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歸來(上)

劍池在周園裡,這是一個傳說,同時也是很多人、很多年來的猜想。

從一千多年前周獨夫橫空出世,到數百年前他悄然而去,這位好戰的絕世天才曾經向整個大陸的強者發起過無數次挑戰,他匪夷所思的境界實力很大程度上便是通過這些戰鬥不斷得到提升,在他通往星空下第一強者這個稱號的道路上,無數人都敗在了那把兩斷刀下。

他在洛陽一戰裡當着天下英雄以及大周無數高手的面,擊敗了太宗皇帝。他在雪老城外,當着無數魔族強者的面,擊敗了魔君。在天書陵裡,他擊敗了教宗。在紅河的源頭,他擊敗了白帝,還有很多很多……甚至可以說,往那數百年的史書上放眼望去,只要是真正的強者,都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

事實上,除了上面提到過的那幾場傳世之戰,更多的所謂震驚世間的戰鬥並沒有發生在人世間,而是發生在周園。周園是周獨夫的小世界,在這裡戰鬥他可以有很多便利,甚至可以做手腳,這看似很不公平,但他的對手們對此沒有任何意見,因爲他是周獨夫,他不屑於這樣做,更不需要這樣做,他只是不想讓那些庸碌之輩看見自己戰鬥。他的對手自然更不願意被世人看到自己失敗的情形,於是那些戰鬥在周園裡發生,沒有觀戰者,也沒有記錄者,戰鬥裡的具體細節除了當事者沒有任何人知道,只知道那毫無新意的最終勝負。

無數強者敗在他的刀下,有些人死去,有些人活着,但他們的劍都留在了周園裡,被那把百器榜排名第二的兩斷神刀留了下來。

那些劍絕非凡物,甚至很多都是百器榜上的神兵,比如大周皇族某親王腰間佩着的龍吟劍,又比如當代離山劍宗掌門那柄名爲遮天的名劍,更是百器榜前十的存在。相傳這些遺落在周園裡的名劍,盡數被周獨夫扔進了一座山池,那座山池便是傳說中的劍池。劍池如果真的存在,那就是周獨夫爲自己樹立的一座碑。池中的那些絕世名劍,便是他的戰績與榮耀。

所有能夠進入周園的修行者,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找到劍池,周獨夫的傳承可能難以找到,但劍池裡的那些劍,隨便哪把都是神兵,能夠令修行者戰力大增,更不要說如果能夠通過那些劍繼承當年那些強者的傳承,那又意味着什麼?怎能不令人如癡如狂?但是,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劍池。甚至從來沒有人在周園裡找到過一把劍,這反而證明了劍池的傳聞,那些消逝的名劍必然隱藏在周園裡的某一處。

隨着時間的流逝,劍池變得越來越神秘,在修行者們心中的地位越來越崇高,甚至已經超過了周園本身,成爲了修行界真正的傳說。可是,真的從來沒有人在周園裡找到過一把劍嗎?那爲什麼七間和樑笑曉進入周園後,毫不猶豫順着那條溪河便向上遊走去?爲什麼莊換羽也去了那裡?爲什麼陳長生能夠在寒潭畔感知到那道劍意,魔族的暗殺在那邊等着他們?

無論是在人類世界還是魔域,已經有不少勢力已經隱約查知了劍池的某些消息,或者是因爲很多年前有人在溪河畔的森林裡揀到了一柄古劍的劍鞘?不,真正的原因是因爲數百年前,離山劍宗的一位絕世天才曾經在溪河盡頭的那道寒潭裡拾到了一把劍。

那位離山劍宗的絕世天才叫做蘇離。

可是,劍池究竟在哪裡呢?那座寒潭通往山崖那邊的大湖,那邊的大湖又通往暮峪前方靠近草原的那片小湖,可是這些潭或湖中都沒有劍。如果簡單粗暴地把所有這些線索聯在一起,把這些點聯成線,便能看到這條線指向草原深處,那麼這是不是意味着傳說中的劍池,可能就在草原裡?

