺得這個人好可憐。

這個人那麼孤獨,又那麼固執,做錯了事猶然不知、不知悔改,誰又能救他?

她忘了自己更可憐,她就要死了。她睜着眼睛,竟然忘了害怕。

然後她忽然想起林朗,林朗那麼愛笑,笑得那麼陽光瀟灑,又那麼可恨,跟這個人完全相反。

所以他才活的很精彩啊。

“摘葉,飛花!”

宛若世界末日時仙佛突然降臨濟世。

兩條金色的閃光一閃而逝。

劍眉星目,滿頭大汗,束髮藍帶隨風飛舞,帶着淺淺的滿不在乎的笑容,一身藍衫隨隨便便……

除了剛剛還在想着,還在呼喚的那個人,還有誰?

鍾情看着他,竟然看得癡了。

他,真的來了。

嚴重的反應也是快得不可思議,霎那間已經舉刀護住了眼睛。

“叮叮”兩聲,居然如同金鐵交擊,落下來卻是兩片黃葉。

嚴重看着林朗的笑臉,忽然冷冷道:“你也會偷襲?”

林朗笑笑道:“正面出招,打過招呼,不算偷襲。”

嚴重故意環視四周,沉聲道:“林盟主來得太晚。”

弟子們倒成一片,有的在**,有的已經完全不動了。

文君趴在那裡,就像一片凋落的梨花。

林朗心知對方是要激怒自己,但是他不能憤怒,只道:“來得晚也比不來好。”

不是不會難過,也不是不會憤怒,只是有的人知道,什麼時候纔可以難過,什麼時候纔可以憤怒。

憤怒的卻好像是嚴重。

嚴重冷冷道:“聚嘯山林,以武犯禁,可知罪。”

林朗道:“妄開殺戒,纔是罪大惡極。”

嚴重道:“秉承遺志,收復武林,爲魔君報仇。”

林朗忽然一笑,道:“你想作大司馬?”

嚴重不想回答這種問題,只是面色一沉,冷冷道:“你可知我們爲何要等三年?”

“爲何?”

嚴重盯着林朗的手,他的手潔白而整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魔力。

嚴重道:“爲了得到你的武功。”

“我的武功?”

嚴重傲然道:“九大名門正派的武功本座早就瞭然於胸。刀魔之女力竭、劍聖之子守殿不出、“邪女俠”不敢出手、十萬山許家不堪一擊。而這三年,你的“輕塵了無痕”輕功和“摘葉飛花”暗器,本座也完全掌握。”

料敵先機,後發制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雷殺神以一當百,無人可擋。

林朗卻並不驚奇,只是屏氣凝神,看着他。

嚴重傲然道:“無禪、玉虛、靜一,都接不了我三招。你呢?”

林朗不說話,只是靜靜地伸出兩根手指,指尖夾着的,還是兩片黃葉。

以兩片黃葉對上三十多斤的九尺連環大砍刀。

鍾情臉色蒼白,癡癡地看着林朗,猶如看到一個狂妄自大的瘋子,又偏偏是最讓人信賴的瘋子。林朗如今已是她唯一的希望,林朗勝,死者安息,傷者得活;林朗敗……

不不,林大哥從未失敗過。她拒絕去想林朗戰敗的後果。

嚴重忽然緩緩道:“我的‘四大天王’已經一個不剩,‘十二星姬’應該也已敗在你的手裡。”

林朗劍眉輕皺,不知道嚴重這時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嚴重所言非虛,嚴重如今是孤身一人了。

嚴重沉聲問道:“還有三大殺神去了哪裡?”

這時候有弟子惶急衝上來報:“山下並無伏兵……”

三大殺神會去哪裡?應該有的伏兵又去了哪裡?難道是……

林朗突然一驚,就中了一刀。

林朗猛然驚醒,第二刀已經當頭斬下。

林朗出指封刀,但是刀傷和驚疑讓他慢了一步,而且嚴重似乎早料到他會出手封刀,竟毫不驚奇。

小腹上狠狠中了一腳,林朗就像斷線的紙鳶一樣,帶着一叢碎木,一頭扎向金頂外的深淵。

墜落的時候他猶在擔心還有三大殺神去了哪裡。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百丈懸崖,血肉之軀。

這不是真的,他竟然把林大哥殺了?林大哥居然也會敗?

鍾情望着獰笑着的嚴重,就像看到了一尊大鬼,一尊比山還沉重,比火海還可怕的厲鬼。

最後的希望已經破滅。

林大哥已死,我卻還活着。

我被捉,你不惜以身犯險救我;我要死,你來得千鈞一髮,卻落得屍骨無存。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在絕望的時候突然給你希望,就在你認爲一切都還可以挽回的時候,這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現在鍾情面對的就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她的臉上突然就變得毫無血色,腦中一片空白。她忘了峨嵋,忘了數十年朝夕相處的師尊、師姐妹,也忘了自己。只記得一個名字。

林朗,你回來,你告訴我這又是你的計謀。

但是林朗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那個見到一面就縈繞心懷,總是灑脫笑笑,又在關鍵時刻救你一命的他,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突然變得有些恨林朗,要是他沒有來,至少現在他還活着,還能好好活着。

但是他來了,不管是爲了峨嵋,還是爲了她,在千鈞一髮的時候趕來了。就在她以爲這世界又重回光明的時候,他卻狠心的讓這個世界完全陷入黑暗。

光明,希望,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百丈懸崖,血肉之軀。

她忽然分不清自己對林朗是愛多於恨,還是恨超過了愛。

她的精神已經崩潰,就這樣慢慢的、顫抖的、一步一摔的,從林朗剛剛衝破的木欄杆走了出去,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