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教士忽然覺得滿室梅花正在散發着寒意,雖然梅花大多數是喜寒的。爲了驅走這種寒意,他有些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繼續講述國教學院的熱鬧,尤其重點描述了一番當陳長生代表國教學院接受挑戰後,四大坊的反應速度,百花巷口的那座涼棚,以及正在不停彙集到四大坊的賭注銀兩。
“好像沒有大朝試的時候下的注多。”梅里砂微笑着說道。
辛教士沒聽明白。明日周自橫與陳長生的這一戰當然很引人矚目,但又如何能與大朝試相提並論?下一刻,他終於想起來了些什麼。大朝試的時候,在所有人都不看好陳長生的情況下,他把全副身家都押在了陳長生的身上——因爲主教大人看好陳長生。
“我明白了。”他對主教大人笑着說道:“一會兒我就讓人幫我去下注。”
整個離宮現在都知道,自從國教學院踏上覆興之路後,辛教士便成爲了梅里砂大主教的親信,他的態度就是主教大人的態度,今年大朝試,辛教士把全副身家押在陳長生身上,於是乎,教樞處的教士們哪怕並不看好陳長生,也在陳長生的身上押了很多錢。
這是一筆數量極大的銀錢。
天香坊最後輸的那般慘,除了汶水唐家冷靜而強硬的進攻之後,便是因爲他們必須要把這些離宮教士贏的錢賠付於淨。
聽着辛教士的話,梅里砂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咳嗽。房間裡迴盪着痛苦的咳聲。過了很長時間後才停下,他有些疲憊地喘了兩口氣,看着窗外的天光,遺憾說道:“我本想看看陳長生現在究竟到了哪一步,可惜卻看不到了。”
對陳長生來說,明天是大朝試之後,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正式展現自己的實力境界。他在天書陵裡觀碑、在周園裡撐天、揹着蘇離逃離魔域雪原、南歸……這些日子裡,他學到的、體悟到的東西,都將在明天展現。
他將向那些關心自己的人做一次成果展示與彙報。
明天,對他來說將會是嶄新的一天。
可是,對梅里砂來說,沒有明天了。
辛教士忽然覺得腿有些軟,極其艱難地走到塌前,看着神情平靜的主教大人,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整座教樞處,很快便都沉浸到緊張的氣氛裡,一個消息向着京都四面八方而去。
教樞處前的廣場上早已沒有去年秋天的血跡,那排楓樹卻紅的像是血一般,彷彿提前來到了肅殺的秋天,原來是暮色降臨。
無論哪種解讀,終究都是不祥的,是令人感傷的。
秋天既然已經到了,死寂的冬天還會遠嗎?
暮色降臨,夜色豈不是就在眼前?
夜色落下,華燈初上時,陳長生趕到了教樞處,沒有時間理會那些教士們的請安,直接來到最深處的那個房間裡
房間裡依然滿是梅花,只是很多梅花不再盛,已然了凋蔽的跡象。
“我要死了。”梅里砂看着他說道,聲音很溫和,彷彿怕嚇着小孩子。
陳長生思考過無數次生死,曾經很多次以爲自己已經能夠看破生死,比如在黑龍面前,比如在周園裡面。他甚至以爲自己已經領悟到了生命的某些真諦,比如說最怕死的人往往最不怕死,而人生很多時候只有不怕死才能不會死,只有拼了命才能繼續活下去。
但這時候看着蒼老的主教大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那些看法依然是不完整的,因爲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敵人,或者說如果你的敵人就是時間,那麼你如何與之戰鬥?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如何能夠保持平靜?他不知道,所以他這時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梅里砂看着他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問道:“明天你有幾分把握?”
