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
“六百七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天前,你私離百草園,與師兄及我相見,當時你說,若我們能助先帝登基,你會如何。兩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前,先帝眼疾加重,無力視物,決意讓你代爲批改奏摺,詢問師兄與我的意見,當時你說只是暫代,這一暫便是兩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二十年前,先帝迴歸星海之前,你對先帝說只垂簾一年,便會將皇位交還給陳氏,然而……”
“你的意思是朕應該依循當初的承諾,把皇位傳給……這些廢物當中的一個?”
天海聖後看着已經進入京都的十五座輦,看着輦上的那些陳氏皇族的王爺們,臉上流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
“這是很好的理由,所謂蒼生大義,看起來似乎確實要比個人的承諾更加重要,而且你還會說,要爲天海家的存續考慮。”
道人站在雨裡看着天書陵,平靜說道:“但這些理由放在二十年前可以用,現在則不行了,因爲我已經替你考慮好了。”
天海聖後收回視線,望向夜色裡的畫面,說道:“那在你看來,朕的皇位應該傳給誰?”
那名道人就在畫面裡,應該是京都南城的街上,卻又彷彿同時出現在別處。
沒有人能夠確定他現在的真實位置,因爲他並沒有真實的位置,他就像微雨裡的燕子,看似在雨中,或者可能在雨之上。
他說道:“大周皇位當然應該傳給娘娘你和先帝唯一的兒子。”
陳長生就在天海聖後的身後,但她沒有轉身,淡然說道:“傳給這個要死的小傢伙?”
“先帝有很多兒子,但娘娘你只有這一個兒子,他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他的身體裡除了陳氏皇族的血,也流淌着天海一氏的血,登基之後,自然也會照拂母家,由他繼承大寶,相信皇族不會有意見,天海家也不會有意見,這樣豈不完美?”
道人說道:“南北合流已然成功,大周王朝必將千秋萬代,而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請娘娘你退位ф已。”
退位而已,不過四字而已。
好一個而已。
天海聖後靜靜看着雨中那位道人。
那名道人安靜地站在雨裡,不再說話,因爲他要說的話已經差不多說完了,而且他與她的這番對話,相信整個大陸都已經聽到了。
不知因爲何事,天海聖後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極其疏朗,又有很濃的嘲諷意味。
“從兩年多前你送他入京,一直到現在,你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讓朕看見他。”
陳長生坐在地上,看着她的高大背影,聽着這句話,發現似乎確實如此。
無論是與東御神將府的婚約,還是國教學院的新生,青藤宴以及神道上的宣告,在過去那段時光裡發生的很多事,現在看起來,似乎都是爲了讓他更快地成長,同時儘早地出現在聖後孃孃的視線之中。
很多事情都是由梅里砂大主教推動的,但在他的身後,必然有着那位道人的身影。
“看見他,會有好奇,會有探究之心,會有懷疑。”
天海聖後背着雙手,對雨中的道人,對雨中的世界緩聲說道:“他就像是一顆青澀的果子,被你們培育着,催熟着,被朕靜靜地看着,直至最後終於將要熟了,散發着果香,被人聞到,生出吃掉他的慾望。”
“對整個世界來說,這顆果子都是極誘人的,對朕來說,更是如此。”
天海回頭看了陳長生一眼,說道:“如果我吃掉他,便是最圓滿的天道循環,便是這場因果最完美的了結。”
她轉身望向夜雨裡的整個世界,脣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但是……朕偏偏不吃。”
整個世界一片安靜,無論是天書陵還是京都裡,只能聽到微雨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她繼續說道:“這顆長生果,或者能助凡人成仙,但想來對我只有壞處。”
最後她帶着些遺憾的意味感慨說道:“仙人贈我長生果……可惜,你們不是仙人,你們只是人而已。”
人而已。
而已。
……
……
神國裡有片園林,園林裡有棵樹,樹上結着一顆果子。
那顆果子裡蘊藏着無比豐富的生命,只要吃掉它,便能夠超越世俗,獲得難以想象的精神體驗與收穫。
這是一個傳說,這是聖光大陸的傳說。
這個世界上的人應該沒有聽說過,但他聽說過。
那名來自遠方的僧侶,在溪畔緩緩擡起頭來,望向遙遠的京都,清湛的眼眸裡,多出了一抹凝重的意味。
……
……
道人站在夜雨裡,依然很平靜,卻不知道此刻真實的情緒如何。
四周的街巷很安靜,在這極深的夜裡,人們還在沉睡,只有他是醒着的,但他是清醒的嗎?
