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又問道:“你剛纔下樓的時候,爲什麼不把黃紙傘帶着?”
黃紙傘的防禦能力極強,可以抵抗聚星境強者的全力一擊,在汶水的時候,陳長生就聽折袖說過,只是這些天這把傘一直在蘇離的手裡,而且自雪原那日後,他總覺得這把傘是劍,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此時聽着蘇離的話不由怔住。
他誠實承認:“我忘了。”
蘇離嘆道:“真是笨死了。”
二人說話的時候,肖張沒有動,樑王孫沒有動,客棧四周街巷裡的人們都沒有動。
因爲在說話的人是蘇離。
在過往的數百年裡,蘇離是修行界無數人的偶像,是人類世界的氣魄劍魂,他可以被殺死,但不能被羞辱,因爲那等若是羞辱人類世界本身。在這種時刻,即便是最瘋癲的肖張,也不介意等上一段時間,
結局已經註定,世人皆可殺,唯一站在蘇離身前的陳長生也已經敗了,雙方之間的實力相差太過懸殊——修行界野花初開的那個年代,最強者有四人,踏雪荀梅死在天書陵的神道之前,還剩下三人,其中有兩人來到了潯陽城,陳長生能做什麼?
客棧樓後的一堵斷牆,承受不住風的輕拂,轟然倒塌,煙塵再起。煙塵落時,潯陽城主教華介夫出現在樓內,他看着陳長生嚴肅說道:“您已經無法再改變這一切,那麼何不讓這件事情結束的更平靜些?”
陳長生低着頭,沒有說話。
蘇離再次擡起右手,在他的肩頭拍了拍,笑着說道:“我是什麼人,你這個小孩子難道還真準備一輩子守在我身前?”
陳長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艱難向旁邊移了移。
樑王府的輦到來的時候,他站在窗前。肖張的槍到來時,他站在椅子前。即便他倒下,也倒在椅子前。他已經盡力了,現在到了最後的時刻,無論是出於尊重還是別的原因,他都應該讓蘇離自己來面對這場風雨,於是他讓開了。
蘇離坐在椅中,握着黃紙傘,看着身前的肖張,輦上的樑王孫,街中的人們,神情平靜,漫不在乎,彷彿這些人都只是閒雜人。
潯陽城的天空變得有些陰暗,紙雪已止,忽然落下微雨。
微雨裡的街巷,鴉雀無聲,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肖張偏頭看着蘇離,眼神裡透着前所未有的專注與狂熱,彷彿在欣賞一件名貴至極的瓷器,而隨後,這件瓷器便將由他親手打破。
他臉上的白紙被雨絲打溼,有些變形,於是顯得更加滑稽,更加恐怖,下一刻,他略微顫抖、就像鐵絲不停被敲打的聲音,從白紙後透出來:“真是有意思,你這樣的人也會死。”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肖張的聲音更加顫抖,很激動,又有些惘然——他激動是因爲即將親眼目睹、親自參與歷史的重要轉折時刻,惘然的原因則更加複雜。
蘇離就像看着一個受傷的小獸般看着他,憐憫說道:“每個人都要死,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都說你的瘋癲有我幾分意思,現在看起來怎麼像個白癡?”
如果被別人說是白癡,肖張絕對會立即發瘋,不把對方至死斷不會收手,但這時聽到蘇離的話,他卻連生氣都沒有,眼神反而變得無比真摯,說道:“你看,今天到場的不是些王八蛋就是些廢物,死在他們手裡多沒意思。”
蘇離沒好氣道:“你真是白癡嗎?死在誰手裡都沒意思。”
肖張挺起胸膛,說道:“你看我怎麼樣?死在我手裡總要有意思些。”
陳長生忍不住說道:“你們這樣有意思嗎?”
都在說意思,卻不是相同的意思。
肖張看着他,眼神驟冷,聲音卻更加癲狂,喝道:“當然有意思他是蘇離怎麼能死在那些廢物手裡?當然只能死在我的槍下”
是啊,在很多人想來,哪怕不能戰鬥,重傷近廢,蘇離終究是蘇離,他在這個世界從未平凡地存在過,又怎麼能如此平凡的離去?
陳長生無言以對,蘇離自己卻有話說。
“我反對。”他看着客棧內外的人羣,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無論怎麼死,我都不同意。”
微雨裡的街巷再次變得鴉雀無聲,只不過與前一刻的氣氛不同,這一刻的安靜來自於錯愕,不是所有人都見過蘇離,沒有人想得到傳說中的離山小師叔竟是這樣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依然顯得如此散漫輕佻,哪有半點傳奇人物的風範。
“反對無效。”
樑王孫走到客棧的廢墟里,看着椅中的蘇離沉默片刻後行了一禮,說道:“十幾年前你殺我王府三百人時,就應該知道會有今天。”
然後他望向蘇離身邊的陳長生說道:“剛纔我說過,用生命還贈生命,這是最公平不過的事情,更何況他這一命要償還的是三百條命。”
蘇離把散亂的黑髮撥到肩後,很不以爲意說道:“隨便你說咯。”
聽到這個咯字,陳長生很莫名地想起了落落,然後想起了國教學院裡的那場暗殺,想起那名魔族刺客,想起黑袍,想起雪原裡的那場戰鬥,於是他還是堅持認爲這不公平,但他已經沒有堅持自己看法的能力。
雨絲緩緩地落着,飄着,如絲如弦。
數百道目光看着客棧廢墟里,看着椅中的蘇離,炙熱卻寒冷,快意又敬畏。
蘇離的左手握着黃紙傘,右手始終沒有握住傘柄的意思。
從雪原到潯陽城,數萬裡風與雪、塵與路,人們已經無數次確認那個消息是真的,蘇離確實已經傷重,無力再戰,但依然沒有人敢輕視他。數百年來,黑袍親自佈置的、魔族最可怕的一次謀殺,都沒有殺死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地死去?
奇蹟,似乎就是先天爲他這樣的人創造出來的名詞。
街巷死寂,氣氛壓抑而緊張。
不知道肖張和樑王孫何時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搶先出手了。
一塊被雨水打溼的石頭,從街上飛來,砸在了蘇離的臉上。
啪的一聲悶響。
一道鮮血從蘇離的額頭上流下。
陳長生已經沒有力氣幫他擋下這塊石頭。
蘇離自己也沒有力氣擋下這塊石頭,甚至沒能避開——一劍能斬魔將,一眼能破聚星的傳奇強者,現在竟連一塊石頭都已經無法避開。
街巷裡依然安靜,氣氛卻驟然間變得有些不一樣。
微雨裡,傳來一陣大笑。
人們望過去,發現是那人是星機宗的宗主林滄海,正是他扔出了那塊石頭。
林滄海看着客棧樓上,帶着怨毒和快意笑道:“蘇離,你也有今天就算是條狗,也知道躲開石頭,你現在竟是連狗都不如了”
微雨裡,蘇離衣衫盡溼,臉色蒼白,鮮血緩流,看着很淒涼。
看着這幕畫面,衆人雖然都是來殺蘇離的,卻心情各異。
(感冒了,明天如果還這麼昏,說不得要休息一天,提前和大家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