可能是因爲死亡即將來臨,時間太少的緣故,主教大人今天說話特別直接。
陳長生也很直接,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十成。”
梅里砂以爲他是想讓自己安心,笑了笑,說道:“我相信你其實想過很多次,我爲什麼對你這麼好。”
陳長生沉默,他當然想過很多次,但是得不出結論,他知道肯定與一些很大的事情有關,但又不想那般推想。
“我有些事情瞞着你,甚至是在故意騙你,但你要相信我,相信教宗大人,相信你的老師。”
梅里砂說道:“也許很多事情的真相與表面看起來並不一樣,但那只是走了不同的道路,最終的目的地卻從來沒有變化過,就像我們對你的安排,在將來的某個時間段或者你會覺得不滿甚至憤怒,但你要看最後的結果究竟是什麼,我相信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你有壞處。”
陳長生不是很明白這段話的意思,但明白主教大人的意思——這兩個意思是不同的意思——只要結果是好的,那麼中間的過程與手段並不重要。梅里砂想說的就是這個。可是究竟是論心還是論行呢?陳長生看着梅里砂蒼老的臉,不想再去想這個問題,他認爲對一位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老人來說,再繼續發問,是非常殘忍的事情,而且他感覺得到,這位老人是真心想自己好。
在世人眼中,無論青藤宴還是大朝試,陳長生能夠獲得最後的勝利,名動京都,他和國教學院最需要感謝的人就是梅里砂大主教。教宗大人親手爲陳長生戴上棘冠之前,梅里砂是世間唯一支持他的人,是國教學院的大靠山,他與陳長生當然很親近。只有陳長生自己清楚,其實他和梅里砂大主教連面都沒有見過幾次,從西寧來到京都,一切都發生的太快,時間流淌的太快,就在猝不及防之間,他和國教學院便走到了今天,而對方便要死了。
相處不多,差着數百載歲月,自然談不上相知,但他能夠感受得到梅里砂大主教是真心對他好,而且很……憐惜,彷彿知道他生命裡最大的那個秘密,所以看着他時眼裡總帶着歉意,任何情感都是相互的,此時看着將死的他,陳長生不知該能幫些什麼,有些無助,很是抱歉,以至於眼睛都溼了起來。
梅里砂讓陳長生離開,讓辛教士進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看。
在生命最後的這段時光裡,他還在看書,那是一本封皮有些舊的道典。
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合上書頁,看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說道:“商院長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辛教士不明白爲何在這個時候,主教大人會想起來那位曾經的國教學院院長,雖然他剛剛見的陳長生是那人的學生。
“有意思。”梅里砂枯瘦的手指在那本道典上點了兩下,說道:“我很好奇,將來道藏裡下一任教宗的生平會是怎樣記載的。”
辛教士聽不懂,又不想主教大人在這種時候還要憂慮身後的國教大事,問道:“您看明天那一戰到底誰會勝?”
這是岔開話題,也是真的很好奇,與全副身家無關,只是他真的不明白。
大朝試的時候,陳長生的勝利可以說是奇蹟。
他當場破境通幽,再用離山法劍的最後一式,逼着苟寒食棄戰,這纔拿了首榜首名。
明天他的對手是聚星境的周自橫,他總不可能又像大朝試一樣,當場破境聚星。奇蹟,便意味着極罕見。如果在短短半年時間裡,奇蹟會重複出現兩次,那就不叫奇蹟,那叫不可能。辛教士怎麼看,都看不出來陳長生明白有戰勝周自橫的可能,他想知道,主教大人是真的認爲陳長生會勝,還是說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給那個少年增加些信心,最後替他保駕護航一段。
花瓣漸漸凋落,梅枝卻依然堅挺,哪怕扭曲着形狀,哪怕室內溫度驟低,一片苦寒,也沒有半分會折斷的模樣。
梅里砂看着桌上的這盆梅花,微笑說道:“我還是看好陳長生。”
陳長生坐在大殿裡,落落坐在他的身邊,沒有說話,只是抓着他的手。教士們站在遠處,沒有上來打擾他們,像周自橫那樣的人或者有時候會忘記這個少年已經是國教學院院長的事實,但這裡的人們不可能忘記,而且現在的氣氛有些壓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擡起頭來,發現殿內異常安靜,那些教士們不知道去了何處。
一位穿着麻袍的老人,靜靜站在大殿裡的那幅壁畫前,正是教宗陛下。
那幅壁畫很大,卻只畫着一株梅樹。
梅花香自苦寒來,無論國教還是南溪齋,或是離山劍宗,在教育下一代方面,都稟承這樣的看法。
陳長生起身走過去,恭謹行禮,然後問了一個困擾了他很長時間的問題。
或者是因爲今夜比較特殊的緣故,或者是因爲先前梅里砂說話很直接的緣故,他問的很直接。
“您爲什麼會忽然改變看法?”
這裡的看法,自然指的是教宗大人對聖後孃孃的看法、對皇族的看法,對這個世界看法。
陳長生看着大殿深處說道:“自然不可能是因爲我,我想也不應該是因爲他。”
(我還是看好拜仁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