事實上,這本來就是絕大多數修行者的推論。人類修行者和魔族的足跡已經踩遍了這座周園,數百年過去,依然沒能發現劍池,那麼劍池最大的可能便是隱藏在這片草原裡,因爲只有這片草原還沒有查探過。只可惜這個推論永遠沒有辦法得到證實,所有進入日不落草原的人都沒能回去。所以沒有走進日不落草原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看到草原裡的真實畫面。

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陳長生和徐有容走進了這片草原,他們可以看到真實,雖然不見得能把真實的信息傳回周園外的人類世界。那道劍意召引着他們繼續向草原深處前行,彷彿就是要帶他們去見到真實,然而他們看到了周獨夫的陵墓,卻依然沒有看到劍池的蹤跡。

現在那道劍意就在他的身體裡。他確信這道劍意一定來自劍池。只是不知道這道劍意屬於數百年前哪把名劍,屬於哪位名人。

雨勢越來越大,於是把陵墓間穿行的風也帶動的漸漸狂暴起來。徐有容的梧桐樹落下的幾片青葉,先前被氣息震到巨石下方被雨雪粘住,這時候竟被大風捲起。青葉被風捲動着,貼着地面滾動,來到陳長生的腳下,然後飄起,觸着他的衣衫一角。

嗤嗤尖銳鋒利的聲音響起,在那一瞬間,竟把風雨的聲音都掩蓋了下去。

那片青葉被無形的劍意切割成了無數道絮絲,剛欲飛舞,便被風吹雨打去。

數百丈外的神道上,南客滿是雨水的小臉似乎變得更加蒼白了些。

這幕畫面讓她更加警惕不安,因爲她未曾見過如此強大的劍意,是的,在這裡她默默想着的就是未曾二字,她的老師黑袍不用劍,她的父王魔君不用劍,魔帥也不用劍,但魔族用劍的強者依然數不勝數,但她依然……未曾……見過如此強大的劍意。這只是一道劍意便如此鋒芒畢露,如果劍身猶在,又會如何恐怖?數百年前,這道劍意的主人究竟是哪位絕世強者,竟把劍道修行到了這種地步

雨水落在短劍的劍身上,發出啪啪的響聲,把上面的血漬洗的于于淨淨,一片明亮,彷彿鏡子。

陳長生看着這把劍,眼睛也明亮的像是鏡子。

在三千道藏裡,對劍意有無數種解釋,但只有一種說法才被國教正宗接受——劍意就是劍識。

劍識不是劍的神識,也不是劍的智識,更不是擁有生命的靈物,而是用劍者的戰鬥意識與經驗在長時間的積蘊之後附着在劍上的信息殘留。用更好理解、但並不準確的方法來解釋:劍識就是劍的見識。劍識是信息殘留也可以說是信息的精華,是戰鬥意識的結晶,但不是具體的客觀存在,無法計算,更無法模擬,反饋進人類的精神世界裡,只是一種感覺。

他這時候就是在感覺這種感覺。

從這道劍意裡,他感覺到了絕對的自信,無上的鋒芒,對天地的輕蔑不屑,他感覺到了這道劍意對這片草原的牴觸甚至是厭憎,他感覺到了對自由的強烈渴望。當然,最強烈的感覺還是歡喜,雀躍般的歡喜。

最開始的時候,用劍的人不在了,劍還在,但後來劍也不在了,只剩下了劍意。這道劍意無法離開這片草園,被困在,或者說被囚禁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數百年時間,它無時無刻不想着離開,現在它發現了離開的可能,於是來與陳長生相見,彷彿將要出籠的雀鳥。

只是他並不知道,這道劍意的狂喜,除了離開的可能之外,還有與故舊相交的歡愉。

那道巨大而恐怖的陰影占據了天空的一半,另一半的天空裡滿是陰雲,時已入夜,草原邊緣的光團黯淡無光,暴雨中的周陵變得更加深沉漆黑,彷彿一座巨大的黑山,如果陳長生此時不是身在黑山中,一定會聯想起陵墓裡那座巨大的黑曜石棺。

