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裡一片死寂。
陳長生以前見過周通,而且不止一次。
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周通。
見到真正的周通。
他看着周通蒼白的臉頰,薄如刀的雙脣,血般的大紅官袍,感受到了一種難以想象的恐怖氣息,聞到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彷彿是真實一般。
他的視線最後落到周通的手上。
那雙手很修長,指甲修理的很於淨,找不到一點污垢,更沒有血跡。
但他知道,這雙手曾經殺死過多少陳氏皇族與忠於皇族的官員,更不知活活挖出過多少人的眼睛與心臟。
陳長生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然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周通的這雙手很適合用來握劍。
於是他回答道:“蘇離前輩在路上還教過我劍。”
劍是用來殺人的,言出如劍,破的是對方的勢。
陳長生不懂這些,卻很自然地做出了應對。
數萬裡南歸路上,蘇離教過他的那些東西,一直留在他的身體裡,不停地發揮着作用。
唐三十六和軒轅破醒了過來,面露警惕之色。
周通微笑不語。
海棠樹上的殘花紛紛落下,有幾瓣落在陳長生的肩頭。
小院裡的陰森威壓頓時消失無蹤,那道濃烈的血腥味道更不知去了何處,只剩下了淡淡的花香。
沒有人說話。
片刻後,周通看着陳長生說道:“不與本官見禮,便是無禮。”
一片安靜,陳長生還在想應該怎麼應對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唐三十六忽然開口說道:“你什麼身份,什麼地位?”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盯着周通的眼睛,就像盯着一條危險的毒蛇。
周通微微眯眼,沒有想到這位唐家的少爺,居然有膽量質問自己,而且……如此無禮。
不待他回答,唐三十六繼續說道:“陳長生是國教學院院長,以身份論,在國教裡只在教宗大人之下,而大人您不過是清吏司衙門主官,區區二品,就算聖後孃娘加恩施德,賞了大人三等公爵之位,又如何能與我家院長相提並論?若要見禮,當然應該是大人先。”
周通看着唐三十六似笑非笑說道:“便是你父親,也不敢這般與我說話。”
唐三十六說道:“所以爺爺說過,我父親不如我。”
周通說道:“如此說來,倒真應該是我先見禮?”
唐三十六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不輕佻,不驕傲,不得意,只是平靜專注到了極點,說道:“理所當然。”
周通挑眉,說道:“如此說來,應該是你先。”
唐三十六說道:“我和軒轅是學生,隨行。”
周通說道:“隨誰而行?”
唐三十六說道:“隨院長而行。”
“我就是院長。”陳長生終於跟上了這兩人的節奏,很正式地自我介紹道:“我是國教學院的院長陳長生。”
周通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輕輕整理了一下官袍。
紅色的官袍,在海棠殘花之間,格外醒目。
然後,他揖手,爲禮,相問。
“不知陳院長今番前來,有何貴於?”
“斡夫折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陳長生看着他說道:“我來接他回去。”
小院清幽安靜,清吏司衙門則已然戒備森嚴,北兵馬車巷外更已經是來了無數人。
整座京都,都處於某種緊張的氣氛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陳長生今日來見周通是爲了什麼。
但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陳長生會如此平靜自然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因爲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國教學院的院長,折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院長關心自己的學生,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天經地義到就連周通都在嘆息了一聲,心想蘇離那個怪物究竟教了這個少年多少東西?
然後他微笑說道:“我依朝廷要求,將斡夫折袖下獄,若要放人,陳院長需要聖後孃孃的旨意,或者大理寺與刑部的審結文書。”
自從清吏司衙門出現之後,大理寺與刑部便變成了擺設,或者說成爲了清吏司的附庸。
只要周通沒點頭,大理寺與刑部什麼案子都不能結。
“我自幼通讀藏道。”陳長生忽然說道。
唐三十六和軒轅破看了他一眼,心想爲何此時要說這個?
周通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安靜等着。
陳長生看着他繼續說道:“我確認過,大人是直接從離宮處接手的周園一案,刑部和大理寺根本沒有立案。”
周通說道:“那又如何?”
陳長生說道:“我通讀道藏,對大周律也倒背如流,我很確定,沒有哪條律法支持大人繼續關押斡夫折袖。”
周通看着他微笑不語。
陳長生說道:“請大人放人。”
周通從袖中取出一塊雪白的手絹,輕輕地擦拭着脣角,動作很是優雅,說的話卻很嘲諷。
“我們未來的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的耐不住性子,這讓人不得不爲國教的未來憂心。”
不知道是因爲周通的動作,還是因爲這句話,唐三十六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答應過主教大人,再多等兩天,但……”陳長生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道:“他死了,所以我不用再等。”
周通看着他平靜說道:“我想你忘記了一件事情,折袖的罪名是與魔族勾結,只要有這條罪名,我想把他關多長時間,就可以關多長時間。”
“大人好像也忘記了一件事情,被指控在周園裡與魔族勾結的是三個人,折袖、七間……還有我。”
陳長生看着他認真說道:“如果大人真的認爲折袖會與魔族勾結,那您現在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關進監獄裡,如果不是,那麼你就應該放了他。”
小院變得無比安靜,甚至可以說是死寂。
只能聽到花落的聲音與呼吸聲。
這就是他給周通留下的選擇題——放了折袖,或者,把他也一起抓了。
周通的眼睛緩緩地眯了起來,漸成柳葉,又似乎是他最擅長用的柳葉細刀。
他的聲音從薄脣間飄出,也是如此,而且更多了數分寒意。
“你……這是在威脅本官?”
(奔波一天,這時候剛坐下,快餓成一縷周獄裡的幽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