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緩,雪原安靜無聲,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地面便開始震動起來,積雪漸鬆,無數魔族大軍疾馳而過,向着南方追去。天空裡那道陰影緩緩收回雪老城。黑袍不知何時回到了場間,數名魔將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場間再次回覆安靜,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響起,這些魔族的大人物彷彿都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些什麼,誰能想道那位南方大陸的最強者,居然是這麼樣一個人。
“當一個真正的強者,忽然不要臉起來,確實很麻煩。”
黑袍的聲音依然那般毫無情緒,偶有寒風掠過,掀起頭罩的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頜。魔將們深以爲然,強如蘇離,居然在這種時候用這種不入流的騙術,實在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這大概便是至賤者無敵的道理?
黑袍看着雪地上蘇離留下的足跡,安靜了很長時間,繼續淡漠說道:“他的傷已經很重,雖然成功地瞞過了陛下的眼睛,但最後那一劍必然耗盡了他的心血,他沒道理還能繼續撐下去。”
一劍不可能真的萬里,但能夠在魔族強者們構築的重重陣法間,斬出一條通往數百里之外的劍道,亦可以想象這一劍的威力強大到了什麼程度,正如黑袍斷言,即便強如蘇離拿着那把劍,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雪老城西南六百里外有一片雪嶺,寒冷的氣候並沒有凍結所有景緻,嶺間處處冒着白色的蒸汽,原來山嶺裡竟有很多溫泉,一道溫泉旁忽然風雪大作,隨着雪片緩緩飄落,蘇離和陳長生的身影漸漸出現。
蘇離已經把劍收回了黃紙傘裡,右手輕輕撣飛來到面前的雪花,氣度看着極爲恬淡隨意。相形之下,陳長生要顯得狼狽很多,他的手依然緊緊地抓着黃紙傘的前段,坐在雪地裡,就像是個要飯的小乞丐。
“魔族明明智商都不錯,但不知道怎麼回事,總表現的很愚蠢,那些魔將肯定帶着人往正南追。”蘇離回頭看了眼來時的道路,如劍芒般的鋒利目光穿透層層的風雪,不知落在何處,脣角微翹露出嘲諷的神情。
他這句話不是對陳長生說的,是自言自語,或者說是安慰自己。但陳長生並不知道,有些艱難地從雪地裡爬起來,說道:“前輩,這裡畢竟還是魔域,應該儘快離開爲是。”
蘇離這時候彷彿才發現少年的存在,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急着離開,反而向着旁邊的溫泉走了進去。
陳長生的手鬆開了黃紙傘,看着走進溫泉裡的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間,溫泉四周響起一陣密集的聲音,有的聲音非常淒厲,彷彿鋒利的劍芒切割開空間,有的聲音非常響亮,彷彿是鐵錘落在岩石上發出的雷般轟鳴,有的聲音非常沉悶,彷彿是數千丈的潭水深處有人在說話。
隨着這些聲音的響起,無數道強大的氣息從蘇離的身體裡飄逸了出來,那是魔將鐵劍的劍意,是鐵棒的風雷意,是黑袍的幽森意,溫泉四周的岩石,被寒意凍得酥脆,然後紛紛破裂。
雪嶺裡到處都是劍嘯雷鳴之聲就連汩汩冒着熱氣的溫泉水面,也出現了無數道裂紋,直至很久之後,才重新歸於平靜。蘇離站在沒膝的溫泉水中,長衫盡破,身上出現了無數道裂口,鮮血不停地淌落。
在離雪老城那般近的地方,被數萬魔族大軍圍困,被十餘名魔將圍殺,魔族軍師黑袍在旁靜觀,更有魔君的意志化爲陰影遮蓋着天空,這是數百年來聲勢最浩大的殺局,而蘇離堅持了數個日夜。
他的衣服上沒有破口,連雪花都沒有一粒,根本不像受傷的模樣,但事實上,他已經受了很重的傷,被他斬殺的魔將,與他交過手的黑袍,以至魔君的意志,在他的身體裡留下了很多道可怕的傷勢與殺意。
只不過那些傷勢與殺意,都被他以強悍的意志與超絕的境界強行壓制住了。直至他拿到了黃紙傘,抽出了遮天劍,在雪空裡斬開了一條路,來到了數百里之外,確認暫時安全沒有問題,不願意繼續消耗真元壓制。
於是,那些傷勢與殺意在一瞬間內盡數暴發了出來。
大部分的殺意,被他強行贈給了這片雪嶺,讓天地代替自己承受,但傷勢卻還停留在他的體內。
他臉色雪白,神情委頓,只有眉眼間散漫的氣息依然如故。
聽着雪嶺裡的劍嘯雷鳴之聲,感受着那些恐怖且寒冷的殺意外溢,看着渾身是血的蘇離,和漸漸被染紅的溫泉水,陳長生震驚失色,聲音微顫問道:“前輩……您沒事吧?”