我們一起離開吧。

陳長生轉身看了徐有容一眼,然後對那道劍意說道。

他望向暴雨裡的神道,望向南客。

南客在看手中的南十字劍,劍刃上有一個清楚的缺口,那是先前兩劍相交的結果。這把劍當然不凡,是當代百器榜上的名劍,然而卻不及陳長生手裡那把尋常無奇的短劍鋒利。

每把劍都有自己最強的地方?她從那道劍意以及劍池的消息帶來的震撼中醒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擡頭望向神道盡頭的陳長生,神情重新變得漠然而冷酷起來。

“那又如何?那道劍意確實很強大,但當年終究還是成了兩斷刀前的敗將,你以爲靠着這道劍意就能擊敗我?還是說奢望能夠靠這道劍意離開周園?”

她看着陳長生說道,然後張開雙臂。清光照亮暴雨裡的陵墓,她的雙翼化作流光消失,畫翠和凝秋兩名侍女跪在她身後的雨水中,低頭不敢言語,只能隱約看到臉色蒼白,應該是先前被那道劍意傷的不輕。

“這道劍意的劍體,想來已經變成了廢鐵,甚至可能已經變成了灰煙,所以它才能離開劍池,劍身都沒了,一道只能消耗不能補充的劍意,你能靠它撐多長時間?更不要說劍意乃是劍識,以你現在的境界,根本無法領悟這種劍識,不通劍法,只怕連千分之一的威力都發揮不出來,既然如此,你憑什麼說自己能夠戰勝我?”

暴雨裡,隨着稚氣猶存的聲音不停響起,南客的劍勢緩慢但毫無中斷地變得提升,氣息變得越來越狂暴。

陳長生知道她不是在虛張聲勢。如果用劍者境界修爲足夠強大,那麼無論冥想修行還是在戰鬥,每時每刻都是在淬鍊劍意,可如果劍意的境界比用劍者還要更高,那麼戰鬥便要不停地消耗劍意,無法得到補充。

“最重要的是,劍意我不如你,那我爲何還要與你比拼劍意高下?”說完這句話,南客舉起了南十字劍。

她依然站在百丈之外,與陳長生之間隔着很遠的一段距離,她已經收了雙翼,看起來也並不會試圖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最重要的變化是,她這一次舉劍用的是兩隻手。她的身體很嬌小甚至可以說瘦削,南十字劍很寬闊長直,被她用兩隻小手舉向空中,畫面顯得有些怪異,就像一個小孩子準備玩一個大鐵錘,對比極爲鮮明。

看着這幕畫面,陳長生瞬間猜到她會如何出劍,明白自己犯了大錯。

既然他現在最大的倚靠就是這道強大的劍意,那麼就不應該讓她離自己太遠。

不同劍有不同的強處,一把劍有不同的很多面。劍意,只是劍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有劍勢,還有附在劍上的真元數量。那些都是重要性不下於劍意的重要組成部分。南客的這一劍,就是要靠距離對劍意的影響,逼他用劍勢與力量戰鬥。

一道劍光照亮昏暗的天空以及暴雨裡的陵墓。

一道幽藍色的劍芒脫離南十字劍的劍身,如隕石般拖着火尾,向神道盡頭的陳長生斬去

陳長生握着劍柄的手指節微白,嘴脣也有些發白,不知道是因爲傷勢還是雨水太寒冷。

一道虛弱、但異常肯定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用傘。”

想出方法的不是那道劍意,劍意不會說話,說話的人是徐有容。陳長生不明白爲何她會這樣說,但一路行來,他知道她的境界實力尤其是眼光遠勝自己,最關鍵的是,他對她非常信任。所以沒有任何猶豫,未經任何思考,他便舉起了黃紙傘。

隨着他的動作,那道劍意進入了黃紙傘裡。

不是進入,是歸來。

他不明白爲何會有這種感覺,但他感覺到這才代表着那道劍意真正歸來,甚至整個世界都感覺到了這道劍意的歸來,草原變得無比安靜,獸潮涌動,無數妖獸發出驚恐不安或者暴怒的吼叫,就連天空裡那片恐怖的陰影在那一瞬間彷彿都變得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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