他從夜雨裡平空出現之後,自天落下的那些雨絲便沒有一道能夠落在他的道袍上,然而此刻,他的發間多了些水珠,晶瑩剔透。
是的,那顆長生果就是一個陰謀,或者說是一個局。
除了隱藏在整個事件之後的那捲西流典,沒有太多玄妙的地方,很簡單,並不複雜。
從二十年前他設這個局開始,他就很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這個局本來就沒有辦法太複雜,因爲事涉天道妙意,而且越是複雜的局,越容易引發像天海這等層級人物的警惕。
但他相信,除了那個遙遠大陸上的某些神明,沒有誰能夠看破,那顆長生果的問題,天海也不行。
而且他相信,那顆長生果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抑止的誘惑,尤其對天海來說。
這是一個暗合天道的殺局,沒有任何理由不成立。
然而,天海卻沒有落入局中。
她沒有看破那顆長生果的問?,她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她想吃掉那顆長生果嗎?當然。
但她清楚,那些人花了無數精力,用了二十年時間,把他送到我的面前來,表面上用西流典把他的年歲斬了三載,看似不想她我知道他是誰,但那些人怎麼會不知道她一定會知道他是誰?所以那些人就是要她吃掉他。
整個世界都在靜靜等待着她吃掉他。
整個世界都準備看着她吃掉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麼她就不會吃。
哪怕這顆果子可能沒有問題,吃掉這顆果子,或者真的能夠超脫生死,進入真正的大自由境界,她還是不會吃。
不是因爲警惕與謹慎,而是忠誠於自己的意志。
她就是她的意志。
她的意志就是當整個世界都想讓她做什麼的時候,她就一定不會做。
……
……
西寧鎮舊廟後。
那名僧侶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微微轉頭,望向小溪的上游。
夜已深,荒涼的小鎮上沒有任何燈火,四周漆黑一片。
但在他的眼裡,四周的景緻依然明亮如晝,他能夠看到靜靜浮在石縫裡的游魚,能夠看到有花瓣隨着流水漸漸飄至。
花瓣飄到他的赤足邊,緩緩地迴轉着。
他微笑着,嘆息了一聲。
有些遺憾,但並沒有失望。
……
……
“或者長生,或者永墮深淵,這是一場賭博,你不吃他,不代表你的眼光能夠看穿至高無上的天道,只能說明你在畏懼。”
站在夜雨裡的道人也沒有失望,因爲這只是剛剛開始。
他說道:“你知道這是天道局,你的對手不是我,而是天道,所以你根本不敢落場。”
聽到這句話,天海聖後微微挑眉,如鳳凰將飛。
“既然你對天道心存畏懼,難道你就不怕天道的反噬?”
道人看着她平靜說道:“不要忘記當年你對着星空發出血誓的時候,我也在場。”
“就算天道降臨,要死的人也是他。”
天海聖後平靜說道:“朕會親眼看着他死去,確保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道人感慨說道:“你果然還是那個世間最冷酷無情的人。”
天海聖後說道:“彼此。”
二人似乎是在對面說話,其實隔着數十里的距離,有時候甚至覺得像是隔着數千裡。
因爲道人在這個世界裡的位置依然虛無縹緲,無法確定究竟在哪裡。
陳長生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位置。
他曾經以爲自己是西寧鎮舊廟的少年道士,是師父的學生,然而現在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顆果子。
如果能被吃掉,便算有些價值,如果沒有,那麼便會被人無視,只等着熟透、落下,然後成泥。
他是天海聖後的親生兒子,但她卻在如此平靜地看着他死去。
從道理上來說,此時當着整個世界在對話的兩個人本應該都是他最親的人。
一個是他的親生母親,一個是把他養育成人的師父。
然而他們對話的時候,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說到冷酷無情,又有誰能比今夜的他體會的更真切,更深刻呢?
那種淡漠的、悲涼的、又有些令人發笑的感覺,是什麼感覺?
很是刺骨。
刺骨般的痛楚,在非常短的時間裡,從他身體裡的所有地方暴發出來。
幾聲細微的破空聲,他頸間的金針被激飛了出去,深深地刺進石板裡。
蘊藏着無窮能量的鮮血在他的腑臟間像洪水一般洶涌地奔流着。
殘餘的真氣在他斷裂的經脈裡到處亂竄,向着骨與肉不停地侵伐。
他的腑臟上開始出現蛛網般的裂口。
他的臉色蒼白。
他很痛苦。
他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