蘇離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周園裡的離山弟子有沒有事?”
陳長生搖頭,說道:“我不知道。”
蘇離沉默不語,看着雪嶺遠方的那輪灰濛濛的太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長生很是擔心,重複問道:“前輩,您沒事吧?”
蘇離轉身看着他,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長生先前以爲自己猜到了這位前輩的身份,但後來這位前輩的表現實在是和傳言中的大不一樣,在那一刻,直接讓他開始懷疑人生,自然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猜錯了,猶豫着問道:“請教前輩大名?”
蘇離說道:“我是蘇離。”
陳長生很震驚,沒想到自己猜對了,沒想到自己真的猜對了。
因爲他沒想到傳說中的離山師叔祖,居然是這樣一個人。
“然後?”他問道。
蘇離有些不悅,斥道:“這個順序不對,再來過。”
陳長生微怔,說道:“啊?”
蘇離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問道:“我是誰?”
陳長生愣了愣,說道:“前輩您是……離山小師叔蘇離。”
蘇離又問道:“在傳聞裡,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陳長生不知道爲什麼這位前輩渾身是血,看着委頓不堪,卻要問這些問題,想了想後還是認真地回答道:“您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一身境界修爲早已出神入化,堪稱傳奇人物。”
這種評價當面說出來,很容易被認爲是逢迎,但陳長生說的很認真,因爲他說的都是實話,於是這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便顯得特別誠懇可信,這讓蘇離非常滿意。
他看着陳長生欣慰說道:“你這晚輩雖說實力糟糕透頂,但還算有幾分見識。”
陳長生這時候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看着他身上的血流的越來越多,忍不住再次問道:“前輩,您真的沒事吧
蘇離微笑說道:“你才說過,我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一身境界修爲早已出神入化,堪稱傳奇人物。”
陳長生心想,能把自己的話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看來應該沒什麼大事。
“所以說,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事呢?”
接着,蘇離喜氣洋洋地說道。
然後,他像根被砍斷的石柱一樣,向前倒下,跌進了溫泉裡。
水花四濺,被染成紅色的溫泉水不停地盪漾,蘇離的身體在水裡不停地起伏。
陳長生過了會兒才明白,這位前輩竟是昏死了過去,趕緊跳進溫泉,把他抱了出來,然後擱到溫泉畔的地面上。
幾乎就在身體落到地面的同時,蘇離開始打鼾,能撐到現在,他真的已經太累。
陳長生並不知道這一點,看着這位前輩,不知道該作何想法。
他剛纔說的話是真的。
在年輕一代的修行者心目裡,蘇離雖然沒有排進八方風雨,也沒有聖人的尊稱,但他纔是年輕修行者的偶像,就連唐三十六這麼自戀驕傲的人,也沒有異議。因爲和聖後孃娘、教宗陛下這些神聖莊嚴的聖人相比,和天機老人、月下獨酌這些循規蹈矩的八方風雨相比,離山小師叔雲遊四海,劍歌處處,更代表着年輕人最嚮往的自由與隨心所欲。
然而……原來離山小師叔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陳長生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生出這樣的感慨。
他覺得這位前輩給自己帶來的震驚,甚至要比周園裡的劍池和天書碑還要更大。
看着蘇離熟睡中依然漫不在乎的神情,聽着他如雷般的鼾聲,他忽然覺得和唐三十六有些像。
然後,他又想起唐三十六曾經評價自己和徐有容都是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
這位離山小師叔,才真正讓人無話可說吧?
甲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